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太的每一天〉
「我看你乾脆結紮好了。」麻子說。
「不要。」我答。
我和麻子在客廳無所事事,度過悠閒的春日午後。
「因為,你前陣子又在公園跟正妹搭訕呀。」
唔,被妳逮到啦?可是麻子,妳誤會了,不是我搭訕別人,而是別人搭訕我啊。
我的女人緣非常好。不,坦白說,其實不分男女老幼膚色種族,大家都愛我,這點妳也心知肚明吧?
所以,我希望妳不要因為我跟別的女孩要好,就打翻醋罈子。桃花旺盛又不是我的錯,誰教我英俊帥氣高大威猛心地善良人見人愛,這是天意啊。
要恨,就恨把我造成萬人迷的上帝吧。對了,要紮就紮上帝,別紮我啊。好嘛,麻子,就這麼做吧!請妳行行好,別再拿結紮這種恐怖的話來嚇我了。
說到底,妳根本一點也不需要吃醋嘛。我的身心都是妳一個人的,枉費我每天費盡唇舌向妳表明心意,為什麼妳就是不肯相信我呢?不過,我也喜歡妳這種多疑的個性。
我將上述想法全凝聚在眼裡,含情脈脈地注視麻子。
「你幹嘛一臉蠢樣?」她輕拍我的頭。
害什麼羞嘛,麻子,妳真可愛啊。我席地而坐,悄悄將下巴靠在坐在沙發看電視的麻子膝上。
窗外的櫻花花瓣隨風輕舞,溫濕的土壤味、嫩芽逐漸滋長的聲響,似乎也飄進了房裡。
「春天啊—」我喃喃道。麻子置若罔聞,埋頭看著八卦節目。
「春太你看,有很多藝人都結紮啦。」
這話題還沒結束啊?
某知名古裝劇演員花心成性,他老婆對此頭痛不已,於是建議他去結紮。麻子就是看了這次特輯,才會突然將歪腦筋動到我身上。
稍瞥一下螢幕,只見熟悉的綜藝節目主持人手持「結紮藝人一覽」圖卡,一邊向觀眾解說。
「我又不是藝人,沒差啦。」
我也知道這答案沒什麼說服力,但還是撂下此話,從麻子身旁起身。說起來,麻子不也很花心嗎?我走過電視前,站在窗邊,頓時悲從中來。
沒錯,花心的人是麻子才對。我只是對向我搭話的女孩報之以禮,她就大發雷霆,結果自己卻光明正大帶別的男人回家。這也是我的家耶。
希望她能稍微想想我所受到的打擊。麻子首次帶男人回家的那一晚,我可是傷心得食不下嚥呢。(不過隔天早上肚子太餓,所以又正常進食了。)
不僅如此,麻子還在驚訝得說不出話的我面前和那個男人卿卿我我。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去了?對了,他叫米倉健吾。可惡,光想到他就一肚子火。瞧他一臉痴呆,那種男人到底哪裡好?我跑得比較快、比較健壯,毛髮也比他茂密!米倉那傢伙啊,以後是禿定了。他現在故意用瀏海蓋住額頭,但其實髮線肯定一天比一天高。不知道麻子會不會察覺這點?
總而言之,米倉那傢伙應該學一下什麼叫「自知之明」。明知麻子有我這個男人,卻還動不動跑來我們家。算了,誰教麻子這麼正,同樣身為男人,我知道不可能抗拒得了她的誘惑。但你臉皮真的超級厚耶,米倉!
你們倆同床共枕,也不想想我在客廳多少次淚濕毛毯,求求你們,別再考驗我的心了!我究竟吶喊了多少次?我那顆纖細的心,早已遍體鱗傷。
可是,現在我已經決定盡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我知道麻子最愛的是我。給我等著瞧,米倉!遲鈍的你一定不會發現,其實麻子只是跟你玩玩罷了。
令人生氣的是,那天早上米倉離去時,麻子的皮膚竟然變得紅潤光滑。
「你別這麼生氣嘛,春太。」麻子說著,悄悄抱住睡在客廳以示抗議的我。「春太在我心目中,可是任何人都比不上呢。」
「真的嗎?任何人都比不上嗎?」
「我最愛你了,春太。」
啊,麻子!我也是,我也最愛麻子!
既然麻子的摯愛是我,那就沒什麼好氣了。我相信麻子的話,就算麻子偶爾偷吃髮色奇怪的男人,我也要展現寬闊的胸襟。有什麼辦法,誰教我愛她呢?愛,會讓自己原諒對方的一切。我真是堅強啊。
啊,花瓣又隨風揚起,院子裡的櫻花已然盛開。
「春天啊—」
我的鬱悶一掃而空。今天米倉那個礙眼的傢伙沒來,因為麻子沒打掃家裡時,那傢伙是不會來的。難得能跟麻子朝夕相處,我決定不胡思亂想了。
「一年當中,我最喜歡春天。畢竟春天也是我跟麻子相識的季節。」
語畢我回頭一望,麻子也來到窗邊。她站在我身旁默默眺望庭院。我知道麻子想起了和我相遇的情景,偶爾,我倆的心靈會異常相通。
每當這種時候,我總覺得很幸福。
三年前的春天,麻子主動對癱坐在路邊的我搭話。那天的陽光就像今天一樣溫暖,繁櫻盛開。
「你在這裡幹嘛?」
麻子在路邊不假思索蹲下,端詳我的臉。「肚子餓了嗎?」
連走好幾天路,沒飯吃、沒地方睡覺的我,連回答的力氣也沒有。但是,麻子的眼神實在過於溫柔,我不忍心無視她,便勉強擠出一個字:「嗯。」
「這樣啊,那你要不要來我家?」
我聽錯了嗎?喂喂,妳能不能稍微有點戒心?雖然我現在又餓又累、連站都站不穩,但好歹也是個男生耶。
現在想想,麻子輕易帶男人進家門,大概是她的天性吧?她人那麼好,肯定無法對人見死不救;我看那個米倉,八成也是倒在路邊被她撿回來的。
撿我就算了,撿米倉那種傢伙幹嘛咧?不能當濫好人啊。不過這也是麻子的優點就是了。
「來吧。」麻子對陌生的我伸出手。怎麼辦,要去嗎?正當我猶豫不決時—
「你無家可歸吧?」
麻子微微一笑,率先起身往前走。待走了數步,她又回頭對我招手道:「過來。」
風迎面吹來,麻子的香味弄得我鼻子癢癢的。這味道彷彿陽光下的蒲公英般乾燥香甜,聞起來既可靠又溫暖。
於是,我決定跟著麻子回家。
麻子獨自住在一棟小小的樓房裡。
「我父母都死了,所以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你想待多久都沒關係。」麻子說。
麻子的父母微笑著變成一張快照,躺在客廳的五斗櫃裡。偶爾麻子在五斗櫃找東西時,會順便把那張照片拿出來緬懷。
但是很快地,照片又會物歸原處。
除此之外,整個家沒有半點麻子父母的痕跡,連生前用過的餐具、衣物、氣息都沒有留下。
麻子真的變成一個人住了。
這兒有個小院子,麻子也會做好吃的飯給我吃,有時還會跟我一起洗澡,因此我非常喜歡這個家。經過一個月,我對麻子的喜歡已經遠超過這個家及所有事物,於是決定哪兒也不去了。
所以,當麻子若無其事地問我:「想不想永遠待在這兒?」我真的很開心。
「這個嘛,也沒什麼不好啦。」
「那你就需要一個名字囉。」
「妳喜歡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嗯—」
麻子思索半晌。「春太。你覺得春太怎麼樣?」她說。
「不賴。」我答。
其實我很喜歡那個名字,但竟然說什麼「不賴」,當年的我真是青澀啊。嗯嗯。
從此之後,麻子跟我便開開心心住在一起。
「好漂亮喔。」麻子望著院子說道。
「好漂亮喔。」我望著麻子的側臉說道。妳真是迷死人了,麻子。經過三年,妳的臉不僅百看不厭,而且我覺得妳越來越漂亮了。
麻子,妳想怎樣就怎樣吧。啊,不過千萬別叫我結紮喔,除此之外,妳想幹嘛都可以。我不在意妳叫別的男人來家裡,也不在意妳吃別的女人的飛醋,一切全由妳作主。
來,儘管背叛我吧。
無論妳如何對待我,我對妳的心意永遠不會改變。
麻子在家裡做設計工作。她工作時,我會盡量不去吵她。
我不清楚她設計的詳細內容,因為—
「誰教春太每次一看到,就興奮得不得了。」
她不好意思把作品拿給我看。什麼嘛,麻子好小氣喔。看了漂亮的東西,不興奮才奇怪呢。
根據迄今見過的幾件作品跟狀況推斷,麻子主要應該是設計書本吧。
麻子的工作室在二樓,那兒羅列著好多資料書籍跟雜誌。我很喜歡蒙上灰塵的紙味,聞起來令人心情平靜。
麻子埋首於那些東西之中,幾乎每天都坐在電腦前。有時她會親手剪貼、畫畫,有時也會帶著相機出門拍照。
麻子很喜歡創作。
「麻子,該開飯了吧?」我從門口探向房內。
「哎呀,春太,你餓了嗎?」
如果她願意回頭看著我,那表示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可是,假如我上樓後正猶豫著該不該走到門口,她就莫名其妙凶我:「春太吵死了,很煩耶!」此時最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剛起床的麻子與趕稿中的麻子是這世上最危險的猛獸,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啊。
不過,無論多麼忙碌,麻子一定會在黃昏暫時停工,然後跟我到鎮上悠閒散步,接著回家吃飯。
「妳可以不必管我啊。」我說。
「不好意思,抽不出太多時間,但是至少一起吃頓飯吧。」她笑道。
哎唷真是的,這女孩多麼善解人意我真是上輩子燒好香啊!我的感動與心動衝到最高點,搞得自己好像為孫子感到欣慰的老爺爺一樣。
昨天,麻子一整天都關在房裡化為猛獸,不料晚上突然慌張地跑來客廳。
「怎麼辦!春太,今天是星期幾?」
「咦?」我正想上床睡覺,所以腦袋不大清楚。「大概是星期五吧。」
「啊~星期五!那明天就是星期六,我完蛋了!」
麻子開始火速打掃客廳。她把我趕到一邊,夜深了卻仍開啟吸塵器。
我討厭吸塵器的聲音,因為很像雷聲,令我聽了忍不住發抖。
當時的我也很想鑽進毛毯,但我實在不想在麻子面前出糗,只好強裝鎮定。
我心裡祈禱著「拜託快點關掉吧」,一邊勸她:「喂,會吵到鄰居啦。」
但是麻子完全不聽勸,只是面色鐵青、活像念經地咕噥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這種情況的麻子萬萬惹不得。算了,反正最近夜晚越來越暖和,我先去玄關避難吧。怎料我才移到玄關,麻子又隨後追來,開始用力擦起玄關了。這下子,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是米倉,米倉那傢伙要來了。
受不了。那種傢伙啊,光是給他進門他就該感謝得痛哭流涕、五體投地了,何必特地為他打掃迎門?
我悶不吭聲地看著麻子的一舉一動。她將玄關打掃得乾乾淨淨,接著又去掃廁所,完全沒察覺到我在生悶氣。
「春太,跟你說,明天傍晚米倉要來喔。」
「是喔,嗯哼。」
「因為我不小心說了:『我會做晚餐,過來一起吃吧!』」
「妳幹嘛說那種話啊!麻子,妳該不會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吧?」
即使如此,妳也不必擔心,麻子!米倉那種貨色,只要我有心,馬上叫他去見閻王。
「怎麼辦,我還沒出門買菜呢。」
「給他吃泡麵就好啦。」
「只能趁明天超市開門時衝去買了……可是,這樣又會延誤工作進度。」
麻子唸唸有詞,一手拿著馬桶刷猛然轉身。
「春太!」
「幹嘛啦。」
「明天米倉會來,你稍微陪他一下吧。」
「幹嘛叫我陪他?才不要咧。」
「我會趁那段時間趕快結束工作,然後開始做晚餐。」
「欸,麻子!」
「拜託你囉!」
麻子完全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放眼所及之處皆打掃完畢後,她匆匆步上二樓。
妳也未免太殘酷了吧。雖然不拘小節是麻子的眾多優點之一,但哪有人這麼粗枝大葉?我光是和米倉呼吸一樣的空氣,就會覺得肚子不舒服耶。
折騰一晚後天亮了,但今早麻子卻多了黑眼圈。她一定是熬夜工作。既然工作這麼忙,何不乾脆叫米倉晚點來?想歸想,不過經驗告訴我:千萬別對化為猛獸的麻子說些有的沒的。
明明叫米倉傍晚來,他卻四點就來了。
「歡迎你來,米倉。」
麻子笑盈盈地說道。洗澡化妝後,她的黑眼圈沒那麼明顯了。
「會不會來得太早?」米倉說。
「早得要死!你幹嘛來?」我說。
「不,哪兒的話。不過抱歉,請你稍等一下,我有個工作得先告一段落,馬上就好。」
「如果妳很忙,我就不打擾了……」
米倉擔憂地看著麻子。
「好,說得好!給我滾。」
「你從剛才就很吵耶,春太。」
麻子生氣地拍打我的背。幹嘛啦,麻子,我可是為了妳才提醒這個白目耶。
「上來吧,你可以邊喝茶邊看電視。」
「啊,不必麻煩啦。」
妳真的不必麻煩了,麻子。可是,麻子卻禮數周到地端出茶跟餅乾,然後愧疚地跟他道歉,走上二樓—不過她臨走前在廚房給了我獨有的餅乾。哼哼,米倉,麻子一定沒給過你這種特別的餅乾吧?這很好吃喔。
如此這般,我現在跟米倉待在客廳。其實我不想跟他共處一室,可是既然麻子給我餅乾又懇求我,我只好兩肋插刀啦。
米倉端坐在沙發上,我則背對著他躺在地上,假裝在看電視。煩耶煩耶,氣氛好尷尬喔!麻子,拜託妳快點下來吧。
米倉窸窸窣窣摸索半天,然後小心翼翼地呼喚我。
「春太。」
「就憑你也敢直呼我名諱?」
「我帶了伴手禮喔。」
什麼,伴手禮?
「難得你挺機靈的嘛。什麼東西?」
我抬頭看著米倉。他所帶來的是—喔,這不是零食嗎!還有這股香味,這是我喜歡的牌子。
可是,嚼了不是很沒面子嗎?於是我又躺回去了。米倉躊躇半晌,接著從沙發起身悄悄走過來,跪在地上把零食遞到我面前。
「來。」
喔,要給我是吧?不收白不收。
我接過零食,心想:「這若是米倉的骨頭就好了,我一定要大口咬下去!」一邊啃得咔咔作響。好吃!零食就是要吃這款才對味啊。想不到你挺懂事的嘛,米倉。
米倉徑直坐在我身旁。
「幹嘛啦,看什麼看。」
「你好帥喔。」米倉斯文地說道。「看起來高大威猛,金色毛髮柔順有光澤,下盤也很穩健,腹部緊實。難怪麻子這麼寶貝你。」
「還好啦。我跟一臉窮酸樣的你不同,麻子可是每天都幫我梳理哩!超舒服的,你一定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吧?」
「而且你也對她忠心耿耿,總是陪在她身邊,努力保護她。」
「那還用說?我可是麻子的摯愛呢。」
此言一出,米倉嘆了口氣。
嗯?樂天可說是這個不起眼的男人屈指可數的優點之一,但今天的米倉好像怪怪的。
我停止啃零食,站起身來。
「我看你好像無精打采的,你終於明白自己比不上我的超凡魅力了嗎?」
「麻子平常怎麼說我?」
「她說只是跟你玩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