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爺爺的遺產
從橡樹林這頭,到河畔那端的街上,一群又一群聚集的人潮。他們大部分的臉龐是黑色的,站在白人之中用濃濃的口音說著話,還有幾隻狗兒在人群裡穿梭。
他們都是來看爺爺的,來跟這位老船長說再見。在他的告別式中,唯一看不到的人就是我。我已經跟他說過再見了,他也已經與我道別過,我可不想要爺爺把我,跟其他那些來悼念他的人混在一塊兒了。我拿了放在地下室的船槳,划到砲台島去,那裡除了鳥以外,沒有別的事兒讓人分心。
世上絕對沒有任何方法、任何詞語,足以描述我的憂傷。少了爺爺的世界,對我來說實在太大了,但爺爺就這麼走了,留下只有十五歲的我,孤孤單單、無依無靠地活著。我用力搖著槳,努力不去想爺爺,卻怎麼也抹不去他的身影。
我發現,是爺爺的老哲理引導我到這水面上來──爺爺認為船與流動的水最能幫助你解決各種問題,因為水能澄淨你的思緒,釣魚能平撫你的激動,「而且最後你還能吃掉這些魚呢!」我猜,一定有人不能理解,我為什麼不去參加葬禮反而跑來釣魚,但爺爺一定會贊同我這麼做。
我習慣性地帶了漁網,置物箱裡還有些魚線。我划向淺灘,用槳將小船固定在沙洲上,然後望著沼澤裡的蝦群。停了一會兒,又把船推入水裡,划向一個我知道的魚穴,那裡躲著一大堆娃娃魚跟鱒魚。我現在已經說不出那時抓到了些什麼,但我通常總能抓到點東西的。
爺爺總是這麼說:「三月是個糟糕的月份,最好就是用來回憶。」所以我坐在船上,放上魚餌,甩出魚線,然後跌進深深的回憶裡。
「我不打算留給你什麼。」爺爺在臨終前,病情危急時曾這麼說過。「這場病花了太多錢,連房子都抵押了,銀行裡還留了張借據,而且經濟大恐慌還沒結束哩。所以除了幾把獵槍、幾張漁網和一條小船,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如果還有什麼,也許就只剩回憶了。」
突然間我想通了,爺爺怎麼會說沒留什麼東西給我呢? 是開玩笑嗎? 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男孩呀,連大富翁在我身邊都像個乞丐。我擁有爺爺整整十五年的時光,爺爺幾乎把他所有知道的事都教給了我啊。
於是,我決定開始好好計算我所擁有的財富。
首先,他把我當成一個男人看待,培養我不卑不亢的態度。爺爺會讓我跟他、還有他的男性友人們平起平坐,他給了我自尊與平等。他教會我憐憫,以及應有的禮貌,還教育我什麼是寬容,尤其是對那些較不幸的黑人與白人。街道上的黑面孔中,除了少數年輕人外,其他人都一生下來就是奴隸,他們只知道「飢餓」這個詞,並不曾聽過「廢除種族隔離」那一類的論調,他們會聚在這裡,只是因為他們喜愛爺爺這位老朋友。
群眾中也有黑人與白人的傳教士們,此外還有一些人,在我的成長教育中算比較粗俗的一類,像酒鬼啦、老愛打架的啦,還有遊手好閒的啦,他們全都在那裡,與城裡的神父、海岸巡防隊與船長協會的人、親戚朋友,甚至是獵犬們一起聚在那裡。我想爺爺一定有什麼深深吸引了大家,也影響了我。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嗯,爺爺讓我發現閱讀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他讓閱讀變成了一種運動,就像打獵是種運動,釣魚也是種運動一樣。他讓我體會到知識的寶貴,所以我老喜歡把頭埋在書本裡,只要有字,是哪種書都無所謂。為了追求刺激,我讀麥考雷、艾迪遜、斯威夫特以及莎士比亞。我從來沒把聖經當成宗教書籍,對我來說,讀聖經就是讀一本書,而不是讀宗教論文,因此我發現聖經裡的打鬥場面,比湛尼.格雷寫的西部小說還激烈。我讀史書像讀小說一樣熱切,古埃及的史事沒什麼是我不知道的,而且早在大學上哈蘭博士的課之前,我就知道,大家所說那個從海面上升起的「維納斯女神」,應該叫「愛與美之女神」。
爺爺也教會我如何打發無聊。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找到任何一張有字的小紙片,像藥瓶貼紙或肥皂的包裝紙,我就會認真地讀它來消磨時光。我已經四十多歲了,卻幾乎想不起生命中有那一刻是真正覺得無聊的,因為爺爺給了我一個最重要的禮物,就是教會我如何去「看」──真正用心看。
爺爺曾說:「大部分的人們多半都像個睜眼瞎子般度過一生。你要知道,無論是麥虱或蛤蜊,任何一樣東西都是有趣的,只要你記得,看著牠的時候,能夠心存一點兒好奇。」然後他會把我帶去沼澤區或海灘上,或者把我丟到船上,嚴令我好好去看,待會兒還得告訴他我看見了什麼。我觀察到很多細微的事物,例如工作中的螞蟻、正在游泳的貂,或毫不懈怠推著糞球的金龜子。
我看見雄松鼠在發情期如何打敗情敵,也看過海龜產卵時流下淚水;我觀察沼澤與濕地上的生態,也領略野生動物們隨季節產生的各種變化。我學著傾聽夜晚的聲音:狗兒對著皎潔月亮的狂嚎,貓頭鷹陰森森的梟叫,還有夜鷹優美的輕嘆、狐狸牢騷似的低吠,以及獵犬趁夜獨自探險時,脖子上鈴鈴的聲響。我學會欣賞鴿子在傍晚時分淒涼的啼哭,還有鵪鶉在召喚分散夥伴時那迫切的呼喊。
我的嗅覺變得非常敏銳,聞得到羊齒草與狗茴香的氣味,也聞得出從松木新裂縫裡湧出的樹脂香,還能分辨出搗碎的曼陀羅草和那些常在身邊植物的芳香,茉莉、木蘭、桃金孃等,都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同。夏天的氣味也和秋天不大一樣,夏天是慵懶而溫和的,像是乳牛輕柔的呼吸;秋天則是辛辣刺激的,樹葉紅火,草地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冰霜,橡膠樹忙著分泌汁液。春天聞起來有少女的芳香,冬天則有著爺爺的味道,那是混合了爐火與菸草汁的味道。
我還有不錯的廚藝呢。爺爺告訴我,食物不只是在肚子餓的時候用來對付腸胃咕嚕亂叫的解藥。我們一起打獵、一起準備食物,從中獲得了許多樂趣。爺爺教會我如何用船舷敲開硬殼生吃蛤蜊,更教會我如何在沙洲上烹魚或是烤蠔,享受一場華麗的盛宴。我下廚時總是洋洋得意,並且非常慶幸能夠體會飢餓時的玉米粥、海龜蛋、油炸松鼠或野兔,比有錢以後跑去那些奢華餐廳所吃到的高級料理更要美味得多。
讓我想想,爺爺還留給我了什麼?
對了,還有良好的禮儀──雖然我總是得付出痛苦的代價才記得住,有一兩次甚至還讓爺爺用藤條狠狠地修理過呢! 我隨時記得說「先生」、「女士」、「請」與「謝謝」,知道跟長輩在一起,或是在餐桌上要盡量保持沉默。我不貪取狩獵夥伴射下的鳥隻,也絕不侵犯別人命令獵犬的權利。我在樹林裡很安靜,也知道要把營地清理乾淨,把吃剩的廚餘殘渣埋掉,並將營火完全熄滅。
我學會了如何撒漁網、用獵槍,會用槳划船、用篙撐舟;會模仿火雞跟野鴨的叫聲,知道如何採蠔、挖蛤蜊、訓練小狗、偵查鹿蹤、引誘私人土地上的火雞(這可是不合法的);我會在大浪裡垂釣,會搭帳篷並用松針鋪床;會跟蹤浣熊獵犬,可以在釣魚船上值班,還會剝下整張的動物皮毛;會秤魚的重量、挖洞穴、會畫畫,還知道怎麼辨別毒菇與可食性的磨菇,以及分辨不同的樹種、花草與莓子;我可以跟有色人種和諧相處,甚至還會講獵人們粗俗的行話哩!
爺爺留下的遺產,似乎總結出上述所有的一切:兩把槍、一張漁網、一條船,還有一間房子,院子裡的木蘭樹中有著新來的九官鳥──但這個房子沒有多久就不是我們的了。大學就在不遠的未來,只要我努力完成學業。
我收起釣魚鉤、舉起槳,划船回家。到家時,參加葬禮的人潮已經散去,只剩下幾位至親好友,竟沒有人發現我剛才不在。
南方人參加葬禮少不了食物的搭配,雖然這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每個人到來時,都會帶來蛋糕、火雞或是火腿,所以就算在滿室花香的葬禮上,依然聞得到廚房裡的食物,餐桌上也早已備有豐盛的筵席等著你。我的肚子很餓,所以吃了一個火腿三明治,倒了一杯牛奶,這時,最後一個回憶衝進了我的腦海中,碰!
我想起每次爺爺開著老福特或搖著船的時候,或者每逢下雨及不能漁獵的季節,他總習慣說:「讓我帶你認識這個我們﹃人﹄所身處的世界。」比如說,那個讓很多人浪費時間追尋的科羅拉多寶藏,爺爺就懂得很多,因為他是個西部老手。但草原上有大馬車前往西部冒險時,他就像隻小害蟲,專門在路上製造些麻煩。北美野牛以及信鴿的生態,他通通一清二楚。古埃及的文明史、史丹利到非洲尋找李文斯頓的故事,更深印在他的腦中。大概從我剛會走路開始,他就用這些故事一點一滴地把我餵養長大。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在上大學以前,就已經受過良好的教育,累積了廣博的知識,我立下志願以後一定要當個作家,並且把爺爺教我的事情寫下來。不過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得先做,那就是受完大學教育,然後多賺些錢,把那個後院裡有著九官鳥、木蘭樹叢以及胡桃木的黃色老房子買回來。
我花了很多的時間,中間還經歷過戰爭與和平的崩毀,去過華盛頓和紐約、倫敦和巴黎、西班牙和澳洲、非洲與印度,看過獅子與老虎,體會過希望與失望,寫下了許多的文字。但最終,爺爺的房子現在為我們家人所擁有了,還有隻九官鳥──牠是某隻被我殺死的老九官鳥的後代──在月色皎潔的夜晚,牠會站在木蘭樹上歡悅地歌唱,胡桃樹與無花果樹又開始滋長,橡樹園也從來不曾改變過。
小男孩已經老到長出了白髮,但爺爺依舊存在,一切情景都是如此清晰。你會聽到更多爺爺告訴我的事,也許白髮會因此短暫消失,至於我,當然是又變回了爺爺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