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臺灣固海上之荒島。」傳統漢人史家連橫在著名的《臺灣通史》的序文上,開宗明義便這樣描述臺灣。
然而,遠古的臺灣,並非一直是座海島。隨著地殼的運動、長期的全球氣候變遷,以及海洋水位的升降,臺灣有時與大陸相連成一體,有時又懸隔成一孤島。
根據研究,臺灣與大陸最近一次被海峽隔開,大約發生在一萬多年前,也就是人類從舊石器時代進入新石器時代前後的事。
雖然,史前人類在臺灣的活動,最早可溯自兩、三萬年前的「左鎮人」,以及位於臺東,代表舊石器時代的「長濱文化」遺址。但若考慮海島地理條件的形成,及其對日後臺灣歷史所發生的根本性影響,我們不妨說,一萬多年前冰河時期的結束,全球海平面上升,這既形成了臺灣海峽,也形成了臺灣「歷史」的新開端。
形成海島後的臺灣,一方面鄰近大陸,易於往來,另一方面又是親潮與黑潮南下北上兩道洋流的交會之地,所以不但沒有孤島的封閉性,反而可藉洋流與季風之便,北往琉球、日本,南下菲律賓、馬來西亞與中南半島等地,得到更廣大的活動場域。
有些學者認為,正因有這樣的好條件,使臺灣成為古代人類從大陸地區逐步遷徙至大洋洲諸島的重要跳板。這支從臺灣出發,綿延擴展超過一千公里的遷徙族群,即我們現在稱為南島語族的祖先。而留居於臺灣的各部族原住民,也因這樣的地理條件,常與海外世界保持接觸,因而保有較強的文化適應能力與多元性的傾向。
即使到了近代,世界海洋商貿活動興起,臺灣比鄰大陸,又不受明朝海禁制約,面向大陸不穩定之局勢時可進可退,能不受波及,且可成為南來北往的航線樞紐,具有如此優良地理條件之臺灣,逐漸引來外商與東西方各海上強權的注意,也因此而登上世界商貿舞臺。
從歷史發展來看,十六世紀以來的臺灣,無論是早期的海盜私商,或者後來的荷蘭與西班牙,乃至鄭成功的入主,以及十九世紀末日本的入侵,無不著眼於臺灣在地理與地緣上的特殊價值,因而也左右了臺灣四百多年的歷史面貌。
如今我們可以理解,清朝派施琅攻克臺灣後,施琅力主將臺灣納入版圖,所持理由即為:「臺灣地方,北連吳會,南接粵嶠,延袤數千里,山川峻峭,港道迂迴,乃江、浙、閩、粵四省之左護。」他的意思,簡單用一句話總結就是:「臺灣一地,雖屬孤島,實關四省之要害。」在地緣政治的防衛觀念下,清廷開始經營臺灣,設置官方行政機構。
就在清朝完成其行政建制後不久,一場規模龐大的「移民運動」發生了。僅在十八世紀間,便有超過百萬以上的漢人先後移入。這種為墾拓而來臺灣定居的移民,論其規模,幾乎跟同時間歐洲白人移入美國的情形相當。這樣自發性且長時間的大規模跨海遷徙,中國歷史上不曾有過,不但寫成了臺灣歷史極為特殊的一頁,也形塑了臺灣社會充滿開創性與草莽性的特色。
憑藉自發性的漢人移民之力,篳路藍縷,辛勤墾拓,兩百多年來,一路把臺灣從荒蕪之地轉成遍地良田,而各種社會組織與產業活動也隨之興旺擴展。到了十九世紀末,在史家連橫眼中,臺灣已是「百事俱作,氣象一新」的寶地了。
然而,地理條件與地緣關係仍主導著臺灣歷史。甲午一戰,臺灣割讓,開始了長達五十年的日本統治時代。這五十年是歷史發展的大變局,臺民遭新興職殖民政府統治、差別待遇,但在殖民管制下,臺灣同時也經歷了一場現代化的社會轉型過程,無論基礎建設、產業或教育都有大幅的進步。其中苦樂悲喜,五味交雜,真是一言難盡。
二戰結束後,日本歸還臺灣。緊接著國共內戰失利,國民政府播遷來臺,往後數年,世界局勢又驟變。
分別由美、蘇主導的兩大國際集團,開始冷戰對峙。臺灣因處於東亞島鏈的核心位置,亦不能不捲入其中,歸入美方陣營,成為東亞圍堵防線中的重要一員。這一國際形勢,竟也左右了之後六十餘年的臺灣歷史發展。
直至上世紀七○年代,亞洲四小龍經濟起飛,臺灣成長極受世界矚目,歷史的轉向也開始露出曙光。八○年代,臺灣的高雄港已成為全球第四大貨櫃運輸港,九○年代以後更長時間保持在全球前三大的地位。冷戰結束後,亞洲新興國家的經濟發展開始起跑,中國大陸也成為世界經濟發展的重要一環,處此亞洲崛起的新局面,臺灣又再一次站上世運際會的關鍵舞臺了。
本書的寫作,範圍雖然涵蓋四百多年的臺灣史,以及更久以前的先民足跡,但形式上則盡量取其簡要,希望用極短的文字,配合豐富的圖片,以讀者一日之內即可通讀的篇幅,表達臺灣歷史的整體面貌。
這樣的敘述,首先面對的困難,就是如何選擇的問題。其中,先民辛勤墾拓的事蹟,以及社會、經濟等方面的變化,固然都應涉及,但在篇幅侷限下,則不求個別事件的詳細周全,而偏重從綿延的時間長河中,始於各地遺址考古發現,終於臺灣解嚴,掏洗影響全局的材料,匯成脈絡,以此重新審視歷史的意義。
歷史不斷累積向前,世局也不斷推陳出新。面對新的世紀變貌,歷史就是最好的嚮導。如果這本小書讓讀者不僅看到過去,也能順其脈絡而對未來產生自信與勇氣,那就是本書最大的成功了。
一、 早期的居民
依賴簡單的石器、陶器等工具而生活的史前人類,通常被想像成生活困難,環境危險,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維持生存。不過,這種想像,對氣候和自然條件皆優良的臺灣來說,也許可以稍有不同。
依照考古學者的研究,臺灣史前居民所食用的動、植物種類很多,只需用簡單的器具,便能以採集或捕獵等方式取得。這包括根莖類作物,還有魚類、獸類等肉品,另外也有取之不盡的林木可充作建築材料和生活器具。考古學家張光直曾將這種生活形態稱為「富裕的食物採集文化」。這種優越的生活條件,一方面讓人想起古代傳說中衣食富足、恬靜和樂的「無懷、葛天之民」,另一方面也為農業文化奠下基礎,以此支撐人口的逐步增長。
然而,最早的臺灣史前人類從哪來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從史前的氣候與地理狀況開始說起。
大約五萬年前,全球尚處於冰河時期,南北極的冰層結得既廣且厚,海面遠比今日為低,臺灣與亞洲大陸相連的土地也露出水面。從近年在臺灣海峽挖掘出該時期的鹿、牛化石,可以推測當時應有人類為狩獵而踏上臺灣的土地。到了距今一萬年左右,地球再次暖化,海面上升,慢慢淹沒陸地,臺灣成一海島。此後的人類便只能透過船隻往來兩地了。
但隨著海水上升,人類的海上活動能力也逐漸加強。此時的海洋不但未將臺灣孤立,反而成為一種新的聯繫通道,使臺灣繼續與遠方的地區保持頻繁的文化互動。
海島的臺灣,不但是史前人類尋求適當居所的落腳地,似乎也是族群向外遷徙的關鍵中繼站。有些學者認為,整個大洋洲地區,人數多達兩億五千萬的南島語族,其逐步擴散的起始地,就是臺灣。可見透過島嶼間的海上交通,臺灣與數千公里外的住民,也能間接產生文化連結,這種開放的地理與人文特性,實在是世界其他地方所少見。
最早的「臺灣人」
人類文化的最初階段,我們稱為舊石器時代。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臺灣都沒有發現舊石器時代的人類遺留證據。到了一九七一年,在臺南左鎮菜寮溪附近,發現距今約二至三萬年的人頭骨片和牙齒化石。這是臺灣島內至今發現最早的古人類化石,屬於舊石器時代晚期的現代人(智人)種(Homo sapiens),學者將之命名為「左鎮人」。
由於這次的考古發掘,並未伴隨文化遺物的出土,所以我們無法推想當時左鎮人的生活樣貌。不過,一百多公里外的臺東長濱的八仙洞遺址,倒是提供了很多寶貴資料,讓我們可以想像臺灣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的生活樣貌。與左鎮人相反的,八仙洞遺址雖未發現人骨,但史前文物卻相當豐富,包括各種石器、漁獵工具、火堆餘燼等。這是臺灣目前年代最早的遺址,考古學家稱其內容為「長濱文化」。
長濱文化的居民以採集和漁獵為生,知道用火,但尚無農業,也無製陶技術,居住在天然的山洞中,其活動時間可上溯距今二~三萬年前。
多樣的生活適應
距今六千年前,居住在東亞大陸南方沿海的居民,乘船來到臺灣。透過這些新移民,臺灣的史前文化也進入另一個新階段。
考古學家稱這些新移民文化為「大坌坑文化」。實際上,這一時期的新文化分布極廣,各處都有型態接近的遺址被發現。不過,大坌坑文化除了是臺灣新石器時代的代表性文化外,有部分學者認為,它也是臺灣原住民,以及「南島語族」(Austronesian)的先祖。
新石器時代的臺灣,農業逐漸成為生活的重心。這時期的遺址中,開始出現大量的石鋤、石刀等農具。農作物除根莖類的芋頭、薯蕷外,水稻、小米的種植也在距今近五千多年前開始出現。且隨著農耕經驗的累積,當時可能已發展出篩選稻種的技術。
穩定的農耕定居生活,使工具製造技術得到發展,改造環境的能力也進一步加強,這便支撐了人口的增加,於是,臺灣的史前住民開始離開濱海,轉向內陸擴張。一批批的遷徙者建立起一個個新聚落,其足跡遍布全臺,甚至抵達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地區。這樣的遷徙,同時也促成島內各族群的廣泛接觸。
如果想為這廣泛接觸的時代找到一項象徵物,那大概就是玉器了。雖然玉器原料只生產於臺灣東部,但史前玉器卻廣布於全臺各地的遺址中。即使陡峻如中央山脈或雪山山脈,也無法阻隔玉器隨族群的交往互動而向外擴散。可見史前住民彼此往來互動的情形,遠較我們今天想像的還要廣泛熱鬧。
貿易與碰撞
距今約二千多年前,臺灣正式進入了「鐵器時代」。這一時期的考古發現,可以臺北八里的十三行遺址為例。此處出土的煉鐵遺跡,使我們知道當時住民已有製作鐵器的能力,而各種農耕、狩獵的工具,不再只是石器、木器,也開始出現效率較高的鐵器。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臺灣到目前為止,並未發現出土大量銅器的遺址。臺灣的物質文化,似乎是跨過了銅器時代,直接從石器時代一躍而進入鐵器時代。
鐵器的使用,象徵物質文化抵達另一個新的里程碑。鐵器以外,人們使用的陶器種類越來越多,往日以自然世界為核心的生活,似乎逐漸向一個新的器物世界靠攏。人們開始在宗教、美感,還有社會組織與階級等方面,對器物賦予更複雜的意義。
在鐵器時代的遺址裡,我們發現許多來自中國、日本、韓國、琉球,甚至東南亞等地區的陶器、瓷器、銅錢、玻璃,以及金屬等製品。這些物品是海洋遠距貿易交流的成果,更是臺灣早期與多元異文化頻繁交流的歷史紀錄。
原住民傳說中的遠古歷史
遠在文字未產生以前,人類就有了語言,有了語言就有代代相傳的神話與傳說。這些神話與傳說輾轉相傳,每個傳播的人都貢獻一點心力,把故事加以潤色,如此生生不息地延續下去。這些故事蘊含著祖先的智慧、族群的信仰,也包括了對天地創始的想像。我們不妨把這些神話與傳說,看成一種語言的文化遺址,並從中體會先民在天地自然間的生命感受。
臺灣的原住民族群甚多,雖各族略有差異,卻不約而同有著大洪水的傳說。這代表著冰河時期的結束,氣候逐漸暖化,海水上升,各地水患不斷的先民記憶。事實上,我們的祖先正是這波氣候暖化下,洪水災害的倖存者。先民以其智慧渡過這場洪水的浩劫後,人類的文化也就由舊石器時代躍入新石器時代了。
與洪水相關的神話還有射日的傳說,這也是氣候暖化下的先民記憶。射日勇者智取驕陽,最後終於讓族人恢復安居樂業的生活。這類傳說的本意,似乎在告訴後人,無論面臨多大的災變,我們只要保有勇敢、忍耐和智慧,必能克服,重得幸福。
有些臺灣原住民的傳說,認為其先祖係從島外跨海而來,這呼應了許多考古研究認為臺灣早期住民乃由外地移入的推論。但也有某些原住民傳說,認為其先祖誕生於某聖山的石頭,或由靈鳥攜來、或誕生於百步蛇等,反映了在地誕生的性質。
從這些豐富的傳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先民文化的多元性,也可以看到不同族群心理結構的微妙差異。透過部落老者的叮嚀訴說,還有祭典上的各種儀式,這些代代相傳的故事,把原住民的遠古歷史一路聯繫到現在,並繼續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