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君子之交
爺爺幾乎樣樣事情都懂得,而且多半是他不怕困難得來的。我是說,他小時候去過一趟非洲,在印度打了一兩隻老虎。他說他還參加過遠遠近近的大小戰爭;但是他也照樣肯告訴你,鵪鶉群夜眠時候為何緊緊圍成一圈,或者火雞為什麼總要飛上坡。
從外形上看來,爺爺並不怎麼惹眼。兩隻好大的招風耳,一嘴亂蓬蓬的鬍子,上面還留著斑斑點點的黃黃的菸草漬,抽一支彎柄兒菸斗。那枝舊獵槍,看來就跟他一樣久經風霜。褲子縐縐的,吐痰的神情,就跟那些嚼蘋果牌菸草的人一樣,吐得好直好遠哪。
我最喜歡爺爺的是他願意談起自己熟悉的事情。就像我這樣求知心切的小毛孩子,他也從不嫌嘮叨。一個人有了爺爺這麼大年紀,懂得的事好多好多。也許就因為這些事久已成為成人生活中的一部份,所以成人們不再把它當回事,也懶得談起這些見聞;可就忘了孩子們剛開始生活,還沒像成人那樣歷盡風霜;也忘了孩子們對成人那些早已熟悉或遺忘的往事,十分感覺好奇呢!
就像那天,爺爺跟我帶著狗,到森林裡走走,想看看附近有沒有鵪鶉,等到了森林裡,發現是有的。我們的短毛獵狗阿皮,就像發了瘋似的來回轉圈兒,然後翹起尾巴,往豌豆田的角落裡一坐,那神情就像打算在那兒過冬啦!
爺爺說:「近來我很少打獵,最好還是你來幫我打吧。把我的槍拿去,越過阿皮前面,走路輕聲些,驚起鵪鶉的時候,可別讓狗也跟著緊張,看看你能否打到一隻? 根據獵人們的實際經驗,先別管第二隻鳥,只專心在頭一隻身上。再說,你總要先把第一隻打到手,然後才輪到第二隻、第三隻呢。你去試試,看這句話管不管用?」
我站在阿皮面前,鵪鶉就像國慶日的爆竹,四散驚飛。正像多數人初次打獵的時候那樣,我舉起槍,瞄準這一群鵪鶉,連打兩槍,什麼也沒打著。
我瞧著爺爺,爺爺也回頭瞧著我,他搖搖頭,顯出很惋惜的神情。又摸出菸斗,使勁塞緊了一大團菸絲,用火柴點上。
他說:「孩子! 我這一生沒打中的鵪鶉的確不少,如果我還想繼續打獵,打不中的自然更多。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你最好現在就學學。你知道,誰也沒有辦法同時打盡一群鵪鶉的,就算鵪鶉一行行排列在豆田裡,站著不動讓你打,你也沒辦法。記住每次一定只能打一隻。」
爺爺說,我們應該多容獵犬一點時間,因為鵪鶉剛挨了槍,這會兒再也不肯單獨出來。而且空氣裡剛留下的鵪鶉氣味也太濃,應該等它消散消散,免得獵犬找錯方向。我想:我們何不坐下休息休息,讓他老人家抽抽菸,待會兒再一隻隻去打。爺爺說,將來我長大以後,想要做什麼,他都覺得無所謂,但是為了使我了解如何尊重別人,我該先學學尊重鵪鶉。
爺爺告訴我,這種北美小鵪鶉可算是君子,所以我們要以君子之道對待牠,要珍惜牠,照顧牠,尊重牠生存的權利。這兒附近的鵪鶉並不多,打獵的時候就該手下留情。總之,你如何對待鵪鶉,鵪鶉也會照樣回報你!
爺爺說,你該這樣想,鵪鶉群就像是家庭的一份子,只要善待牠們,牠們自然會跟你終生相守。在花園裡捕食小蟲,黃昏時悠揚的叫聲,使你心曠神怡。獵狗因為有牠們作伴,也感到十分快樂。每年打獵的季節,別射殺太多,總得留些種鳥,明年才好給你再孵一窩小鳥哇!
爺爺說,揹上獵槍,帶著狗出去找鵪鶉,一找就能找到,再沒比那更好的事情啦。這些小傢伙雖然頂多不過五盎司重,但是每一盎司都有「君子的成份」。牠們十分聰明,每次和牠們打交道,都能顯出一些你自己的本性來,使你了解自己是什麼樣兒的性格。
爺爺說,比較起來,獵鵪鶉的人,無論是誰,都要守規矩些。由此可見,與君子相交,獲益匪淺。如果你有興趣獵鵪鶉,有些事情一定要記住;不能在獵犬面前打兔子,要不,牠的心就不放在鵪鶉身上了。
要注意狗的行動,一隻不重視——也就是說不尊重——獵物的狗,或者不肯對同類讓步的狗,簡直毫無用處,不如乾脆早早打死牠算了。假如你的狗不懂規矩,壓根兒牠就沒有做獵犬的資格。
對待獵兔狗也一樣。假如只是普通獵犬,當然准許牠去追兔子。如果是品種良好的長毛或短毛獵犬,牠們就沒有權利去追逐兔子。就像住華盛頓的人常說的,這是一種不必要的浪費。反正不論是狗是人,都該做自己份內應做的事,以維持自己的生存,而且一定要做得光明磊落。
爺爺吸著菸斗,笑嘻嘻地說:「這使我想起老友赫喬義的那隻長毛母狗——阿陸來,牠笨得什麼似的,可是牠很忠心,真的忠心耿耿。喬義最出色的獵鳥狗,是一隻高大的戈登種長毛狗——甲特,牠全身的毛烏黑,每逢找到鵪鶉的時候,那模樣真像燒焦了的木樁,同樣烏黑,同樣堅牢。阿陸就知道跟著牠,每次只要一穿過那片開滿金雀花的大草原,就會看見老阿陸,一動也不動地守著甲特。阿陸除去忠心耿耿以外,並沒有別的長處,牠可以說是我所見過的最盡職的母狗了。一生兢兢業業,平心靜氣,善盡自己的本份,最後卻因為眼力不濟事,就在一條熱鬧的馬路中央,守著那根遠看像是甲特的消防栓,一輛汽車飛駛過來,牠也沒放棄自己的責任,竟因此喪失了生命。」
爺爺溫和又慧黠地笑笑,繼續談論他的大道理。
他說:「人從注意狗的舉動中,能學習許多有關生活方面的知識,就拿蛇跟甲魚(鱉)來說,世界上最好的獵鳥狗,都會找到甲魚和蛇。但是牠看見甲魚不會離開,一找到蛇就會倒退回來,躲得老遠地。狗也許認為這是對同行的獵人們一種公眾服務吧! 受過良好訓練的獵鳥狗每逢找到白兔的時候,會怪模怪樣地豎起耳朵,就像牠從果園裡偷了蘋果,不時回過頭,用負罪的目光瞧著你,你知道牠在等著挨揍。就像牠明白自己躥進鵪鶉群裡,把鳥兒都給驚飛了,或者牠在亂咬一隻死鵪鶉,同樣都是犯了錯。千萬別低估狗的智能,如果你訓練的狗嗅覺靈敏,而且也懂規矩,如果再縱容牠為非作歹,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爺爺說:「這些事,跟鵪鶉是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你知道,老年人一高興,就會扯個沒完的。我們還是來談談鵪鶉吧。」他還說,有智慧的人,從不想改變鵪鶉群久已習慣的生活方式。
爺爺一再叮囑我說,鵪鶉是家庭的一份子,就像其他家屬一樣,希望給牠溫飽的生活。所以要在牠們居處的附近種些豆類、胡枝子等等,準備做牠們的糧食。北美鵪鶉喜愛安定的家庭生活,牠們會暫時離開棲宿的地方,四處走走,但是希望每天有家可歸。爺爺說,人類不知道從這些訣竅中學習,實在是很可惜的事。
只是鵪鶉跟人類一樣,也有愚蠢的一面。牠們不肯和平相處,就像我們人一樣,會引起戰爭,以致流離失所。這也是人類為何有戰爭、饑饉和漁獵方法的原因。唯有最後一點我最欣賞,提醒人類和鳥類都各自謹慎些。如果鵪鶉沒有合法限制,牠們繁殖太快,就會互相殘殺,雄鳥爭鬥,雌鳥啄食鳥卵,最後終歸自取滅亡,那些原來住著鵪鶉的地方,忽然什麼都沒有了。
這樣對誰——鵪鶉哪、蟲啊、你呀——都沒好處,狗就更甭提了。所以每年打鵪鶉,數目千萬不可過量,譬如這兒有二十隻鵪鶉,你打掉一半,狐狸偷幾隻,山貓也偷幾隻,只剩下兩隻,打算做窠孵卵的時候,也許這一年天氣不好,又凍死一隻,那不是沒有了嗎?但是只要你不太貪心,愛惜牠們,少打幾隻,那樣你後院裡永遠也別愁沒有鵪鶉哪!
爺爺說:「在我認識你奶奶之前,我在南方前後住了三十年,專心養狗,那時候,我對狗好有興趣! 我的後院裡不僅要訓練狗,同時也養著一大群鵪鶉,訓練狗的時候,順便也教教附近的孩子們。
「這就是法國人所謂的『和平共存』。我訓練鵪鶉,是不讓牠們離家太遠。鵪鶉做窠的季節,我教導狗要尊重鵪鶉,也教導孩子們善待肯守規矩的狗。每年我最多打三次鵪鶉,獵取的數量,每群最多不超過三隻,而且從不曾超過總數的二分之一,經常為牠們準備食物,也就是說,像對待上賓一樣照顧牠們。」
爺爺說:「最近我發現自己好嘮叨,鵪鶉的事兒一時也談不完,等有機會再告訴你。你只要記住:別性急,別把鵪鶉一網打盡,好好餵養牠們,記住要教狗尊重鵪鶉。喔! 不扯啦,你可別忘記,尊重是一項美德,我敢講,在任何情況下,無論是對待鵪鶉、狗,或是人,都會用得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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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說:「這枝鳥槍價錢並不太貴,也不頂漂亮,也沒刻什麼特製的標幟。但是它能射擊,只要瞄得準,它能射殺任何你想打的東西。將來等你找到工作,有了錢,可以旅行到英國,買一對雙管槍。或者就在國內,專門定製一枝在上面鑲一塊雕刻著獵鳥狗的金牌子。可是你現在剛學打獵,這枝鳥槍足夠使用了。」
這也許是一個小男孩所能擁有的最漂亮的鳥槍啊,尤其你才八歲,爺爺就已經決定把一枝危險的兵器託付給你。那是一枝二十毫米口徑的小鳥槍,價值二十塊錢。那個時候,二十塊錢好值錢哪! 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呢。爺爺鬍子很長,嘴裡還叼著菸斗,兩隻豎得筆直的大招風耳朵正好對著我,就像釘牢白兔的長毛獵狗,一時還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樣子。
他說:「我這就把狗喊出來,你要盡量好好地使用這枝鳥槍。在我們沒去森林之前,我要關照你一件事:現在,我的信譽正握在你的手裡,你媽以為我是個老糊塗,居然把一枝槍拿給跟槍桿差不多高的毛孩子。我跟她說,對你的安全,對這枝槍,以及教你如何使用槍,這一切責任,全由我擔當。我告訴她,男孩子什麼時候要學打獵,他就夠資格有槍了,不管他的年齡有多麼小;而且不能因為他太小,就不讓他開始學習。不過,應當教他如何小心使用槍啊! 你應該記住:槍是一件很危險的兵器,一枝實彈的槍能叫你變成殺人犯,千萬可別忘記呀!」
我說我不會忘記的,我也真的一直沒有忘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