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論(節錄)
美國對敘利亞的戰爭,其核心是四大勢力的糾葛。第一大勢力是美利堅帝國主義,它有個四平八穩的名稱是「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美利堅帝國主義致力於服務美國企業、銀行和投資家,在世界各地取得完全不受約束的出口與投資機會。至於吸引美國資本家想要進駐、定居和建立關係的國家,當地居民的意願為何,完全不在美利堅帝國主義的考慮之列。諸如經濟自由、自由企業、開放經濟、整平運作環境、消除障礙、克服關稅以及暢行無阻的商業等等觀念,在美國政府外交政策的策略文件中屢見不鮮,足以證實美國外交政策的核心要務正是美國企業。
北美地區最富裕的投資家、最具規模的銀行以及最龐大的企業,竟能驅使美利堅帝國主義推行他們的經濟計畫,其理由有二。
第一個理由:資本主義的本質會迫使美國企業不斷尋求累積資本的機會,永無止境。企業對於盈利的胃口確實無遠弗屆,無法滿足於國內市場的機會,資本家的擴張慾望甚至不受地球所限。例如賽西爾•羅德斯爵士夢想併吞浩瀚宇宙中的星球,而美國企業亦要求開發各星球商業機會的權利,至少是對小行星的權利。
在美國社會中經濟地位最高的階層,其牟利計畫能穩居於美國全球領導地位的中心,第二個理由是:經濟力量與政治力量大致上是峰峰相連的。美國的經濟精英階級與其他社會階層競爭時,不見得所向無敵;然而,他們的金錢力量能使獲勝機會大幅提高。2014年,政治學家吉冷思和沛吉針對1,700個政策議題進行研究,該研究指出:「代表商業利益的經濟精英和組織化團體,對於美國政府的政策具有重大而獨立的影響力;一般公民和代表大眾利益的團體,其影響力則是微乎其微或者完全談不上」
美國的經濟精英階級亦即資本家階級,他們有非常多手段能發揮金錢的力量,以他們的偏好及迫切想要完成的任務強行干擾美國的外交政策。以美國企業精英的相對人數而言,他們在政府關鍵職位的代表性過高,並且主導了重要公共政策的制定過程。例如,美國的國會議員絕大多數是百萬富翁,他們的財富則是來自和他們有關係的企業。(以2012年美國的參議員為例,他們的平均身價超過2百70萬美元。)美國政府任命的內閣成員也大多是企業界的高層出身。
美國有多種不同的機制,讓企業社群得以將他們的偏好加諸於政府當局。首先,它有巨大的遊說者網絡,可代表它們向政府表達其觀點。比如大型公司即設有專職部門,負責施壓政府官員照顧個別企業的利益。各個產業也備有眾多遊說人馬,為該產業公司的共同利益代言。另外還有橫跨多種產業的遊說團體,代表這些產業的全體企業,維護其利益。那麼,當這些企業是在海外營運,它們的共同利益為何?當然是開放市場、平順的運作環境、低廉的薪資和低稅率,以及能夠毫無阻礙地取得投資機會。在美國外交政策的策略文件中,這些觀念頻繁成為其政策目標,會令人感到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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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企業社群長袖善舞,他們在國內事務上左右公共政策的能力也靈活運用在外交事務上,即使沒有更加呼風喚雨,至少也是同樣淋漓盡致。一般民眾對於國內政策的興致較為強烈,因為它的影響立即而直接。由於國內政策處理的事務攸關一般家庭,有其直接影響,所以民眾也比較有可能了解國內政策。相反地,就以美國在海外的軍事任務來說吧,對大多數美國公民而言,那是既遙遠又間接的;若是由特種部隊或無人機在秘密計畫之下執行,那更是全然脫離社會大眾的視線。因此,相較於外交政策(它的影響往往是在遠方,不但間接而且難以釐清),若是國內政策和公民利益唱反調,民眾更有可能起而反對(因為他們對國內政策比較可能目有所見、心有所感,也能深入了解)。其結果就是:企業社群在外交政策上幾乎可享有暢行無礙的場域供其操作,即使美國社會的其他各界有任何反對聲浪,也是微不足道的。
涉及外交政策的高知名度智庫中,有許多個是由企業資助的。接受企業資金的智庫大多數是由企業社群的人員指揮,這些智庫向政府提出的政策建言亦是反映企業社群的利益。
在企業控制下的智庫和倡議組織(advocacy organizations),會提供「專家」於媒體上評議外交政策事務;記者在報導外交政策時,亦會諮詢這些專家以獲得背景知識。社會大眾所感知到的意見如果是權威而且完全獨立的,最容易影響輿論風向。因此智庫專家所展現出來的專業人士姿態,不僅是具備專業知識,也要是公正無私的,藉此負責引導輿論的發展方向,迎合企業社群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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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美國政府受到這些資本主義勢力控制,我們可以確信:其他國家凡是追求國內人民的利益優先於美國投資家、銀行和企業的對外投資與出口利益,必然會牴觸美國的外交政策。
在美國對敘利亞的戰爭中,居於核心地位的第二大勢力是世俗阿拉伯民族主義。阿拉伯民族主義的目標,是克服歐洲殖民主義在阿拉伯世界所遺留下來的發展落後和分崩離析,以及面對美國的控制力量和經濟計畫時的毫無招架之力。世俗阿拉伯民族主義與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是水火不容的,它未將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視為至關重要、不可或缺,而是代表令人厭惡的剝削,必須群起反抗及抵禦。世俗阿拉伯民族主義和美國資本家的價值觀處處格格不入,這個事實再加上美國資本家始終渴望領導、整合全球的經濟秩序,為它們自身的利益效力,終於讓華盛頓方面決心推翻伊拉克、利比亞和敘利亞這三個世俗阿拉伯民族主義派國家。從1990年開始,美國消滅阿拉伯民族主義的企圖心益發強烈。
1990年是意義深遠的一年。蘇聯一向都是阿拉伯民族主義派國家的後盾,但是1990年的蘇聯已經在對抗資本主義的鬥爭中屈服,正處於解體的邊緣。蘇聯對於去殖民化的貢獻不知凡幾,如今隨著蘇聯即將垮台,美國遂成為舉世唯一的超級強國。世上第一個、也是最強大的共產主義國家正在自取滅亡,這是天賜良機,讓美國立即展開了它的資本化計畫。美國要將全世界併入由它領導的全球秩序,蘇聯不再,它的計畫即不會受到任何阻力。
十幾年來,以美國為首對伊拉克的戰爭,經由軍事干預、經濟封鎖和最後的公然入侵等手段,伊拉克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派政權業已被清除殆盡,它的阿拉伯社會主義經濟體制徹底瓦解,更在美國的監督下制憲,永遠禁止阿拉伯民族主義派再有機會於巴格達政府掌握具有影響力的地位。伊拉克曾經努力營造阿拉伯人的團結統一,以及在境內促進超越種族、宗教和部族隔閡的和諧。例如,為了克服部族的分歧,復興黨禁止使用部族姓氏。伊拉克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派總統以單名「薩達姆」為人所知,正是復興黨的努力成果之一。但是,美國也重組了伊拉克,將它的政治奠基於民族及教派的劃分之上,破壞阿拉伯民族主義派的心血。
華盛頓方面多年以來一直與薩達姆政府勾結,意欲剷除共產主義和伊朗的伊斯蘭革命。美國的外交政策機構將它們視為美國在中東地區利益的威脅,其威脅程度甚至高於世俗阿拉伯民族主義。復興黨員並非共產黨員,無論華盛頓方面的強硬派多麼強烈地主張他們是一丘之貉。敘利亞的復興黨雖然同時與國內及莫斯科的共產黨互相合作,卻也與之保持相當的距離,因為對共產主義並非毫無疑慮。薩達姆則是更進一步,和CIA聯手對伊拉克境內的共產黨員開戰。對美國來說,薩達姆大有利用價值,可以用戰爭牽制伊朗的伊斯蘭革命派。我們已經提過,1979年以後伊朗人即開始大力反抗美國的領導地位,轉而投入統一伊斯蘭世界及對抗美國控制的計畫。華盛頓方面提供伊拉克武器和情報,協助它對伊朗的戰爭得以進行到底。
然而,伊拉克在1990年入侵科威特,此舉大幅升高阿拉伯民族主義對美國在中東地區利益的威脅。從華盛頓方面來看,阿拉伯民族主義派已準備就緒,就要入侵阿拉伯半島,很有可能使半島上豐富的石油利益從此落入阿拉伯民族主義計畫的控制之下。如此一來,將是美國企業在阿拉伯世界的活動遭受一大挫敗。其理由有二。
第一,阿拉伯半島的石油財富將會被用來提昇全體阿拉伯人的生活,而不是讓沙烏地王朝和美國石油公司等少數人變得更富裕。伊拉克的復興黨早已運用國有石油產業改造了伊拉克社會,奠定龐大的新基礎建設,連美國國務院的前官員也認為它所創造的是伊拉克的「黃金時代」:「學校、大學、醫院、工廠、戲院和博物館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就業普及亦使勞力短缺的問題獲得改善。」若是能再加上阿拉伯半島的石油財富,可以確信阿拉伯民族主義派的成就將更加無可限量。
其次,假使伊拉克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派能利用銷售伊拉克及阿拉伯半島石油的收益,創造出橫跨伊拉克和阿拉伯半島的黃金時代,必然也能鼓舞其他地方的阿拉伯人。阿拉伯世界的全體阿拉伯人可能會重新集結起來,對抗美國企業的勢力。對美國的資本家階級來說,大阿拉伯世界是個山雨欲來的可怕夢魘:世俗阿拉伯民族主義將可能創造「一個非常重要阿拉伯人重心,其影響力遍及全世界」,從此拒絕美國銀行、企業和投資家所要求的開放市場、平坦的運作環境和親外國投資的政策。
為了應付這項威脅,五角大廈大張旗鼓,不但將伊拉克的勢力逐出科威特,也在阿拉伯半島成立一支軍隊,以備不時之需。後者在奧薩瑪•賓拉登眼中即等同美國入侵伊斯蘭祖國,大舉加速了蓋達組織的成長,使之成為動員聖戰士對抗美國的力量,而不是如同在阿富汗時,與美國結盟的伊斯蘭遊擊隊。(後來,在敘利亞的蓋達組織則是貪圖行動之便,改與美國聯手對抗大馬士革的世俗阿拉伯民族主義派政權。)隨後是長達十年的制裁時期,阿拉伯民族主義派在伊拉克所創造的黃金時代被破壞無餘,伊拉克政府受到嚴重的打擊,使它再也沒有反抗之力。2003年,華盛頓和倫敦兩方面合力入侵伊拉克,迅速對伊拉克政府展開去復興黨化、廢除它的社會主義經濟,並且重新營造企業環境,歡迎美國進口和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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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方面不滿阿拉伯民族主義派國家敘利亞,正如它反對阿拉伯民族主義派統治下的伊拉克和利比亞,因為敘利亞將會成為「阿拉伯民族主義派戰鬥的焦點,集結反抗美國在阿拉伯地區的地位和利益」。阿薩德政府反對美國接收伊拉克,也拒絕配合華盛頓方面將新近征服的伊拉克併入美利堅帝國。以色列是歐洲勢力在阿拉伯世界中心扶植起來的猶太人民主國家,大馬士革政府對此恨之入骨。大馬士革政府援助為巴勒斯坦自決而戰的團體,並且與真主黨結盟,而真主黨的存在目的正是保衛黎巴嫩政權,抵抗以色列擴張領土。華盛頓方面也對此大表不以為然。伊朗擁護伊斯蘭世界獨立,否定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阿拉伯民族主義派竟與伊朗維持結盟關係,更是招致美國官方痛斥。敘利亞與美國所謂的「同行冤家」俄羅斯結盟,同樣也讓阿薩德政府始終得不到美國戰略家關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