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朝聖之路
走上朝聖之路,一輩子都在路上。
那枚背包上的扇貝殼也將別在心上,去到哪兒,都是聖徒。
上路前(節錄)
「你為什麼要去朝聖之路?」
這是這幾個月來我一直被詢問的。
不是因為宗教,我不是教徒;不是想遺忘或改變,我熱愛家鄉。
「你就是要折磨自己。」農夫這樣詮釋。
我想反駁,卻沒有說出口,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朝聖。
看過電影、看過文章、看過書籍,但那都不是主要誘因。我只是被召喚了,然後,就上路了。
就好像我也不知道自己此生為何為人? 為何在這裡? 只是被安排了,然後,就到來了。
我知道的是,我想挑戰些什麼,比如負重,比如與人同房;我還知道,我想明白些什麼,比如孤單與自由,比如陌生與熟悉。
其餘的,我都不知道了。
買了一張機票,訂了第一個城市的住宿,其餘都是空白,對魔羯座的我來說,好不容易,卻也解脫了。
你就是要折磨自己。好吧,或許我曾是苦行僧,才這樣為難自己,尋找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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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去旅行? 其實沒那麼簡單。
很多文章提及「壯遊」,都會簡化所有困難,做出「放下工作,一切值得」的結論,讓人覺得是自己不夠勇敢、不敢想像沒有上班如何過日子︙︙真的是這樣嗎?
我的忠告是:每個人都是不同個體,你得自己權衡、自己選擇,而不是拿別人帽子戴自己頭上。
我不是一個物欲重的人,也不覺得一定要上班,但我認真地覺得作為一個成年人,至少得自己負擔自己。因此,從我工作以來,就有「急難救助金」的概念,若因為種種因素無法工作了,仍可確保手邊有一筆錢可以花用——最少三個月、最好一年的基本生活開銷,存好了就找個少用的戶頭存進去,怎樣都不動用。
另外,若真要旅行,得先存好出門的花銷,而不是動用這筆救助金。
二十八歲那年比較窮,我以基金理財方式存到了錢,然後在旅行之前獲利了結。再大一點,存錢成為一種習慣,我有個戶頭存的是旅遊基金,想出門的時候就能出門,那就是經濟自由。
再來是你怎麼看待你的工作。我不認為有什麼工作是「非我不可」,也不認為作為勞方,我們需要對資方多忠誠;所以,只要計畫好,我便可以把工作辭掉,而不會有什麼罣礙。
然而,如果你是那種非常需要這份工作肯定與認同的人,你不一定要辭掉工作,你可以跟老闆談談「留職停薪」——不要以為不可能,我二十八歲那年的工作,就是老闆給我這樣的福利。
最後,不要以為旅行以後就可以脫胎換骨,那是《西遊記》裡的情節,鮮少發生在真實世界。所有壯遊過的人都說,回來以後,自己沒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換句話說,旅行之後,你還是你,不會比較容易或不容易找工作;若找不到工作,那麼「急難救助金」就可以發揮效用。
歡迎每個人上路,但請記得,用自己的態度,而不是別人的方式。
至於沒什麼改變為什麼要旅行? 親愛的,當你吃過松露大餐之後會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嗎? 我想不會吧。但你從此知道,松露是什麼,並且知曉松露氣味永遠與你相伴,這樣就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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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way,法國之路。
只要以聖地牙哥古鎮為終點,都是朝聖之路,而有幾條古道更是千百年不墜地引人上路。其中最平易近人、補給最豐沛、住宿最容易,堪稱「朝聖幼幼班」的,便是法國之路(Camino Francés)。
我有自知之明,選擇走上的,便是法國之路。
法國之路起點在法國南部小鎮SJPP(Saint Jean Pied de Port),第一天便跨過邊境進入西班牙,全長約八百公里,會經過一百八十八個城鎮。
走上朝聖之路的朝聖者,可以選擇三種交通方式:徒步(至少一百公里)、騎單車(至少兩百公里),或是騎馬趕騾。完成朝聖之路後,可以得到聖雅各教堂所頒發的拉丁文證書(Compostela),此生告終時,據說罪孽可以減半。
如今,朝聖之路也成為一種標記與商機,以運動圍脖出名的品牌Bu 就有出朝聖系列;我買了一條「法國之路」圍在身上,希望走起路來可以更輕快。
只是,圍脖的設計更改了方位,西方在上、東方在下,往左翻轉九十度,才是正確的方向。
我從東方出發,往西方取經;我不需要減半此生罪孽,只要時間給我一個答案。
「聖雅各之路」(El Camino de Santiago)是一條千年古道。傳說耶穌門徒聖雅各殉道之後,遺體不知流落何方,直到西元八一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一位修士在星星指引下,在「聖地牙哥康波斯特拉古城」(Santiago de Compostela)找到了。
從此以後,歐洲人前仆後繼從自家門口走到這座古城來朝聖,一如當年指引的星星在歐洲大陸上畫下軌跡,往同一個目的地前進。因此,扇貝成了這條路的標誌。
除了教徒,這條路上也有許多瑜伽練習者和光課習修者;據說這條路對應著天上的銀河,每走一步路,都有一顆星子綻放光芒。我,就是這樣走上這條路。
出門之前,忽忽忙碌起來——剪掉頭髮、辦好被盜刷的信用卡、安排報稅和其他應付款項、監督家裡延宕的工程、確認所有行李與重量……
然後,還有每天想見的人、該完成的工作。
緊湊之間,也有許多美好穿插著。許多朋友捎來祝福,每個字句言語強而有力;許多禮物一一來到眼前,從平安符到小錢包,從掛耳包咖啡到防盜掛勾,從急救花精到聖木……
昨天教完放暑假前最後一堂瑜伽課,一個小朋友忽然出現眼前,他說不知道我還缺些什麼,所以想見個面,給予擁抱與支持。
非常非常感謝,我真的什麼也不缺了。而我也從這些支持和關心中,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幸運,還有,小朋友長大了。
就要遠行,我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放鬆,並且更安穩信靠,也更真心感謝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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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歲的陳慶祐:
你好,我是四十四歲的你。一直到今天,我都覺得你很勇敢,排除萬難,一個人在北美洲行走一百天,還遇上美國人的世紀創傷,九一一。你應該想知道,後來的你怎麼了吧? 很遺憾的,後來的你沒有信守承諾,十年一次大旅行,頂多一個人出走十餘天;後來的你還是不能負重,始終沒有當成背包客,反而拖壞了幾只箱;後來的你甚至成為旅遊記者,坐過商務艙、住過獨幢villa,然後在不同的國度仰望天空,問自己:「這是我想要的生活?」看到這裡,你一定會想:未來的自己在懺悔了,早知道年輕時候應該更瘋狂才對。不過,我想跟你說,後來的你並没有不自由,反而因為一份穩定的關係、一個美滿的家庭、一群支持的朋友,選擇停泊在台灣鄉間,起一爐火、燉一鍋湯,等待離人和過客。然後,風再次揚起,星星也都到齊了,你再次勇敢,揹起還不知道能不能承擔的背包,走上還不知道能不能完成的聖路。
二十八歲的陳慶祐,我聽見你笑了,這樣很好,這十幾年來我們依然樂觀開朗,那便是旅行帶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世界這麼大,總有容身之處;宇宙這麼大,總有人愛我。這一回,我們一起上路,旅途上的歡喜悲傷便有人分擔了,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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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節錄)
世上所有本我緊緊相連,並且不帶評判地看著各自的小我做作。
Camino 25.1
O’Cebreiro→Triacastela 21.3km
清晨和山頂上的第一道陽光一起起床,出門看見彩霞滿天。七點十分吃過特大號早餐才出門,十一點半走進小鎮午餐。
前幾天神仙姊姊建議我可以每天攜帶不同的光同行,我試著做了。昨天和今天邀請綠寶石之光陪伴我,並且將兩天行腳奉獻給家裡的小朋友——人和動物、在身邊和離開的。願豐盛與他們同在,永不匱乏。
於是,這兩天和大量的動物相遇,清晨還趕上了牛群出門吃草,牧羊犬緊緊相隨,貓兒只站在窗戶上送行。
真美的朝聖之路,連疲憊都自在。
體力來自意志,而睡眠給予身體。
Camino 25.2
Triacaste→la Samos 10.5 km(全日31.8 km)
朝聖之路有個神奇之處,不管早上跟多少人一起出發、沿途遇到多少舊識,每天就是會有一段路,專屬於你一個人。
陽光燦燦,樹影深深,蝴蝶和小鳥飛來飛去,這些片刻,全世界只有你知曉。
我非常享受這些一個人的時刻,覺得自己和自然融為一體,和過去未來也並行交錯。
拍照的人愛聊光,這裡的光很通透,讓每種顏色充滿亮度。我多想牢牢記住這些光,這世界有了光,一切就不一樣了。
願你也充滿光。
下午兩點五十走到目的地,完成今天的功課。
Camino 28.1
Palas de Rei→Boente 20.5 km
常常在清晨看到這種景象——有些朝聖者就睡在路邊,真正的天地為家。
然後就想:如果有天我也能這樣,便是真正的自由了。
但究竟什麼是自由? 今天和來自澳門的Patrick 同行一段路,聊的正是這個話題。
「蔡英文總統上任了,你支持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深怕誤觸了什麼。
「當然支持,至少我們有選舉和女人當政的自由。」我說。
就這樣,我們聊開了。他告訴我澳門人很沉默,主流意見是大家要乖乖的,跟著政府走;年輕人如他,轉而支持在香港和台灣的運動,比如占中和太陽花。
「澳門很保守,生活很緊迫。」他說:「我們都覺得台灣最自由。」
他的朋友聽到他要來朝聖之路,紛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們告訴我:我不知道什麼是Camino,但你要去走一百公里的路,那肯定是瘋了。」
哈哈,那我走八百公里,就瘋得更澈底了。
其實,我早就自由了。
十一點五十吃午餐,然後下了雨,便坐在餐廳看雨。
Camino 28.2
Boente→Arzúa 8.4 km(全日28.9 km)
這兩天都會在路上遇到一個小團體,昨天還入住了同一個庇護所。
兩個年輕牧師帶著五個十來歲的青少男,他們自己煮食、自己揹行李,早早就寢、早早出發,一路上只有認真走路、認真蓋章。
在一旁的我看著,覺得挺好,或許將來可以帶著我弟兩個孩子上路試試。旋即又想,若是青春期的我知道要這樣和別人一起生活,應該會痛苦萬分吧︙︙
是啊,年輕時的我討厭紀律,好比當兵、住校,全是拒絕往來戶;後來才發現,其實我就是有紀律的人,只要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便能用紀律去完成。
我的朝聖之路也是紀律之路,今天一樣下午三點前抵達目的地。
恨和愛一樣要動用情感,討厭和喜歡,或許也只是一體兩面。
你害怕什麼?把它看清楚,你將發現你害怕的是自己。
Camino 29.3
Casa Lavacolla
「其實我有些焦慮。」我這樣跟蘇格拉底說。
白天我們都會分別走,下午抵達目的地之後,才相約一起喝啤酒、吃零食,聊聊這一天的路程;然後他寫他的日記,我寫我的臉書,慵懶的朝聖者生活。
今天下午,他說他規畫好之後的退休生活,要去當志工接送行動不便的人、要去瑞士朝聖者辦公室提供自己的經驗、還要每天練習彈鋼琴。
「我愛開車、愛走路,這樣的生活將會很不錯。」然後他問我:「那你想好你之後要做什麼了?」
沒有,而且明天就要走上法國之路最後一程,有種交稿前的焦慮——怎麼靈感總也不來?
「不用焦慮,沒有就沒有。」他說。
我們去吃朝聖餐,和德國男孩Marco 一起,他在上路後十天買了帳篷,覺得這樣又便宜又不用忍受庇護所的打呼聲,只要找地方洗澡就可以了。
下一刻,Marco 喝下一口礦泉水,開心地笑了。
「可以喝這樣的水而不是自來水,實在太棒了!」他說:「走上朝聖之路,才知道小事才是大事。」
那一瞬間,我懂得了,朝聖之路沒有要我做什麼大改變,只是要我忠於自己,並真心看到身邊的人需要什麼,如此而已。
看到蘇格拉底的規畫替他開心,而不是焦慮自己還沒有規畫;看到Marco 的自在替他快樂,而不是反省自己不夠自在。
「我」有各種我,別只被小我迷惑,去看見大我,並忠於那個與萬事萬物相關連的自己。
蘇格拉底看到我拍的照片,驚訝地問:怎麼今天森林裡有這樣的陽光?
有喔有喔,老天慈悲,讓我遇見了。而我相信,老天會繼續慈悲,繼續照顧像我這樣真心追尋答案的人。
明天就要抵達聖地牙哥,八百公里即將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