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梣木籃子 Wisgaak Gokpenagen
咚,咚,咚。靜默。咚,咚,咚。
斧頭背面碰上木頭,譜成低沉的音樂。長柄斧落在同一處三次,約翰的目光稍微下移,接著繼續砍。咚,咚,咚。他把斧頭高舉過頭,向上拉高時手滑開,往下時手又合在一起,條紋襯衫下的肩膀繃緊,每敲一次,他的細辮就跟著上下彈動。他連著三次使勁重擊,朝木頭一路打到底。
他跨坐圓木一端,把手指伸進砍開的裂縫用力拉扯,慢慢剝下一條斧頭寬度的木塊,包進厚絲帶裡。接著拿起斧頭大力砍了幾英尺,咚,咚,咚,然後抓緊木條底部沿著擊打的痕跡撕下,一條條分解這塊木頭。在砍最後一段時,他拆下了一段八英尺長的薄木條,那是一塊明淨的白色木頭。他湊近鼻子聞到新木的香氣,然後傳給我們看。約翰把它盤成一個整齊的圈,綁緊,掛在附近樹梢上。「該你了。」他將斧頭遞了過來。
在這溫暖夏日,我的老師約翰.皮金來自波塔瓦托米族知名的皮金家族,擅長籃子編織。從第一次受邀來砍木頭,我就很感恩能參加黑梣木籃子的課程,跟皮金家族的多代成員一起上課—史提夫、基特、艾德、史蒂芬妮、珍珠、安吉,還有其他人的子孫輩—每人手上都拿著薄木條。他們都是優秀的製籃匠、文化的傳承者和慷慨的老師。木頭也是個好老師。
要讓長柄斧重複又平均地落在圓木上,看來簡單做起來難。如果某個點被打得太用力就會破壞它的纖維,如果太小力,木條就斷不乾淨,留下一段薄層。我們這些初學者做出來的模樣千奇百怪,有人把長柄斧高舉過頭落下清脆的敲擊音,有人則像釘釘子那樣敲出低沉的聲響。擊打的聲音因人而異,高音有如野鵝鳴叫,咆哮聲像受驚的土狼,隱隱約約的捶擊倒像松雞振翅的擊鼓聲。
約翰還是小孩時,敲擊木頭的聲音總是響遍整個部落。放學回家路上,他可以從揮舞的聲音分辨出誰在外頭工作:切斯特叔叔是快又有力的啪、啪、啪;樹籬對面的貝兒奶奶是緩慢的砰、砰聲,中間還會停下來喘會兒氣。但現在部落越來越安靜了,老人家逐漸凋零,比起敲木頭,孩子似乎對打電動更有興趣。因此約翰收學生來者不拒,傳授他從長輩和樹木身上學到的一切。
約翰不僅是編籃大師,也是傳統文化的承襲者。皮金家族的籃子可以在史密尼森和全世界的博物館跟藝廊欣賞到,在每年波塔瓦托米部落聚會的家族攤位上也會出現。桌上總是擺滿多采多姿的籃子,每個都長得不一樣,有鳥巢大小的花俏籃子,也有採集籃、馬鈴薯籃跟玉米清洗籃。約翰一家都懂編織,而且來參加聚會的沒人不想帶上一只皮金籃回去。我每年都會帶一個走。
跟家族裡的其他成員一樣,約翰也是大師級專家,致力於分享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事物。前人給予他的,如今他又給了出去。我參加過幾堂編籃課,剛開始都是在乾淨桌上放著一堆收得整整齊齊的材料,但約翰不贊成用現成薄木條來教授籃子編織—他教的是籃編創作,從活生生的樹開始。
黑梣木喜歡腳下濕濕的,多生長在沖積平原森林和沼澤邊緣,常和紅楓、榆樹和柳樹混生。它並非常見樹種,只會零零星星的出現,所以可能要花上一整天在泥濘裡跋涉才能找到。放眼潮濕的森林,你可以根據樹皮的樣子找到黑梣木。楓樹的樹皮是堅硬的灰色板塊,榆樹有辮子狀的軟木脊,柳樹則有道道深溝,這些都先不論,我要找的是黑梣木交錯的脊線和瘤狀物形成的精細圖樣。用手指壓住這些樹瘤,會有一種海綿感。沼澤裡還有其他種類的梣樹,所以最好也看看頭上的葉子。所有梣樹—綠色、白色、藍色、南瓜色、黑色—都有複葉對生在結實的軟木細枝上。
不過,只找出黑梣木是不夠的,還要找到對的樹,也就是已經準備好可以變成籃子的那棵樹。要做編織,理想的梣樹樹幹要又直又乾淨,而且下半部沒有長出分支,因為樹枝會生節,如此就會破壞木條的直線紋理。適合的樹約莫是手臂張開的長度,樹冠飽滿繁茂,表示是一棵健康的樹。直接向光生長的樹多半生得直挺挺又紋理細密,而那些需要蜿蜒找光的樹,才會出現曲曲折折的紋理痕跡。有些製籃匠只會選擇那些長在沼澤裡小山上的樹,有些則避開長在雪松旁的黑梣木。
樹在幼苗時期受到的影響,跟童年之於人的影響差不多。當然,樹的歷史可以從年輪窺之一二,好年長得厚,壞年就長得薄,環紋的圖案之於編籃也很重要。年輪在四季循環間形成,樹皮和新生木質部之間有一層層脆弱的細胞會隨著季節甦醒跟休眠,叫做「形成層」。把樹皮剝掉時,會感覺形成層濕濕滑滑,這裡的細胞永久處於胚胎階段,會不斷分裂,導致樹的腰圍逐漸加粗。春天時,新芽感測到白日變長,樹液上升到形成層,增生大量細胞,大的廣口輸送管可以把水帶往葉片,我們就是數算這一條條大導管來判斷樹的年齡。
這些導管長得很快,所以細胞壁通常很薄,林業學家稱這部分年輪為春材或早材。到了春夏之際,養分和水變少,形成層就改生成體積小而壁厚的細胞以度過匱乏時期,這些密集排列的細胞稱為晚材或夏材。當白日變短,葉子紛紛落下,形成層就開始準備在冬天休眠,細胞停止分裂。但當春天來臨,形成層會再度活躍起來,生成體積大的春材細胞。從去年的小細胞晚材突然變成春天的早材,過程中產生的線條,就是年輪。
約翰看木材已經很有經驗了。但有時為了確認,他會用刀子切一塊楔子下來看環紋。他偏好找年輪數在三十到四十之間的樹,每環的寬度跟五分幣差不多寬。當他找到對的樹才會開始伐木,但不是用鋸子,而是靠對話。
傳統伐木工會把每棵樹當作一個獨特的人來看待,一個非屬人類的森林人物。樹不是被奪取來,而是請求來的。砍樹者帶著敬意解釋來意,然後請求樹同意讓他採伐。有時得到的答案是不行,或許線索就在周圍的環境—枝頭上有綠鵑的巢,或樹皮抗拒有問題的刀—這表示樹不願意,或有某種難以言說的原因將他拒之於外。倘若得到樹的准許,砍樹者便祝禱一番,留下煙草當作回禮。樹木會被細心砍伐,也避免在倒下時傷到自身或周圍的人。有時伐木者會在地上舖一層雲杉木樹枝當作倒地的緩衝。伐木結束後,約翰和兒子把圓木上肩,準備走上一段路回家。
約翰的家族做了很多籃子。他媽媽喜歡搗木材,雖然約翰跟兒子們總會在她關節炎發作時直接把這活兒搞定。他們整年都做編織,但某些季節特別適合採伐。樹被砍下後木頭還是濕潤的,此時立刻搗碎木材是個不錯的作法。雖然約翰也說,可以把木材埋在溝渠裡蓋上濕土來保鮮。他最愛的時節是春天,此時樹液上升,「大地的能量開始流進樹裡」;還有秋天時,「能量會流回地裡」。
***
今天約翰先剝去海綿質樹皮,好讓長柄斧的力量不致偏移,接著開始工作。他把第一片木條的邊緣拉開,就能看到發生了什麼:擊打木材破壞了早材的薄細胞壁,使其破開與晚材分離,木材從春材和夏材的邊界裂開,因此剝下來的木條,正是兩道年輪間的木質部。樹木都有各自經歷的歷史和獨特的輪圈圖案,一條拆下的木質部可能是五年、也有一年的,而隨著敲打木頭又剝木條,製籃匠也在時間中穿梭。樹的生命從他手中一層層展現,這廂木條圈的數量累積得越多,那廂木材就變得越纖細,不出幾小時就成了一條細瘦的杆子。
「來看,」約翰展示道:「我們已經把所有外層都剝掉,回到它還是樹苗時期的樣子。」他指著我們堆起的一落薄木條,「別忘了,你們堆在那裡的,是那棵樹的一生。」木條厚度不一,因此下一步就是把木條按照它的構造層次分開,讓年輪被分隔開來。厚木片可以用來編織洗衣籃或捕獸用的背籃,而最精細的花俏籃子則只能用一年以下的木材來編織。約翰從他新的白色皮卡的後車斗拉出劈木機:兩塊木頭用一個夾具接合,看來像個巨大的曬衣夾。他坐在椅子前沿,膝蓋夾著劈木機,這樣一來,劈木機露出的腳在地上,尖端會從他的大腿處升起。他把一片整整八英尺長的木條穿過夾具的上方固定住,差不多有一英寸突出來,他彈開折刀,把刀片挪到木條要切割的那一側,沿年輪邊緣來回調整,切出開口。他棕褐色的手抓著待切的一邊,流暢地把它們拉開,剝開的木片滑順平均,就像兩片長長的草葉。
「大概就是這樣,」他的眼神對上我並帶著笑意。我把薄木片穿過夾具,試著用大腿平衡劈木機,開始切割木條。我很快發現必須用腿緊緊夾住劈木機,但實在辦不到。「沒錯,」約翰笑說,「這是傳統的印地安式邀請法—夾腿專家!」完成後,我的木片看起來就像被花栗鼠咬了一邊。約翰是個很有耐心的老師,但他不會幫我做,只是笑著把被我磨損的那面整齊地切割下來,然後說:「再試一次。」我終於調整到兩邊都可以拉,但這兩邊不夠平均,被拉動後變成一條十二英吋的碎片,一邊薄而一邊厚。約翰來回巡視,不斷鼓勵我們。他記得每個人的名字,而且知道我們需要什麼。他對某些人開玩笑說他們的臂力太弱,對某些人卻溫暖地拍拍肩膀。至於那群感到挫折的人,他會溫柔地坐在他們身邊:「不要這麼咬牙切齒,放鬆點。」至於對其他人,他只是拉出木條交給他們。他不只會判斷樹,也懂識人。
「樹是很好的老師,」他說,「我們一向被教導,身為人的責任就是要尋找平衡,切木片絕不會讓你忘了這點。」當你終於掌握訣竅讓木片平均地裂開,木片內面美得令人意外!它光滑又溫暖,光照下就像乳白色的絲緞閃閃發亮,而木片表面則粗糙不平,碎裂的末端留下長長的「髮絲」。
「現在你需要一把銳利的刀,」他說,「我每天都磨刀。還有,實在很容易就割到自己。」約翰遞給我們每個人「一條腿」,那是從穿壞的牛仔褲剪下來的,並示範如何把雙倍厚的牛仔布放在左大腿上,「鹿皮是最好用的,如果附近找得到的話。」他說,「換成牛仔褲也行,只是要小心點。」他坐在我們身邊示範動作,會成功還是見血,只差在刀子的細微角度及手勁。布條鋪開在他的大腿上,粗糙面向上,用刀刃抵著,另一隻手則把布條從刀下抽出來,這個連續動作就像冰刀擦過冰面。扯動布條時,刀刃聚積了許多布屑,表面也被拋光了。看他做來好像很容易,我見過凱特.皮金像拉扯線軸上的絲帶那樣拉出絲緞般的木條,但我的刀卡卡的,每次總會坑坑巴巴,沒辦法刨得滑順。我的刀子角度太大,切下去後就把原本好好的長木條搞成一塊廢料。
「你快要少一條長麵包可以吃了。」約翰搖搖頭,看著我又毀掉另一片木料。「我們搞壞木片時,我媽都這麼說。」籃編從過去到現在都是支撐皮金家族的主要事業。在他們祖父的年代,多半是仰賴湖泊、森林、菜園來供應食物和其他物資,不過有時也需要儲存食物,編籃子就是讓他們有能力買麵包、桃子罐頭跟鞋子的經濟作物。弄壞的木片就像被丟掉的食物。黑梣木籃子通常可以賣得不錯的價錢,依體積和設計而定。「一般人看到標價時,通常都有點激動。」約翰說,「他們覺得不過就是編籃嘛!但是,百分之八十的作業都在編織之前發生,找到樹、敲打、剝皮,還有現在做的這一切,這價錢根本賺不了幾個錢。」
薄木條終於就緒,可以準備編織了—也就是我們誤以為編籃的唯一功夫。但約翰阻止了全班,他的聲音輕柔中帶著堅定:「你們錯過了最重要的事。先看看四周。」於是我們看向森林、營地,也看向彼此。「看地上!」他說。每個初學者周圍都扔著一堆碎料。「停下來想想你手上拿著的東西。梣樹已經在這個沼澤生長了三十年,長出葉子、落下、又長出更多葉子。樹被鹿啃食、被風輕吹,卻年復一年地工作,留下這些屬於木頭的輪圈。一片掉在地上的木片,就是那棵樹一整年的生命,而你要踩在它身上,彎折它、將他磨碎成塵土?那棵樹以自己的生命來榮耀你啊。搞砸一塊木片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只是在學習,但無論你做什麼,都應該對那棵樹懷抱著尊敬的心,而且絕不浪費。」因此,他教我們將自己製造出的碎木殘骸分類,短木片放到要做小籃子或裝飾品的那一堆,零星碎片和刨屑就扔進一個盒裡,準備乾燥後做成火種。約翰遵循「神聖採集」傳統,只取需要的,善用每分得到的。
他的話呼應了我的族人常說的話。他們在經濟大蕭條時期長大,謹守著不浪費的原則,地上絕不會出現任何碎屑。但「用光光、穿到破、湊合著用、不用也將就著過」這句話不只是經濟準則,也是生態倫理。浪費木片不僅不尊重樹木,也會造成家計負擔。我們使用的所有物品,幾乎都是其他生命所製成,然而,這麼簡單的事實卻很少被社會看見。我們刨下來的梣樹螺旋都像紙片那麼薄,他們說美國的「廢物流」以紙類為大宗,就跟梣樹木片一樣,一張紙就是一棵樹的生命,水、能量跟毒物副作用都是構成它的一部分,但我們卻視若無睹地使用它們。從信箱到垃圾桶的短暫生命就說明了這一點。我猜想,如果我們可以看到堆積如山的垃圾郵件過去曾經是一棵什麼樣的樹,那會如何呢?如果約翰在身邊提醒我們這些樹的生命價值,又會怎樣呢?
部分地區的製籃匠開始注意到黑梣木樹量正在減少。他們擔心這是由於過度伐採造成的:市場過於關注編籃成品,卻鮮少留意到森林裡的原料,樹木因而持續減少。我的研究生達茨決定跟我一起展開調查,去分析紐約州黑梣木在周邊的分布情況,了解問題出在樹的哪個生命週期。我們每拜訪一個沼澤就計算所有找得到的黑梣木,在它們身上纏繞帶子以測量樹圍。湯姆在每個點位都鑽取幾棵樹的樹芯,確認它們的年齡。經過一站又一站,湯姆發覺附近都是老樹和樹苗,幾乎沒有介於中間年齡的樹。普查出現了個大洞:他找到許多種子和幼苗,但下個年齡層—會長成未來森林的小樹—大多都死亡或消失了。
他只有在兩處能看到大量的成樹,一是森林樹冠層的空隙之間,一些老樹因為疾病和暴風倒了,光線才得以照進來。說來奇怪,他發現荷蘭榆樹病殺光了榆樹,然後黑梣木取而代之,如此就產生了新的平衡,也就是失去了一個物種,又得到另一個物種。黑梣木要從幼苗長成樹,必須有日光照進來,如果一直被樹蔭遮住,就會死亡。
另一個有樹苗茁壯成長的地點位在製籃匠的部落附近,黑梣木的編織傳統在此地長盛不衰,樹木也是。我們推測黑梣木顯著減少或許不是因為過度伐採,而是伐採過少的緣故。當部落裡咚、咚、咚的聲音和黑梣木互相應和,代表森林裡還有許多的製籃匠來來去去,創造出光線可以透出的空隙。光線照到幼苗上,小樹便往樹冠層抽高成為大樹。沒有製籃人或這類工匠出沒,森林的樹冠就不會產生開口,讓黑梣木得以生長。
黑梣木和製籃匠是好搭檔,他們共譜了收成和被收成的共生關係:梣木依賴人,人也依賴梣木,彼此的命運相偎相依。這種連結關係是傳統編織復興運動的一環,這個運動如今日益蓬勃,關係到原住民土地、語言、文化、哲學的振興。過去原住民的傳統智慧和生活方式因為新移民的壓力而幾近消逝,現在龜島的原住民族開始追求文化復甦。不過,雖然梣木籃編更加受到重視,卻也面臨入侵種的威脅。
約翰讓我們放風休息,去喝杯涼的或伸展一下疲憊的手指。「你得清醒地進入下個階段。」他說。我們繞著圈子甩開脖子和手的抽筋感,約翰給我們一人一本美國農業部發行的手冊,封面是一隻閃亮的綠色甲蟲。「如果關心梣木,最好注意一下樹被攻擊的問題。」從中國引進的梣樹綠吉丁蟲會在樹幹裡下蛋,幼蟲孵化後會便嚼食梣木的形成層,直到化蛹成吉丁蟲鑽出樹外,才會飛往他處尋找新的產卵地。但無論牠停在哪裡,都會對這棵樹造成無可挽回的致命傷害。這種甲蟲最喜歡的宿主就是梣木,因此五大湖區和新英格蘭的人都頗為困擾。現今有個針對運材和柴火的檢疫,目的就是抑制吉丁蟲的傳播,但牠移動的速度可比科學家預測得快多了。「所以得時時留心。」約翰說,「保護樹是我們的責任。」他和家人一起採收被砍倒的木材時,總會特別蒐集掉下來的種子,在穿越濕地時將之四處撒播。他提醒我們:「各種事物都一樣,你不能只拿取而不回報。這棵樹照顧我們,我們也要照顧它。」
過去三十年,本尼迪克特、大衛和布里根都主張運用傳統生態知識和科學工具來保護黑梣木,他們栽植了上千株黑梣木幼苗送給當地部落。萊斯甚至說服紐約州苗圃培育黑梣木,無論是校園或汙染地區都可以繼續種植。目前已有上千棵黑梣木在次生林和復興的部落裡被復育,吉丁蟲也依然繼續出現。
每年秋天,威脅都朝家園振翅而來,萊斯和同事們發願盡己所能蒐集並保存狀況最好的種子,在這波侵略過去之後,重新種下一片森林。每個物種都需要自己的本尼迪克特、自己的皮金家族、盟友和守護者。我們的諸多教導都承認:有些物種會幫助或引導我們。「原初指引」提醒我們必須報恩,而能成為其他物種的守護者更是一份榮耀—我們每個人都有這個能力,只是常常忘記。黑梣木籃子提醒我們,其他生命曾給過我們什麼禮物,我們應該心懷感激,為它們挺身而出,付出關愛來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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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讓我們回來圍成一圈,準備進行下個步驟:組裝籃子底部。我們要做的是傳統的圓底,所以頭兩條木片得先對稱交叉在正確角度,這簡單。「現在看一下你手上的東西。」約翰說,「從你面前四個方向開始,就是籃子中心,其他東西都圍繞中心所組成。」我們部族十分敬重這四個神聖方位,以及其中蘊藏的力量。兩條木片的交疊處也就是四方匯集的交點,是我們生而為人所在的位置,我們必須在四方之間找平衡。「看,」約翰說,「我們生命中做的每件事都很神聖。四個方位是我們的基礎,也是我們從這裡開始的原因。」等找到最薄的木條、讓骨架上八個輻條都就定位,籃子就開始生長了。我們向約翰要求下一步指引,但什麼也沒有,他說:「你得靠自己。籃子要怎麼設計全交由你決定,沒有人能教你要創造出什麼。」我們有厚木片和薄木片可用,約翰拉出一袋染過色的木條,各種顏色糾成一團,看來就像晚會祭典時男子圖騰襯衫上飄動的絲帶。「想想這棵樹在你動手編織前,是怎麼努力長成今天這副樣子。」他說。「它把生命獻給這個籃子,這樣你就知道自己的責任了。把籃子編得漂亮點,才能報答它。」
想到對樹負有責任,每個人在開始前都停下了動作。我在面對一張白紙時,有時也會油然生出同樣的心情。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跟世界之間的互惠,我可以倚靠寫作來回饋所有曾被給予我的事物。而今又有了另一層責任:在一片薄薄樹片上書寫,希望落筆的文字能夠值得。然而,這樣的念頭足以讓人停筆。
籃子的頭兩排是最難編的。編第一圈時,木片似乎有自己的意志,想脫離「上-下」纏繞的韻律,拒絕配合設定的樣式,看起來鬆散又搖搖擺擺。這時約翰會插手幫忙,除了鼓勵打氣,也會幫忙扶住亂跑的木片。第二圈也很令人挫折,留下的間隔都不對,你得夾住編織器,讓它固定不動。但即便如此木片還是會鬆脫,濕的那端彈起來打到你的臉。約翰只是笑著,橫七豎八亂糟糟的木片完全不像一個整體。但第三排來了—我的最愛。這個時候,向上的拉力被往下的拉力抵銷,兩道相反的力量開始平衡起來。施與受—也就是互惠—開始發生,原本獨立的部分逐漸融為一體。編織變得簡單起來,木片有條不紊地就定位,從混亂裡長出了秩序與穩定。
為土地和人編織幸福感時,我們需要注意前三排教我們的事。生態和諧和自然法則永遠是第一排,沒有它們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籃子。只有第一圈到位,才能開始編織第二圈,那就是物質財富,滿足人類生存所需的東西。但如果只有兩圈,籃子還是可能分崩離析,第三圈加入後,前兩排才能固定在一起,這就是生態、經濟和靈性相互交織的地方。如果在使用任何物品時,都能視它們如禮物,善用之作為報答,就能尋得平衡。我想第三圈有很多名字,包括尊敬,互惠,一切的關係;我把它設定為靈性圈。無論叫什麼名,這三圈代表我們認知到生命是彼此依靠的,人類的需求只是籃子的一部分,而這個籃子是要支持萬物眾生的。透過關係,原本各自獨立的木條變成一個完整的籃子,結實又有彈性,帶著我們迎向未來。
那天的落日餘暉拉出長長的影,工作桌上陸續出現籃子的成品。約翰幫我們加上傳統小籃會有的捲捲裝飾,黑梣木的木條很有彈性,你可以編出環圈和螺旋來裝飾籃子的表面,盡情展現梣木的平滑光澤。我們做出矮矮圓圓的製物盤、高高瘦瘦的花瓶、胖嘟嘟的蘋果籃,織法和色彩多采多姿。「現在是最後一步,」他遞來幾支奇異筆,「在你的籃子上簽名,以你的作品為榮。那個籃子不是憑空出現,而是你做出來的,無論什麼樣貌都好。」他讓每個人手上捧著自己的籃子,排好隊照相:「這是一個特別的場合,」他眉開眼笑像個驕傲的父親,「看看你今天學到了什麼。希望你有感受到籃子想傳達給你的事。每個籃子都很美,每只各不相同,但它們的起點是同一棵樹。製作材料雖然一樣,但每個籃子都成為了自己,我們的族人也是如此,流著相同的血,卻各自美麗。」
那晚,我對祈禱儀式的圈圈有了不同的看法。我注意到鼓上方的雪松棚架是由四個方位的柱子支撐著。鼓聲和心跳聲召喚我們一起跳舞,節奏只有一種,但每個舞者的舞步都獨樹一格:草舞舞者點踏下沉步、水牛舞者蹲伏貼地、幻舞舞者的披巾飛旋、鈴衣舞女孩踩著高踏步、傳統婦女舞者的步法優雅端莊。男女老少穿著自己心愛的顏色,彩帶飛揚,流蘇搖擺,一切是那麼美,每個人都隨心起舞。我們圍圈跳了整晚,一起編織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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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現在有一堆籃子,但皮金家族系列還是我的最愛。它們讓約翰的話語在耳畔響起,我能聽到咚,咚,咚的聲響,聞到沼澤的氣味,提醒我手中握著的是樹木的生命歲月。要是我們能敏銳覺察到所交付給我們的生命,那會如何呢?想想看舒潔衛生紙裡的樹、牙膏裡的藻類、地板裡的橡樹、酒裡的葡萄,若我們溯源所有事物的生命線,對之表達敬意,又會發生什麼呢?一旦開始這麼做就很難停下來,你會感覺自己被禮物給淹沒。
我打開櫥櫃—這裡應該挺適合放禮物的—一邊念想:「你好,果醬罐。哈囉,玻璃杯,你們曾是海灘上被來回淘洗的沙,沐浴在泡沫和海鷗的叫聲裡,如今成為玻璃杯,直到哪天再度回到海裡。然後,莓果兒,你們在六月時節圓鼓飽滿,現在置身在二月的儲藏櫃裡。還有糖,你遠離了加勒比海的家—謝謝你大老遠跑這一趟。」
籃子、蠟燭、紙—有意識地掃描一遍桌上所有物件之後,我從追溯物品的身世獲得了許多樂趣:指間轉動的鉛筆是肖楠加工製成的魔杖,阿斯匹靈的成份裡有柳樹皮,就連燈裡的金屬都呼喚我思考它是如何從地層裡形成的。但我的視線和思緒很快略過桌上的塑膠製品,幾乎沒多看電腦一眼。塑膠沒有讓我產生什麼省思,它跟自然世界差太多了。我猜,彼此的連結就是從這裡斷開的,當我們無法輕易看到物品裡存在的生命,就不會心懷尊重。
我無意對矽藻和海洋無脊椎動物不敬。它們上億年前就活得好好的,在沉入古代的海底後,受到地殼變動的壓力而演變成石油,從地底抽出到煉油廠後就被分解和聚合,做成筆電的保護殼或阿斯匹靈罐的蓋子—不過,要在各種超工業化產品構成的世界保持覺察,實在令人非常頭疼。我們天生就不是要把注意力放在這種事情上的,眼前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任務。
但偶爾在手裡拿著籃子、桃子或鉛筆時,我會有那麼一瞬間福至心靈,感受自己與萬事萬物本是一體,因此有責任物盡其用。彼刻,我聽見約翰.皮金說:「慢一點—你手上握的,是樹木的三十年呢。不該好好花個幾分鐘,想想要怎麼對待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