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與人世之間
喬凡尼.皮克.德拉.米蘭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吸取了生命中所有精華,活得深刻。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他不感到興趣,不覺得新奇的。他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已精通拉丁文與希臘文,接著在年輕力盛之時前去帕多瓦學習希伯來文和阿拉伯文。二十多歲時,已成為亞里斯多德哲學、教會法和卡巴拉神祕學的專家。在佛羅倫斯和費拉拉,他被布魯內萊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多那太羅(Donatello)、皮耶羅.德拉.弗蘭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的作品圍繞,並和當時最閃耀的焦點人物們成為親近好友。身為詩人馬泰奧.馬里亞.博亞爾多(Matteo Maria Boiardo)的表弟,皮克熟識極為富有的文學家羅倫佐.德.麥地奇(Lorenzo de’ Medici)、古典學者安傑洛.波利齊亞諾(Angelo Poliziano)、新柏拉圖主義的先驅馬爾西利奧.費奇諾(Marsilio Ficino),以及激進傳道者薩吉羅拉莫.薩佛納羅拉(Girolamo Savonarola)。皮克不僅是作家,也是擁有驚人原創性的思想家。除了書寫許多吸引人的詩歌之外,他夢想將不同分支的哲學思想融合成鼓舞人心的一體,並渴望結合世界各地的宗教。
就各方面看來,皮克是典型的文藝復興人。他短暫的一生中,捕捉了約莫西元一三○○年至一五五○年間義大利的歷史精華,這段時期被視為以前所未見源源不絕的文化創新為表徵、由藝術和知識的光輝所主宰。身為一個「通才」(uomo universale),他似乎以無限的好奇心和新鮮感來觀看這世界。他對於古典時期的藝術與文學充滿熱忱,也用相同的熱忱以尋求替人類開創一個充滿無限希望與可能性、嶄新、更明亮的未來。他與充滿雄心壯志的藝術家們交談,與有錢有權,為藝術與文化而活的贊助人交往,他也渴望找到關於不同文化與人種的新知。
皮克的巨作《論人的尊嚴》(Oration on the Dignity of Man)被視為是對於整體文藝復興時期的非正式代表宣言。簡要地說,皮克哲學計畫的中心思想,對於人的潛能有著無法澆熄的信念。「我曾在阿拉伯人的紀錄中讀到」,他以此開場:
撒拉遜人阿布達拉(Abdala the Saracen)被問到「就當今世界裡,什麼最值得讓人感到驚奇?」他回答說:「沒有比人類更令人驚奇的事物。」同樣的看法也出現在赫密斯.崔利墨吉斯特斯(Hermes Trismegistus)的話:「阿斯克勒庇厄斯(Asclepius),人是偉大的奇蹟。」
皮克相信人類確實是個奇蹟。在他的眼中,人類擁有獨特的能力,能夠超越人世間的限制,並且透過詩、文學、哲學與藝術,昇華到更高、更好、更加超凡的境界。
不論身處於哪個文藝復興時期的重要中心,都很難不認為皮克的人生精確地捕捉這時代的精神。單在佛羅倫斯,與這時緊密相關的藝術作品似乎也證明了人類靈魂不可思議的綻放。像是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的《大衛》(David)、布魯內萊斯基(Branelleschi)的圓頂、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的《維納斯的誕生》(Birth of Venus)、馬薩喬(Masaccio)的《聖三位一體》(Trinity),再再顯示當時的生活處處感受得到美麗,贊助人與藝術家追求著某種超越日常瑣事的生命,隨著時間過去,想像力的地平線日益寬廣。的確,這些藝術作品帶來強烈的驚奇感,讓人很難相信這些文藝復興時期的男女只是人類。他們似乎與世俗瑣碎相隔甚遠,這讓他們看起來有點距離感,幾乎像神一樣。提到這時期就會想到「令人驚奇的」這個詞彙。
如果皮克的《論人的尊嚴》大略提供了大眾想像中文藝復興的光彩,那麼他的人生故事也提供些許線索,讓我們看到這令人驚嘆的時期,同時有其他的東西在背後運作。雖然皮克豐富的想像力似乎讓他與世事有距離,他卻是個依直覺衝動行事,喜好人生醜陋面的人。他不僅因為涉入宗教合一主義而被控為異端遭到逮捕,也因激昂的情慾,身陷一連串棘手的情況。初訪佛羅倫斯後不久,皮克誘拐一名已婚婦女,對方是羅倫佐.德.麥地奇親戚的太太。愛昏頭的皮克試圖跟女方私奔,因此被打到重傷,關進監牢一陣子。還沒完全復原,又很快地捲入另一樁事件。皮克發現自己與安傑洛.波利齊亞諾有很多共同點,兩人展開了一段熱切的友誼,後來演變為一段隱而不現的性關係。在他們被毒死之後——可能是由皮耶羅二世.德.麥地奇(Piero de\\\\\\\' Medici)下令毒死的——儘管教會對於同性戀有著嚴厲禁令,兩人仍並肩葬於佛羅倫斯的聖馬可教堂(the church of S. Marco),以此紀念兩人的連結。乍看之下,以上的事件似乎與皮克作為驚奇來源的奇蹟形象有所衝突,並損害他「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的名聲,但事實並非如此。在《論人的尊嚴》裡,皮克提供見解以解釋(他所有的)如隔世般的詭辯與過分世俗的慾望。雖然自然律法「限制與規範其他生物的天性」,神告訴人類:
你,不被任何限制所囿,我們把你交付於你的自由意志;根據你的自由意志,你將為自己規範出天性上的限制。我們將你置於世界的中心,你可以從中心觀看這世界任何的東西。你既不來自天堂、也不來自於人間;你不是肉身也非不死之身。你身為自己的創造者與塑形者,你可以將自己形塑成任何你想要的形象。
正當神似乎要將人類推至高點,皮克的神將自由意志這禮物轉化成矛盾的核心,不將無限榮耀給予文藝復興人。神告知他說:
你會擁有墮落到較低層次、野蠻生命的力量;﹝並且﹞透過靈魂的評判,你也擁有重生到較高層次、具神性的生命力量。
雖然人確實有能力,提升到猶如天堂般美麗的高處,皮克似乎也認為人也有能力,墮落到腐敗的醜陋深淵裡。事實上,人性的兩面是緊密相關的。天使與惡魔在人的靈魂裡比鄰而居,困於一種奇特迷人的共生關係裡。要能伸手摘星,你必須有雙泥塑的腳。
以上的敘述裡,皮克不僅解釋了他個性上的矛盾之處,也表達了關於文藝復興的一個重要事實。視文藝復興為文化重生與藝術美的時期,而身處於其中的男男女女,則充滿文化素養與深諳人情世故,人們很容易屈從於這樣誘人的看法,但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成就和黑暗、汙穢、甚至邪惡的實際情況共存。道德敗壞的銀行家、貪婪的政客、沉溺肉慾的教士、宗教紛爭、到處蔓延的疾病,還有揮霍無度、奢侈的生活到處可見。現今旅客看到會驚嘆連連的雕像與建築的眼底下,令人咋舌的暴行不斷發生。的確,如同皮克的人生所驗證的,身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作家、哲學家如果沒有經過各種腐敗、墮落的磨練,這時期最偉大的名勝古蹟就不會出現。文化素養與腐敗、墮落相互依存。如果文藝復興時期充滿了文化的天使,俗世的惡魔也存在其中。
就是因為非常容易被文藝復興時期美麗和優雅的藝術與文學所吸引,使得這時期較醜陋的一面往往很容易被遺忘、忽略掉。也許是因為文化上的成就帶來浪漫的氛圍,藝術家們充滿聲色的私生活、贊助人所關切卑鄙、不道德的事,與大街上隨處可見、難以忍受的厭惡都被刻意隱藏起來,以無可比擬如幻覺般的完美粉飾太平。就史實的層面上來看,這樣只看文化美好的一面,刻意忽略醜陋面的傾向是相當不妥的,因為這讓高雅文化與社會現況有了造作的區別;就人類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傾向也剝奪掉這時期令人興奮、深切刻畫、真切的驚奇。只要能欣賞文藝復興較醜陋、大膽的一面,就能讓文化成就的廣度更加清晰。
本書所做的就是有意識地努力回復平衡。審視文藝復興時期畫作的背後的故事,這些故事主導了我們對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觀點。這本書重新檢視三個文藝復興「故事」裡最重要的特徵,這些特徵都出現在皮克.德拉.米蘭多拉的人生裡,而每個特徵都反映了創造這時代藝術與文化不同的元素。
透過檢視藝術家身處的野蠻社會領域、贊助者們所關切的卑鄙事情、伴隨「發現世界」而來出乎意料的偏見,指出文藝復興比每個人可能認為的都還要「醜陋」——也正因為如此——它也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相信在這趟旅程之後,文藝復興將不再看起來只有天使與惡魔居住其中,也不再是我們熟知的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