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比起牛肉湯,台南人可能更愛鮮魚湯
關於台南人早餐吃牛肉湯這個傳聞,已經變成外地觀光客與本地台南人不斷爭辯的話題。在我的父系家族,起碼在台南生活超過五代以上的吃食經驗裡,沒有牛肉湯這個選項。最早來到台灣的開基祖據說是養蚵,後來約莫都是務農,到了阿公這一輩才兼做總鋪師的採買跑腿,到了父親這一代,就投入紡織業。但無論如何,牛是犁田的重要伙伴,如同家人一樣的關係,聽說戰時跑美軍轟炸的空襲警報時,連家裡耕田的牛都要照顧到。不要說牛肉湯了,如果敢在長輩面前提到吃牛肉,大概會被拿竹掃把追著打吧!
早餐吃牛肉湯的習慣,最早或許侷限於城內小範圍,再因為美食旅遊導覽的推波助瀾,好像成為觀光客必吃。除了牛肉湯,還有虱目魚粥,但是觀光客很認命排隊的名店,多數台南人可能都沒吃過。因為對台南人來說,虱目魚粥有很強的地域性,大家還是習慣吃住家附近的虱目魚粥,不必排隊,生意適度,可以堅持下去,就有感情。而且說真的,上班上學都很匆促,早餐店或便利商店的飲料三明治組合,說不定還比較普遍。
比起牛肉湯,台南人或許更常吃鮮魚湯。
以我在台南與台北兩地生活的觀察看來,台南人喜歡吃鮮魚湯的程度,真是完勝台北人。應該是台南養殖魚塭多,吃魚的嘴也很叼,「蹭魚刺」的功夫都不錯。在傳統的「飯桌仔」用餐,不管是肉燥飯還是「白飯攪鹹」,配上小碟子分量的青菜、筍絲、香腸、滷蛋、滷丸、白菜滷、虱目魚頭,或來一尾鹹水吳郭魚,最後總要搭配魚皮湯魚肚湯或是魚丸湯收尾。
也有很多主打鮮魚湯的小店,也不只賣魚湯,其他品項琳瑯滿目,寫滿一整面牆,甚至還有熟客才知道的隱藏版。但點菜習慣還是先決定魚湯,到底選魚肉還是魚頭,薑絲清湯還是味噌,決定了魚湯之後,再考慮飯和配菜。這類賣魚湯的小店多數不在觀光熱區,而是分布在大街小巷或鄰近菜市場。吃魚湯配飯菜,或是魚湯外加一碗蒜頭醬油乾拌麵線,是很庶民的三餐選項。沒錯,三餐都適合。只是有些店從清早賣到中午,有些店做中餐和晚餐的生意,有些店則是傍晚才開始營業,做到宵夜收尾。照例是備料多少做多少,賣完就洗鍋刷地熄燈休息了。
常做魚料理的人都知道,最新鮮的魚才有辦法煮湯或清蒸,稍差的抹鹽巴乾煎,快要不行的就炸過做成糖醋,所以拜拜三牲的那尾魚,因為要擺在外頭的桌上風吹日曬,所以都先炸過,等到拜拜完,再做成糖醋五柳枝,是這樣的道理。
因此做魚湯生意的,第一重要就是魚要夠新鮮,開店之前,老闆要花時間把魚肉切成恰好的薄片,魚頭也要處理成筷子容易夾取的大小,魚骨就先放進大鍋熬煮當湯底。切好的魚片魚塊整齊排在鋪滿碎冰塊的透明冰櫃裡,每家魚湯有每家堅持的工夫,那些鮮魚片或魚頭擺在碎冰上面,就是一種戰力宣告,猶如自信的總教練交出先發名單一樣驕傲。
我看過做魚湯生意的店家,開店前的準備工夫就像馬虎不得的熱身儀式,老闆繫著深色防水圍裙,或穿著及膝黑色雨鞋,拿著長刀,俐落處理魚骨魚片魚頭的專注身手,彷彿日劇《醫龍》的外科手術那樣專注。即使是路過,都會被那種強大的職人氣場震撼到,好幾次還因此踢到店家尚在準備營業還未擺好的桌椅。
鮮魚湯都是現點現做,單柄鍋,舀一杓魚骨熬出來的湯底,開大火,趁著沸騰的那幾秒,快速放下魚片或魚頭切塊,大杓子拌個一兩下,以鹽巴、薑絲、米酒調味,或快速拌入味噌,隨即熄火裝碗。快煮的魚肉口感最好,湯也夠鮮,完全吃不出腥味,只有魚的鮮甜。台南人嗜吃魚頭,因為有軟嫩的膠質與鰓邊肉跟魚眼睛,有些賣鮮魚湯的菜單裡,魚頭湯甚至比魚肉湯還要貴一點點。
很多賣魚湯的店家沒有冷氣空調,冬天還好,夏天要是超過三十幾度的正午,老闆就那樣站在熱鍋前面烹煮,客人也坐在沒有空調的店內或騎樓喝熱騰騰的魚湯,完全地硬碰硬。
我家附近有一間沒有特別裝潢,也無冷氣空調的魚湯店,好幾年了,不管是內用還是外帶的人潮不斷,生意好得不得了。後來相隔幾個店面開了一家標榜有冷氣空調的魚湯對手,價格當然貴一點,原本以為老店到了夏天的生意可能受到影響,或因此改裝,然後再將成本反映到定價,沒想到,老店不動如山,客人照樣揮汗捧場。因為群聚效應,兩家的生意都不錯,消費者各取所需,也算雙贏。但一段時間之後,有冷氣的魚湯店搬走了,沒冷氣的魚湯店照樣生意爆好。
比起牛肉湯,我覺得鮮魚湯在台南飲食版圖的密度更高,而且是被觀光客低估的隱藏版戰力。到台南散步、睡午覺之外,去街邊小店吃鮮魚湯配碗白飯,也是很在地的台南味啊!
【試閱2】母親說,今天炒了一盤「那個」
小時候,約莫在冬天,無法預期的日子裡,放學回家拿出中午的便當盒在水槽清洗的時候,母親會露出神祕的一抹微笑,說她今天炒了一盤「那個」。
這是我跟母親之間的默契,聽說晚餐會有「那個」,簡直像「一期一會」的緣分來臨,忍不住就去掀開餐桌上的罩子,先捏一尾來嘗嘗。
家裡大概只有我喜歡這一味,但也只有冬季短暫幾天會在菜市場發現一、兩個魚販擺出來叫賣,近幾年則是因為產量銳減,魚販也很少進貨了,倒是有個賣魷魚蝦米干貝等海鮮乾貨的小販,會有一、兩天另外擺出中型保麗龍盒子,裡面像深淺紅白調色盤一樣,小小隻的那種近似於烏賊身形的魚貨,因為無法確定正確品名,所以我跟母親就以「那個」做為暗號,「那個」只要在市場出現,就一定要買些回來解饞。
有一陣子我以為那是「目斗仔」,後來跟朋友去了北部漁港的熱炒攤,才發現「目斗仔」是另個遠親,通常是清燙之後沾哇沙米醬油膏,口感較脆,完全是不同路線。原本花枝、章魚、透抽、墨魚、魷魚、烏賊這個聯盟,就有不易辨識的難度,總之,這麼多年以來,我對冬天「一期一會」的那盤「那個」,還是無法清楚呼喚他的姓名,這樣說來好像有點哀傷。
後來終於有機會向一位專攻海洋生物研究的魚博士請教,他說那是俗稱「螢烏賊」的魷魚,屬於「武裝魷魚科」,正確俗名應該是「螢火魷」。
這螢火魷出現在菜市場的時候,已經是捕獲上岸就先燙過的半成品,只要加上青蒜切片一起拌炒,少許鹽巴調味就好。吃這款螢火魷要有技巧,先咬開頭部,挑出兩顆硬硬的魷魚眼睛,再從尾部尖端的地方咬一口,拖出身體裡的透明薄膜,一定要齒舌並用,雖然有點麻煩,但比起挑虱目魚刺的等級又要簡單許多,一旦喜歡這味道,就不覺得有什麼難的。
我試過其他烹調方法,都沒有青蒜拌炒來得美味,夠新鮮的螢火魷會有自然散發的鮮甜味,如果加了其他重口味的醬汁,譬如做成麻辣或糖醋,會覺得太「超過」了,反而掩蓋了螢火魷的真正實力。
這一、兩年,母親已經很少做菜了,但是散步到菜市場,要是看到螢火魷,還是會秤一些回來,交給來家裡幫忙的居家照護員,請她切一根青蒜,稍稍炒一下,添點鹽巴就好。然後過幾日我返家,母親會跟我炫耀,「那天炒了一盤『那個』,可惜妳沒吃到。」
【試閱3】我以為蔥油餅該有的樣子
我對蔥油餅的要求,有點病態的偏執,藉由不停地街角尋覓,歸納出滿足自己的好吃蔥油餅版圖。發現新亮點的時候就像中樂透,而且反覆去購買並觀察他們的生意好不好,某種程度來說,很像迷戀蔥油餅的跟蹤狂。
蔥油餅大概可以列入我本人很主觀的「肚子有點餓的正餐與正餐之間的點心」選項排名前五大。我以為的「點心」定義,應該是在腦中出現一絲絲「餓」的念頭,但還不至於從身體實際發出飢腸轆轆的進食需求,僅止於把那一絲絲餓的念頭稍加安撫就好,最重要的是不要影響到一下個正餐的食慾,那才夠格稱之為點心。
有可能是從小的養成訓練,「正餐吃不下」往往是惹大人生氣的導火線,尤其媽媽煮飯那麼辛苦,小孩卻因為點心吃太飽而對正餐的滿桌菜色毫無動筷子的念頭,雖還不至於發展成孝順不孝順的大問題,但餐桌的氣氛就是會變得很奇怪。
因此,我以為的點心,可以是一片蔥油餅,一塊紅豆車輪餅,一小份臭豆腐,一碗豆花,一個豬肉餡餅,或一個韭菜盒子,一個水煎包,類似這樣的分量。
大學畢業之後,我在一間家族色彩很濃的公司上班將近十年,所謂家族色彩很濃,倒不是因為公司高層都是同一家人,而是員工之中,很多人都有親戚關係,某部門經理是另一個部門主任的叔叔,某課長是某專員的姐夫,或誰的姑婆恰好是誰的舅媽,某個地方辦事處的處長是常務董事的表弟,類似這樣的親戚關係樹狀圖,我也是經過許多年才清楚大致的輪廓。像我這種看報紙徵人廣告面試進去的員工,在公司無親無故的,反而是極為稀有的少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親戚關係和員工關係的重度重疊,辦公室氣氛很像家族聚會,尤其到了下午四點鐘前後,幾乎每個部門都在吃點心,頗有拚場較勁的意味。
那幾年也就把我的「小餓」生理時鐘調整到四點鐘左右就開始嘴饞。通常外勤同事會在那之前回報他們周圍的點心座標,而部門也會有同仁列入口袋名單的美食地圖,有時候拱主管請客買單,有時候男同事中午休息玩牌輸贏賭資就當作點心基金,後來演變成發薪日按照薪資比例交點心費,不過主管請客的機率很高,動用到點心基金的機會不是太多。
有點小餓的下午四點鐘,類似小籠包、車輪餅、水煎包、煎餃之類的熱食還頗受青睞,其中最受歡迎的是位於忠孝東路大陸大樓旁邊的廢鐵道,有部小貨車賣的蔥油餅,一大張可以切成幾小片,麵粉不知下過什麼厲害的工夫手勁,油煎之後,外層稍許焦脆,內層麵粉呈現「牽絲」的細條狀,抹上店家特製辣椒醬,跟青蔥的味道互相擁抱,簡直絕配。
後來廢鐵道整建為大型停車場,兩邊陸續進駐高價餐廳,我也離開那家公司,極品小貨車蔥油餅也就下落不明,成為夢裡才能回憶的美味。
有一次在極餓狀態下,吃了士林捷運站附近華榮菜市場入口的蔥油餅,他們的做法是把一人份的麵團壓平放入熱鍋油炸,油鍋裡的麵團膨脹成米其林輪胎寶寶那樣的奔放形體,最神奇的是,如果客人點了加蛋蔥油餅,那顆蛋也是單獨入油鍋,最後不曉得用了什麼樣的俐落快速工夫,讓「它們」擁抱在一起,就連我站在油鍋旁邊,那炸蛋與炸蔥油餅快速合體都只在眨眼之間完成,相當神奇。
畢竟是在很饑餓的狀態之下,飽含熱油的蔥油餅當然好吃翻倍,這跟某次與朋友開車一路塞到宜蘭,餓到渾身發軟的情況下,吃了傳說中的三星蔥油餅一樣,已經不是「小餓」解饞的程度,而是直接要求兩份,吃到粗飽。
我就保持這種在路旁發現蔥油餅攤子就淺嘗一片或兩片的習慣,剛起鍋的,熱呼呼的程度最好,冷的蔥油餅難免減分,但也有麵皮功力不好的,吃起來「扁而黏」,那就掃興了。
台南老家附近的眷村市場口,到了下午會有幾個攤子出來做生意,一個賣臭豆腐與豬血湯,一個賣炸雞排,另一個賣小籠包、蘿蔔糕、韭菜盒、豬肉餡餅跟蔥油餅。這裡的蔥油餅桿成小圓盤狀,厚度足,煎過的麵皮口感卻很有咬勁,很接近多年前我愛吃的忠孝東路廢鐵道小貨車蔥油餅。這眷村市場口的蔥油餅很便宜,常來光顧的熟客大概都懂老闆娘的規矩,買蔥油餅一次說清楚要不要加蛋,要不要辣醬,要不要醬油膏,除了紙袋之外,要不要另外套一個塑膠袋。熟客跟老闆娘之間一來一往,好像交換什麼密碼或繞口令,又像唸著Rap,十分有趣。
關於蔥油餅,也有人偏愛口感較硬的薄片型態,咬起來卡滋卡滋的,我自己是沒辦法適應,過去跟蔥油餅交往的經驗變成吃食的偏執,好像也勉強不來。我喜歡吃得出麵粉恰到好處的表面焦脆而內層Q彈鬆爽的層次感,可以牽絲成細條狀的當然最好,那是我心目中的蔥油餅逸品。
最近倒是注意到蔥餅,看起來是蔥油餅的堂兄表弟之類的親屬關係,體積小了點,接近餡餅那樣的圓扁狀,可能是進烤箱烤過,口感較為緊密札實,而蔥餅非得趁熱吃不可,冷掉之後,牙齒力道要多加一到兩級,也容易噎到,但也有可能是我那早已被蔥油餅制約的偏執與牙齒功力問題,不是蔥餅的錯。
寫著寫著,腦波好像發出小餓的訊息,我要出門找尋蔥油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