人走出來的縱貫道
作為地表上的實體,「縱貫道」只是一條簡陋的路跡,不時偏移、改道,甚至埋沒,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
清代的「道路」,在具體的外觀上和結構上,和現代有著極大的差異。以現代的道路舉例說明:道路最基本的結構,包括路基、鋪面,以及交通輔助設施。首先最顯而易見的差異就是「鋪面」。一般人在描述道路時,首先注意到的其實是鋪面,例如「柏油路」一詞,就意涵了以「鋪面」來區分道路種類的一種想法。鋪面的種類,一般常見的有:柏油、水泥、石子、泥土等。在今日台灣,最普遍的要算是柏油路面了,從高速公路到街道巷弄,觸目所及,比比皆是。水泥路面在台灣較少使用,因為它比較硬,對於行車舒適度的影響較大;也正因為它堅硬的特質,所以高速公路收費站前後,也就是所有車輛都同時減速或加速的路段,都使用水泥鋪面,以抵抗車輪對路面的推擠和壓迫。石子路面目前只有在鄉下或交通流量極為稀少的地方才存在,在都市中幾乎已經絕跡了。至於泥土路面的道路,與其說它的鋪面是「泥土」,還不如說它根本沒有鋪面,以一般人的觀點來看,可能根本不把泥土路當作道路來看。很不幸的,清代的台灣縱貫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路段正是這種以現代的角度來看根本不是道路的「道路」。
其次,在道路的鋪面覆蓋之下,才是道路的主要結構──「路基」。路基不太會被一般人注意到。所謂「蓋」馬路並不只是「鋪」柏油就完事了,鋪面只是最後一道手續,真正大費周章的其實是構築路基。包括挖方、填方、石碴、級配等,都是路基工程的一部分。二十世紀道路交通的突飛猛進,多半根基於路基結構和施工方法的進步。路基的構造常常只有在災變之後才會被一般人看到,例如坍方、掏空,都是台灣常見的路基毀損的情形。而清代的「道路」,事實上根本是沒有路基的!用現代的觀點來看,沒有路基的道路,根本也就不是道路!這和沒有翅膀的飛機、沒有輪子的汽車一樣好笑。不過,在漢人的用語裡面,有一個字說得貼切,那就是「道」。「道」不一定限於實體的「馬路」,「道」是一種方法、一種途徑。因此,清代這條縱貫台灣西部的交通路線,雖不能稱為「縱貫路」,但卻一定是「縱貫道」。
作為地表上的實體,「縱貫道」只是一條簡陋的路跡,不時偏移、改道,甚至埋沒,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但作為「解決方案」,「縱貫道」卻是唯一的南北陸路交通辦法,從有文字紀錄的十七世紀開始,直到十九世紀末開始建築公路為止,占據二百多年的首要地位! 沒有路基的縱貫道,其實根本沒有固定的路線。「縱貫道」雖不是由「路基」構成,但卻有「路跡」。所謂路是人「走」出來的,正是這種情形的最佳寫照。路跡不是「構造物」,並非永久固著在地表上。往往一陣大雨或風沙過後,小徑就被沖走或埋沒。不久之後,新的路跡又會被行人踏出。新的路線不必然依循舊路,但也偏離不了多遠。
以現代一般人對「道路」一詞的認知來看,清代的台灣可以說完全沒有道路存在。一八九五年日本剛占領台灣的時候,都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嘆:「台灣沒有道路!」當然,這是從一個有近代新觀念的人口中說出的話。如果清代的台灣真的沒有道路,那麼人群怎麼移動,貨物怎麼運輸,軍隊怎麼調動,山裡的土匪怎麼到村莊裡打家劫舍呢?總不可能古代人都生有一對翅膀,可以在天空遨翔吧!清代的「道路」和現代的「道路」,不論在觀念上或實質上,都有天壤之別,千萬不要輕易地用現代人的觀點去設想古代。「想當然爾」往往是誤解歷史的最大兇手!
其實,「有人就有路」,這是毋庸置疑的。問題在於:路長得什麼樣子,是一望無際還是濃蔭密布?是爽朗乾淨還是泥濘汙穢?是寬闊還是狹隘?是平坦還是崎嶇?是只能走人還是兼能行車?是安全無虞的還是常有土匪擋道的?這些問題,都能幫助我們對清代的台灣有更多的了解。
昂貴的縱貫道造價
全台灣的官府和軍隊,就算不吃、不喝、不辦公、不做事,法定繳交省庫的稅收也凍結下來,要整整兩年才能湊足縱貫道的工程費。
歷史上建築道路最有名的,要算是秦帝國和羅馬帝國了。秦和羅馬之所以有這樣的魄力,原因在於他們有強大的中央權力(武力)為後盾,能夠集中廣大領土內的資源和財富,藉以建築橋梁、鋪設道路。換句話說,建造道路的工程太過浩大、成本太過高昂,沒有絕對的權力和財富,是沒有辦法完成這些壯舉的。
秦帝國的創舉,最有名的就是「書同文」和「車同軌」。即使相隔二千年,我們仍能輕易理解「書同文」的意義和重要性,但卻少有人瞭解「車同軌」的道理何在?「車同軌」怎能和「書同文」相提並論呢?
「車同軌」的意義,其實就是統一各地車軸的寬度。車軸的寬度統一了,所有車輛左右輪之間的距離就都一樣了。如此一來,秦國所建的「驛道」才能暢通無阻。因為「鋪路」的成本太過高昂了,不可能把整個路面鋪滿石條或磚頭。在所有車輛軌距相同的前提下,只要鋪設兩條長條狀的鋪面就好了。透過驛道的連結,中央才能將統治力和武力貫徹到各地,同時也才能將各地的資源和財富送往中央。對帝國的生命而言,「車同軌」甚至比「書同文」還要重要!
鋪路的成本高昂,不僅在二千年前的秦帝國這樣;到了二百年前的清代,依然如故。鋪路的成本,除了行政費用和雜項以外,最主要的開銷有兩種:人工和材料。不管是人工還是材料,台灣島上的行情都比中國內地高出許多。
道光十九年(1839),大甲城內鋪設了一條短短十六丈的道路,藉以聯絡東門和西門之間。這個小規模的道路工程,除了行政管理和雜項支出不計,總計花費九十五元。其中包括鋪面磚二十二元,整路工資五十二元,雜費二十一元。此外,為了豎立石碑,又花了十四元。完工之後,這條道路被命名為「東門義路」。
「東門義路」長十六丈,寬五尺。大甲城內的紳民,也不過作了這麼小的一個工程,便立碑大書特書,歌功頌德一番。不過,也正因為有石碑保存至今,提供了我們一份鋪路的成本清單。如果以路寬五尺為標準,鋪面每丈成本五.九三七五元,換算每里就要一○六八.七五元。如果連鋪面都省去,光是整地夯實,每里也要八二一.七五元。如果以這種價位計算,就算縱貫道按照無鋪面的最低標準來施工,台北台南間長達四百五十里的路途,就須花費三十七萬元。
當然,用這麼小的工程來推算整條縱貫道的造價,會有蠻大的誤差。且看另外一個例子。道光年間建築新竹城的時候,曾經改造城內道路。根據當時結案的報告書換算,每里路的造價只有一百六十元,折算整條縱貫道的造價只要七.二萬元。這個例子的價錢便宜許多,主要是因為新竹縣城的物價比大甲低廉太多,特別是工資!
以上估計的價錢,是不計算橋梁和渡口的造價的,也不考慮山坡路段所需挖填土方的花費。此外,勞工和材料的供應地在大都市,因此郊區在施工的時候,還要增加材料運費和勞工的旅費。試想:當郊區在施工的時候,光是工人的伙食、住宿問題,就會使成本飆漲多少了。更嚴重的問題是,這些錢還不包括收購土地的費用。事實上,縱貫道從清水以南的路段,整整有二百多里都穿越田園,因此收購土地的費用是不可能避免的!
排除掉一切浮增的開銷,鋪設一條最陽春的縱貫道,就必須花費數十萬元。以台灣島官府的歲入來說吧!根據一八一九年度的資料,全台灣府的歲入總額是稻穀十八萬八千石、銀一萬四千兩。以官價換算,每石稻穀○.八元、每兩銀子折合一.三九元,全台灣歲收總額共約十七萬元。換句話說,全台灣的官府和軍隊,就算不吃、不喝、不辦公、不做事,法定繳交省庫的稅收也凍結下來,要整整兩年才能湊足縱貫道的工程費。
算帳算完了。結論是:對於清代的政府來說,要蓋一條寬僅五尺,連鋪面都沒有的縱貫道,根本是個不可能的任務。寬五尺的路,大約就是一.八公尺左右,根本不可能行車,因此也沒有「車同軌」的問題了。這便是縱貫道的宿命:它沒有任何施工,完全是條人「走」出來的路!
縱貫道只是小徑
縱貫道南起枋寮、北抵雞籠,貫串台灣西部的所有縣治和陸軍營區。這麼重要的一條道路,在地表上所呈現的樣貌,卻和一旁的田間小路沒什麼分別,甚至有時還更糟糕。
並非所有的道路都是官道,官道也未必就是路況最好、路面最寬的道路。如果我們從經濟的觀點來看台灣島內的交通,則縱貫道就不一定是最重要的道路了。縱貫道上的旅行方式,主要還是以徒步為主。因此縱貫道只要能夠讓人步行通過就好。即使要運送貨物或軍需品,也只是靠肩挑、背負即可。若是遇到河川阻隔,水淺的涉水而過,水深的船筏以濟。比較有錢的人僱轎上路,也不過是用別人的腳來取代自己的腳,依然是一種步行。
縱貫道南起枋寮、北抵雞籠,貫串台灣西部的所有縣治和陸軍營區。這麼重要的一條道路,在地表上所呈現的樣貌,卻和一旁的田間小路沒什麼分別,甚至有時還更糟糕。其實,田間小路因為要運輸農產品,往往具有通行牛車的規模。反之,縱貫道主要是步道,許多路段都不能行走車輛。因此,就道路的規模而言,縱貫道常常連田間小路都不如。從在地居民的眼中看來,縱貫道可能只是村莊內眾多道路的一條,不具有獨特的意義。
縱貫道既不寬、也不直,更非坦蕩蕩,但卻一點兒也不影響其重要性。關鍵的原因在於:縱貫道多運「細軟」,鄉野道則運「粗重」。「細軟」由行人夾帶,粗重則需車牛曳挽。因此,縱貫道僅供人行便可,鄉野道卻必須兼容牛車。所謂的「細軟」,就是重量輕、體積小,但價值和重要性卻很高的東西,例如公文、信函、行李、高單價的商品等。所謂的「粗重」,則是體積大又沉重,價值和重要性都比較低的東西,像稻穀、甘蔗等農產品便是。在縱貫道上流通的貨品,必屬「細軟」,唯一的例外是發生戰爭的時候,笨重的軍需食糧和錙重才會通過縱貫道。不過,這種情形很少發生。
縱貫道和鄉野道還有一項主要的差異:它們的「走向」不同!縱貫道呈南北走向,比較重要的鄉野道則多半是東西走向。南北向的路途長,東西向的路途短。縱貫道之所以走向南北,是因為政府機關和軍營呈南北向排列。反之,地區性的重要道路卻以東西走向為主,而且往往就是從海口通往內地大市鎮的道路。
為什麼粗重的東西不走縱貫道呢?原因很簡單:因為貨物一旦笨重,運輸成本就高,所以廉價而笨重的貨品是禁不起長途運輸的。以稻穀為例,本地出產的稻穀最好不必運送,直接供應本地人消費就好。這樣買主不必花高價,賣主利潤也不薄。然而,像都市這樣人口密集的地方,自己又不生產稻穀,就非得從外地輸入糧食了。這些米穀絕對不會經由縱貫道來輸送,而是採取水路運輸。因為稻穀如果用陸運的話,光是運費就比其本身的價格高好幾倍了,當然不會有人做這種傻事。於是,當粗笨的貨物非得作南北向的輸送時,一定得採取水路,否則乾脆丟掉算了!這也就是為什麼當時中南部過剩的稻米,清一色銷往福建;而台灣北部卻從中國江、浙沿海進口稻米的原因了。
除了稻穀之外,一般貨物的運送,主要也是往來於港口與市場,或者產地與工場之間。貨物搬運的方式,要考慮產地環境、運送距離、運送成本而定。例如南部生產的糖,其原料甘蔗非常笨重,不可能用人挑運,一定得用牛車運送到工廠去。而完工的成品糖,則多半從工廠運到距離最近的河邊,再利用竹筏送到出海口。這個海口如果不是合法的貿易港,還得再換小船,沿著海岸線航行到安平或鹿港等合法的通關港,才能轉裝到海船上出口。
雖然水運的成本較陸運低廉許多,但風險卻比較大。因此,質輕價昂的東西,多半就採取陸運了。例如苗栗山區生產的樟腦,要運送到淡水港出口,多半都是走陸路,由苦力全程挑運。雖說先從山地挑到後龍、新竹等海口,然後換裝小船運到淡水,的確可以降低運費;但考慮到樟腦的單價很高,禁不起風水災害的侵襲,貨主則寧可採取比較保險的陸運方式。此外,高價值的商品從安平或鹿港進口後,也不會採用迂迴的水路運輸,而是直接由商人夾帶,經由陸路運往內陸的消費市場。
在這個交通發達的時代,我們已經很難想像兩、三百年前的運輸方式了。當時運輸是相當大的困難,為達到貨暢其流的目的,必須同時考慮好幾種途徑。就路線的選取而言,必須通盤考慮成本、風險、天候,甚至有時還藉助占卜來決定。就交通工具的選擇來說,可以用肩挑、牛車、竹筏、舢舨等,而最常見的還是各種方式混合。各種貨物的流動方向大致不變,決定了各種流向的主要運輸工具。為了適應各種運輸工具,道路的特性也確定下來。所謂道路的特性,包含了寬度、坡度、路面,是否能跨越水流等。
縱貫道上沒有粗重廉價的貨物通過,不必為了通行牛車,而去建築寬闊的路面。路線儘可迂折,不必考慮牛車的轉彎半徑。可以容許陡坡,不必考慮牛隻的體力極限。可以有階梯,不必考慮車輪過不過得去。遇到圳道和水溝,只要架設輕薄的橋板,甚至並排幾根竹竿就好,不必擔心被牛車壓斷。遇到寬闊的河流,竹筏便能渡載行人及轎子,不必考慮牛車。事實上,即使有載得動牛車的大船,也會因為吃水過深而擱淺,根本無濟於事。因此,縱貫道不必坦蕩蕩,大可迂迴、陡峭、路面濕滑,也無損她的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