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府的第一面彩虹旗
二○○○年九月四日,時任總統的陳水扁接見了來台參加「台北同玩節——同志國際論壇」的美國資深同運人士:南.杭特(Nan Hunter)和麥可.布朗斯基(Michael Bronski),陪同出席的台灣同志社群代表是性別人權協會祕書長王蘋、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理事長喀飛,還有長期關心人權、促成這次接見的律師邱晃泉。
喀飛代表台灣同志社群提出「安全和人權」、「教育人權」、「平等工作權」、「總統帶頭示範對同性戀的尊重」等同志基本人權的四大要求,總統對此表示「非常同意」。總統陳水扁認為:「同性戀不是罪,也不是疾病。」
王蘋提出:希望政府部門能以中央的力量,幫助更多在台北市以外、更缺乏資源的弱勢同志公民,改善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
曾參與美國「石牆事件」的麥可.布朗斯基說:這次來台參加「台北同玩節」的活動讓他非常感動,甚至兩度落淚。這些情境讓他回想起年一九六九年發生的石牆事件。著名同志運動人權律師南.杭特對同樣是人權律師出身的陳總統表示:身為同志人權律師,她主張同志人權保障應納入法律。
南.杭特和麥可.布朗斯基代表美國女男同志、雙性戀、跨性別同志社群致贈同志文化象徵的彩虹旗和彩虹別針給總統,陳水扁與國內外同志運動工作者一起與彩虹旗合照;總統並欣然接受南.杭特當場為他別上彩虹別針。
看似正面的歷史會面,本來應該令人開心,一行人和總統拿著彩虹旗合照、結束走出總統府後,開始覺得奇怪,為什麼台灣總統第一次接見同運人士、發表「重視同志人權」如此重要談話的當下,卻沒有任何媒體在場?難道這些宣示僅止於總統府內?這些「好聽」的話,只講給現場的人聽而已?
我們和協助邀請兩位國際同運人士來台的何春蕤老師會合後,決定立刻撰寫新聞稿,主動對媒體出擊,拒絕讓這次政治會面變成「黑箱行程」。我們找到離總統府最近的台大醫院,在喧鬧的美食區,克難地拿出紙筆(對!當時沒有筆電),字字斟酌地把過程中重要的談話寫進新聞稿,讓陳水扁講過的「美麗」政治語言不要只是應酬式的外交辭藻,而是國家元首昭告天下的立場宣示。
當晚TVBS新聞頻道引用德國通訊社在台特派員發的新聞,記者也致電總統府求證總統當日行程,時任祕書長的陳哲男竟以「為顧及出席者出櫃壓力」,解釋為什麼沒有公開總統這個行程,也沒有及時提供新聞稿給媒體。對於常上媒體受訪的王蘋和我來說,這說法令人哭笑不得。當天深夜,中央社、《聯合報》、《明日報》跟進做了報導,總統府後來也在官網貼出新聞稿,只是,標記民國八十九年九月五日的這篇新聞稿,真正出現在總統府官網的日期卻是九月八日,早過了新聞時效!
對政治天王這種,既想贏得美名卻又顧忌反同保守宗教勢力反彈的算計,台灣同志運動歷史中並不陌生。稍有年紀的人或許記得,一九九六年許佑生婚禮,原答應出席的台北市長陳水扁,臨時以「肚子痛」藉口缺席,送了沒有官銜、僅署名「陳水扁」三個字的賀匾。
另一個對同志黃牛的紀錄,就是羅文嘉在台北市新聞處長任內,失信於二十多個同志團體組成的「同志公民行動陣線」,先以市府將撥款辦同志活動號召,在同志團體大費周章規畫就緒開跑前,卻以執行單位未能自籌募款為由,放同志團體鴿子,遭同志團體抗議。
總統接見的前三天(九月一日),也就是台北同玩節舉辦前一日的台北市政府記者會,視主辦「同志公民運動」為重要施政的馬英九,令人錯愕地臨時缺席,改派副市長代理。九月二日同玩節園遊會在當時的華納威秀廣場熱鬧登場,媒體大幅報導,SNG現場不斷連線,感受到輿論對同志活動的支持,隔天的國際論壇,馬英九就現身致詞。
同婚法律通過前,北高兩市都宣稱要提供同志伴侶登記,卻又高調聲稱不具法律效力。有人抨擊這些好聽卻虛幻的做法對同志一點實質幫助都沒有,同志社群則有聲音認為,「也算一種善意,總比沒有好。」這種觀點我實在不能認同!
台灣同運歷經二十多年,和政治人物互動並非毫無任何經驗與教訓。不論是一九九五、一九九八、二○○一、二○○六、二○○八選前組選舉觀察團要求候選人簽承諾書,或是二○○七年馬英九為了選總統,躲開同志遊行群眾的下午時段,在上午強勢帶媒體出現遊行集合地點搶奪媒體版面,卻不願承諾簽署同志遊行聯盟提出的五大訴求任何一點,這些歷史事件,一次又一次都是在和政客的政治權術過招較勁。
政治天王們在選票得失之間各有權謀算計,卻又對同志社群猛吃豆腐頻頻出招耍小動作,只想做樣子「表達形式善意」,不願做出得罪保守派的「具體實質政策」。同志運動儘管無法拒絕政治互動,卻不應該在政治判斷和互動技術上,無視歷史經驗與教訓,一直停留在「有就好」的政治幼稚班做法。
分享陳年往事並非要對政治人物做什麼好人壞人的區分,而是期待繼續前進的台灣同志運動,可以站在過去的經驗和教訓之上,展現更大的政治智慧和成熟的眼界,才不會被政治人物視為可以任意敷衍的政治肉腳。
當年陳水扁以國家元首身分和國內外同運人士拿著彩虹旗合照的歷史畫面,我們後來透過邱晃泉律師取得總統府攝影官所拍攝照片。台灣總統府首次出現的彩虹旗,對台灣同運前進有沒有助益,就交給歷史去評價。
■台灣同志運動的歷史回顧
各位貴賓、各位LGBT朋友:大家早安!我是喀飛,很高興在這裡代表活動主辦單位之一——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歡迎各位從各地來到台灣台北,前來參加二○一五年國際同志聯合會亞洲區域雙年會。
這個週六、十月卅一日是第十三屆台灣同志遊行,預期可能有超過七萬人參與這個亞洲規模最大的同志遊行。許多人將此視為台灣同志運動進步的象徵,特別是同為保守且高度重視家庭關係的華人社會的朋友,常問我們:這是怎麼做到?我想藉此簡短地回顧台灣同志運動的歷史。
一九八六年,同志運動前輩祁家威站出來為同志發聲,成為台灣投身同志運動的第一人。一九九○年,第一個同志組織——女同志團體「我們之間」成立,這是台灣組織化同志運動的開始。
在那個年代,以及更早的台灣社會,對同志陌生且充滿偏見,社會大眾所知的同志印象,全部來自媒體上負面的、疾病化的社會新聞報導。社會不友善,使得大多數的同志們,只能孤獨地躲在暗櫃裡。同志運動的出現,讓台灣同志的命運終於有了改變的機會。
同志開始集結成立組織,校園出現同志社團,團體間串聯結盟互相聲援,對歧視不再沉默,對公共政策表達意見,透過書寫創作、編輯出版發聲,記錄同志生命故事,或是傳達同志社群的怒吼與異議。同時期,在許多主流報紙舉辦的文學獎,同志主題的文學創作經常成為得獎作品。一九九○至一九九七年間,同志相關主題的出版極為興盛,包括:小說、報導文學、性別論述、傳記、劇本、愛滋故事等,八年裡將近八十種!這些書寫與出版,透過文字撫慰且鼓舞了許多孤單的同志,台灣社會大眾也透過閱讀這些書籍,重新認識、理解同志生命的真實樣貌和處境。
一九九○年代中期,新媒體——網路在台灣出現,當時的主要平台BBS(也就是電子布告欄)的「同志討論區」在二至三年內普及到各大學BBS站。網路匿名特性造就了彩虹虛擬社區快速成形。網路之外,同志廣播節目也是一九九○年代重要媒介,最高峰時期的一九九六年,同時存在十個同志廣播節目。無遠弗屆的電波傳送,打破實體連結的限制,照顧了許多無資源的同志。網路和廣播,成為同志社群意識啟蒙、抗爭行動動員、同志公共政策參與,最重要的媒介。
在學術研究上,延續女性主義在台灣的發展,更深刻也更基進的性權論述、酷兒論述也在台灣生根開展。反省批判的思潮,讓台灣的同志運動有更廣泛的參照,也激盪出更強大的運動能量。
一九九○年代後期,過去常被濫用的警察臨檢開始被關注,同志團體經常要救援遭到警察濫權臨檢的同志空間。後來,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藉著承辦台北市「同志公民運動」時,規畫了同志人權課程,要求台北市警察局各單位派員參加。在那之後,甚少發生同志空間遭到警方惡意臨檢的事件。沒想到十多年後的今天,竟然重演惡意臨檢事件。一家男同志三溫暖ANIKI,從去年夏天到今年七月,總計遭到警察臨檢高達五十多次,這些宣稱是例行性的臨檢,卻每次都是大陣仗。頻繁且刻意的臨檢,嚴重地違反了執法的比例原則。在此我要表達對台北市政府警察局的嚴正抗議。
以上提及的各種面向發展,因緣際會地在一九九○年代交會碰撞,交織成台灣早期同志運動百家爭鳴、齊頭並進又全面翻轉的局面。
如果這廿五年來的台灣同志運動看得見成長茁壯,一九九○年代就是那片埋下種子、灌溉施肥的豐厚土壤!如果後來的台灣同志運動火力旺盛,一九九○年代就是提供柴薪燃燒的能源倉庫!
而這段重要且能量充沛的歷史,和台灣社會一九九○年前後經歷的鉅變歷史息息相關!
一九八六年不斷挑戰一黨專政的反對力量民進黨,突破黨禁限制宣布組黨;反核、反杜邦的環保運動,以及農民運動風起雲湧;迫於民主運動和各種社會運動的壓力,執政當局在一九八七年解除將近四十年的戒嚴;一九八八年控制言論自由的報禁解除、同一年長期統治台灣的蔣家第二代強人蔣經國過世;一九九○年呼籲廢除萬年國會的野百合學生運動首次以學生力量施壓當局,促使隔年廢除「動員戡亂臨時條款」和四十多年不曾改選的國會;一九九三年廣播頻道開放;一九九六年人民首次直選總統。
台灣在一九九○年前後的民主化運動和蓬勃的社會運動,對於長期遭受壓抑的同志族群有很大的啟蒙作用,甚至許多早期的同志運動參與者本身就曾經投身這一波改革運動。
解嚴、國會改革、媒體開放,這些都象徵著威權統治結束,政治監控瓦解,言論自由的火在整個社會燃燒,在媒體上談論同志、書寫同志議題不再是禁忌。社會運動喚醒了包括同志在內的妓權、工運、原住民運動各種弱勢族群,開始展現主體站出來抗爭。
我們可以說,台灣這廿五年來的同志運動,是貼著台灣改革運動的脈動前行;這也說明了,同志運動的軌跡無法自外於政經大環境的變遷起伏。
回顧歷史的目的是給未來啟發,記取過去的經驗,學習前輩運動者的智慧。
台灣現今同志運動面對的最大阻力,來自跨國反同宗教勢力排山倒海的打壓,不論名稱是真愛聯盟或守護家庭聯盟,不論是反對校園裡的同志教育政策或是攻擊婚姻權立法,核心目的都在否定同志存在的正當性。而其慣用手法,則是搭建在「否認青少年同志主體、兒少必須被保護的價值思維」,還有「煽動社會上既存,對愛滋、對性的汙名和恐懼」。這場戰爭不會停止,在疲於奔命的各種對抗中,組織工作者更應該記取歷史教訓,從文化與價值體系去思考戰略。
這幾年,不論台灣或是其他國家,婚權運動成為同志運動中最受社會及媒體關注、發展最蓬勃的一項議題。對此,我一方面認為,婚權運動能夠普遍引起社會關注、對話或衝擊,是同志運動的重要契機,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對有些人把婚權運動視為解決各種同志困境的唯一努力目標感到憂心。過去的同志運動,我們努力打破僵固的主流思維、逃脫來自傳統家族制度對個人的束縛,如果我們對婚姻與家庭制度少了高度的警覺和反省,未來的出路又在哪裡?
在努力從體制取得影響力時,應該在政治實務參與中,抱持對權力的反省和警覺。因為政治權力運作的慣性,很容易讓人忘記初衷。
我們所處的二○一五年,牽動同志運動發展的大環境已經不同於以往;在這後冷戰時期,經濟勢力高度主導社會變化,國際間新的合縱連橫正在重組,同志運動的大敵——極右派種族主義勢力蠢蠢欲動,社群媒體和行動通訊科技重新建構人群關係與溝通模式,如何在這些新的變局下維持同志朋友「身體.靈魂自主」,考驗著當今同志運動組織工作者的智慧。
現場都是各國、各地區的組織工作者,我們不但要為身邊看得見、看不見的各種不同生命解決現在的困境,更應該冷靜思考未來的變局和出路。第一線工作者平常總是衝鋒陷陣,在同志運動的戰場裡每天作戰,這次難得有機會暫時放下永遠做不完的組織工作,停下腳步和我們的亞洲鄰居進行分享交流,希望能把握這次交流,在研討會裡有美好的收穫,也祝福大家能夠盡情享受台灣的美食和台灣朋友的熱情!
★本文為二○一五年十月廿八日國際同志聯合會亞洲區域雙年會(ILGA ASIA)開幕演說。
■葉永鋕的同學曾經想起他嗎?
——給認為自己孩子不需性平教育的家長
二○○○年四月廿日上午十一點四十二分,屏東高樹國中學生葉永鋕在下課前五分鐘舉手報告老師他要去上廁所,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葉媽媽陳君汝失去一個貼心的孩子,這個悲劇影響後來性別平等教育的推動,在教育現場經常提及葉永鋕因為性別氣質陰柔遭嘲笑、欺負的遭遇,提醒校園裡尊重差異的重要。
每次在講葉永鋕故事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著,當年欺負他、把他從廁所拉出來脫他褲子的同學們,後來過得如何?以時間推算,他們現在大概已經卅五歲了,如果當年他們沒有那樣對待葉永鋕,他也不需要錯開下課時間,被迫在下課前獨自去上廁所,欺負葉永鋕的行為,間接造成他的死亡。當時他們只是國中少年,以為那些行為只是惡作劇,何曾想過後來會發生悲劇?當他們回憶國中生活、開同學會的時候,或是在夜闌人靜時,他們是否曾經想起死去的葉永鋕?他們長大之後,是否有些時刻要忍受自己良心的譴責?
有些家長認為,自己小孩不是同志,講葉永鋕的故事、倡議尊重差異的性別平等教育,和他們的孩子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不需要性別平等教育。真的是這樣嗎?這些教育的目的,不只是希望避免悲劇發生、讓不一樣的孩子不要再被欺負、嘲弄,還有一個重要的教育目的,就是避免其他孩子犯下自己日後會後悔的錯誤行為。廿年前這個不幸的故事,葉永鋕是最大的受害者,而沒有被教育、無知地欺負葉永鋕的其他孩子,難道不也是受害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