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方式看:阿肯那頓(Akhenaten)的藝術家
接到法老的諭令時,王室的雕刻家和畫家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竟然要把法老王阿肯那頓畫成長長的橡皮臉,馬鈴薯下巴,大鼻子,招風耳,擠得出肥油的肚子和彎彎的大腿。過去還不曾以這種方式表現過埃及法老王。
當阿肯那頓在距今約三千三百七十年前登基時,埃及歷任的法老已經超過一百位,埃及那套生活方式看來也將永遠持續下去。法老的名字和超人功績都透過繪畫、雕塑、文字記錄在宮殿、墳墓和寺廟中,也同樣能在百姓的日用品裡看到。一塊研磨化妝品的石板上,便雕刻了那爾邁法老像,法老王正用權杖擊打敵人頭部。還有賽提一世的巨型雕像,壓倒性睥睨一整隊大軍,敵人就像被法老王戰車輾過的麥子。
埃及雕刻師必須耐性十足。他們手上最堅硬的金屬工具是青銅製的,青銅對刀劍或長矛來說也許很適合,但用它來雕刻玄武岩這類堅硬的石頭就非常吃力。雕刻師可能得花上數個月的時間,用一塊更硬的石頭來刻劃原石。這種雕刻稱作凹浮雕,是埃及雕刻師精通的技法,即在光滑的石面上陰刻出造形和象形文字。當明亮的陽光斜射在凹浮雕上,打出的銳利陰影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硬筆畫。
據我們所知,有些法老王的鼻頭上可能長疣,或耳朵有毛。但藝術家總設法把法老王的臉處理得光潔無瑕,中規中矩,而且老實說,相當空洞。他們像戴著一張面具,或者說他們高貴的頭腦裡連一個念頭也沒有。
阿肯那頓想:「如果他們還準備把我弄成那個樣子,他們的震撼教育可就要來了。」他堅持自己的雕像和畫像必須像個真實的人。阿肯那頓甚至還可能要求藝匠把他的鼻子和下巴做得比實際更大,如此一來他的臉就更容易被辨認。阿肯那頓和他的王妃娜芙蒂蒂有六個女兒。在王室藝術家的巧手下,她們在父母膝下玩耍嬉鬧,和一般小孩無異,完全不像以往那種僵硬、毫無人性的風格。
阿肯那頓和所有埃及人一樣,成長在眾多神祇形象環繞的世界裡,但他認為改變的時刻到了。他廢除這些大大小小神祇的地位,宣稱只有一位神存在──阿頓,其意指太陽圓盤。為了將「一神」的訊息推廣給全埃及人民,阿肯那頓對雕塑家和畫家允許繪製的神像和場景傳統做了一番徹底的革新。禁止再刻畫原本那些有貓頭、鱷魚頭、鷹臉或豺狼臉的舊神,現在只能呈現阿頓,也就是說,只能畫一個圓圈。這個圓有光線射出,末端有小手,撫觸著法老王和他的家人,王室一家人承接著阿頓的光芒。在阿肯那頓的新宗教裡,必須記得這一個圖象。
「真是大不敬啊。」舊教的祭司私底下抱怨連連,「這會惹得眾神憤怒啊。」阿肯那頓完全不在意。這件事由他負責,他要做出改變。他要臣民完全拋棄舊方式舊習俗。將來的一切,都會是嶄新的。
阿肯那頓原本以阿蒙霍特普四世之名即位,他為自己取了新名字阿肯那頓,意思是「阿頓的僕人」。他在尼羅河畔建立一座新城市,稱作阿肯那頓,意即「阿頓的地平線」。他建造新的廟宇、宮殿和房舍。
一位名叫圖特摩斯的雕塑家在阿肯那頓城經營工房,他用一塊石灰岩雕刻出娜芙蒂蒂王后的半身像。在圖特摩斯巧手下,她看起來很漂亮,嘴角帶著柔和的笑容,也許真實生活裡的她就是這個模樣。娜芙蒂蒂時髦的頭上戴著埃及后冠,這又是阿肯那頓所做的另一項改變。早期的法老從未允許讓王后或妃子被描繪成與帝王平起平坐。圖特摩斯必定曾因為技藝超群而獲得阿肯那頓和娜芙蒂蒂的信任。他自己便住在一幢大別墅裡,像貴族一樣擁有馬車和馬匹。
長相滑稽的阿肯那頓,美麗的娜芙蒂蒂,六個乖巧的女兒,簡直是完美的家庭。就算家人之間有爭執或耍脾氣,從王室塑像和浮雕作品裡也絕對看不出來。浮雕裡的女孩在母親和父親身上玩耍,而阿頓的光芒向下輻射,像在幫她們搔癢。埃及強烈的陽光襯托出雕刻裡的每個細節,彷彿藝術家不是別人,就是阿頓本人。
◎透過她的手:卡蜜兒.克勞岱爾 Camille Claudel
我的工作嗎?我是一位藝術評論家。「誰需要聽評論?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憑自己的主見來認識藝術。」你可能會這麼說。當然當然,我完全同意,只要你別到最後又跟其他人看法一致就好啦。
以我們偉大的法國民眾為例吧。今年,1898年,我們絕對是一個熱愛藝術的泱泱大國。否則,每年怎麼會有數以萬計的人參觀沙龍展?那麼,眾人一致認同最好的法國雕塑家是誰?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奧古斯特.羅丹。不論你走到哪裡都會聽到這個名字,羅丹,羅丹,羅丹,每個人都在複誦這個名字。
我不否認,羅丹的確是傑出的雕塑家。但你們知道嗎?有時我故意問人:「告訴我,羅丹為什麼是個天才?」他們會回答:「看看那尊雕像的手,多麼具有表現力。只有羅丹能讓人類的手訴說那種表情。」
「啊哈,」我說:「你們可知道是誰雕出這雙手?不是羅丹本人,是卡蜜兒.克勞岱爾。」他們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因為他們根本沒聽說過克勞岱爾;或者就算聽過,也不清楚她究竟是怎麼有才華,或羅丹有多少成就要歸功於她。
我很了解克勞岱爾,相信有一天她會享有她應得的名聲。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就已經會用黏土、泥巴或任何材料來製作雕塑。十六歲時,她說服父母讓她前往巴黎讀書。她與幾位女孩一起租下一間工作室。原本的老師離開後,新接替的老師就是羅丹。羅丹一眼就看出克勞岱爾的天賦,一個這麼年輕的學生,已擁有超齡的天分和毅力。總之,長話短說,羅丹正在進行一項政府委託的大案,一件有十多個人像的巨型紀念雕像。他邀請克勞岱爾擔任助手。
她仍繼續創作自己的雕塑。「多麼年輕有為的藝術家,」人們常說:「但你看得出來,她受羅丹影響很深。」為什麼他們卻看不到,羅丹也受她影響很深。他們不相信一位沒沒無聞的年輕女子居然能為法國名雕塑家提供創意。我不禁想像,如果卡蜜兒.克勞岱爾是個男人,這個故事會變得多麼不同。
克勞岱爾深愛羅丹,但人們認為她的一切都是從羅丹那裡得來的,這令她十分沮喪。你知道,羅丹雕塑的人物都是裸體的、米開朗基羅式的。因此克勞岱爾開始雕穿衣服的人物,她讓自己的創作看起來盡量跟羅丹不一樣。她遠離巴黎,待在倫敦的朋友家好幾個月。聽說,羅丹傷心欲絕,但他仍絕口不願承認:「我虧欠卡蜜兒甚多。」
為什麼我對克勞岱爾評價這麼高?她的雕塑表現了一個人的內在情感。在她的作品前面你渾然忘記眼前的東西只是一塊大理石或一片青銅,你從雕塑體驗到一種真實的感同身受。她創作了一件兩個跳舞人物的作品,你可以感受到將兩人連繫在一起的愛,感受到音樂節奏令他們手舞足蹈。這不過是一件小小的雕塑,和她的許多作品一樣,小,卻充滿動感和情感。
上一次我去克勞岱爾的工作室拜訪,她正在雕刻一塊瑪瑙。那是一個波浪造型的小雕塑,捲起的波浪推擠出強大的動能,即將崩落碎裂成浪花。「你知道葛飾北齋的大浪嗎?」我問道。「誰不知道呢。」她笑答。即使她腦中一直想到北齋的畫作,她的大浪卻非常不同。她先用石膏做模型,瞭解完工後的雕塑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三個年輕的女子在浪頭下,或玩耍或跳舞,大浪似乎在保護她們,同時又極度狂野而危險。我感受得到她們正享受這無憂無慮的片刻。她們蹲伏著,期待大浪來臨,既興奮又害怕。
克勞岱爾跟我談到這塊水綠色的天然美玉,如何跟女孩們的形象構成對比,女孩們的造形會以青銅鑄成。這些人物十分活潑,刻劃細緻,完全不像羅丹的人物。
「依我看來,卡蜜兒,」我說:「妳是個天才。」
她露出苦笑的表情,好像她認覺得我不過是說說好聽話而已。假如我對羅丹說出同樣的讚美,他大概連一秒鐘都不會懷疑我的話。
無論如何,我希望我有說服你去看看卡蜜兒.克勞岱爾的作品。那麼,還有什麼推薦的藝術家嗎?有的,你真的該去看看莫內新畫的睡蓮。
◎夢之海:胡安.米羅 Joan Miró
再見,英格蘭。米羅倚靠著甲板圍欄,望著翻騰的海水,冒著煙的郵輪駛入英吉利海峽,他的思緒已奔回家鄉了。西班牙隨時可能爆發內戰,人們議論紛紛。至於歐洲其他地區又會變得怎樣呢?德國領導人阿道夫.希特勒的演說語氣愈來愈咄咄逼人,德國的大軍已經挺進到法國邊界了。
米羅的視線從滾滾白色浪花上移開。一隻燕子從眼前飛過,迅捷的翅膀幾乎刷過甲板,一瞬間又已朝陸地飛去。「好兆頭,」他在心裡想,雖然也說不出個原由。那隻鳥的英文叫作什麼?法文叫「宜鴻黛拉」。他會把這個名字用在為居托利女士所繪的四張巨幅畫作裡,命名為「燕子.愛慕」(Hirondelle Amour)。這些畫是設計來製作掛毯的,居托利夫人在巴黎經營時裝生意極為成功,經常委託藝術家為她設計東西。
一個詞能創造自己獨有的氣氛,就像一種顏色。「宜鴻黛拉」是個美麗的詞,就像一只敲響的小鐘。法文的愛情,amour,「愛慕」,既深邃又明亮,像他腳下的大海。米羅想像海裡那些怪異的生物,這一刻可能游向海面,或是潛入海床的瑰麗家中。
他在甲板上來回走動,上上下下。整體而言,他的倫敦行相當成功。1936年6月開幕的超現實主義展絕對是一場大轟動,無論人們是喜歡或憎惡。但現在他更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的工作室。
從古斯塔夫.庫爾貝的繪畫在巴黎引起轟動迄今,又過了將近一百年。這期間出現印象派,接著是梵谷和高更,然後立體派。巴黎代代有才人出,藝術浪潮永遠推陳出新,現在當道的是超現實主義。
「您認為我是超現實主義者嗎?」米羅問居托利夫人,「我不覺得自己想變成某某主義者。」
「如果超現實主義者是一個懂得夢境的畫家,那麼,沒錯,您絕對是個超現實主義者。」
「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米羅嘆了口氣。法國作家安德烈.布勒東發明了超現實主義一詞,也提出身為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應該怎麼做。一開始米羅對布勒東的想法感到興奮,但現在這些做法已經太像一套規則了。
儘管如此,他仍相信這點是真的,正如布勒東所言我們最深的願望和情感,只能透過夢境獲得表達。藝術家若能夠捕捉到夢境的本質,便能捕捉到人類心靈最深層次的運作。重要的是,不要讓你理智的、務實的白天思維,遮蔽了夢境的畫面。
米羅並不認為〈燕子.愛慕〉就是一幅夢境畫面。紅,黃,灰──這些顏色不是想像出來的,它們是真實的,像火柴盒或報紙一樣的真實。有時候米羅會將報紙撕成各種粗獷的造形,他將這些造形狀貼在硬紙板上。真實的造形,真實的紙板。但幾天後他再次見到它們時,那些造形似乎變成飛鳥,一個走近的人,一顆從天空墜落的星星。
他能解釋這些影像是怎麼來的嗎?不能。藝術家的工作不在解釋,米羅也解釋不了,為什麼平凡無奇的事物常常一到他眼裡就有了生命。有時候,一個火柴盒或一把斧頭,對他來說就像一個人一樣活生生,即使在他還是小孩時,他對物體就特別有感受。此外他還能說什麼呢?
「照著你自己的感受前進,」藝術學院的老師這麼告訴米羅。他認為米羅對色彩有一種天賦的敏感,但他畫的線條實在很笨拙。老師讓他戴上眼罩不用眼睛看,而觸摸他在畫的對象。也許這是他一直都覺得自己的畫像夢境的原因──明亮的色彩,自由移動的線條,即使他閉著眼睛,也能清楚看見它們。
英格蘭的海岸逐漸縮小,成為北邊地平線上一道霧濛濛的線條。米羅朝著南邊的地平線搜索法國的地景。他已經迫不及待等著返回巴黎,過去數年來他都定居在這裡。更往南,家鄉的農場在塔拉哥納,燕子一定忙著飛回屋簷下,餵哺巢裡的小燕子。
明年燕子飛回來時,牠們俯瞰的田野依舊平靜如昔嗎?抑或是燃燒的房舍和炸彈炸出的坑洞?
輪船煙囪冒出的濃濃黑煙,像是黑鴉鴉的塗寫,還沒能告訴他答案,便已消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