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還記得三歲前的任何事嗎?
人在三歲前的改變十分巨大,心理的發展幾乎是在此階段形成。
「雅典娜!」
我不知道如何開啟和女兒的對話,所以我先叫出她的名字,希望她專心和我對談。
她正拿著湯匙,想要餵我咖啡渣。那是個寒冷、晴朗的六月早晨,雪梨市區彷彿被世人遺忘,街上只剩下匆忙趕路的零星上班族。我和女兒坐在維多利亞廣場的咖啡館,凜冽的寒風從附近手扶梯吹了過來。當時,我的女兒快滿三歲。
「妳記得妳曾經是個小嬰兒嗎?」
「不記得。」
「那妳還記得小嬰兒時的任何事情嗎?」
「不記得。」
她繼續用湯匙刮著空杯子的邊緣。
「還要嗎?還要多一點嗎?」她問,「需要我餵你嗎?」
我順從地把身子往前傾。她用湯匙往下挖著杯子,想餵我另一口帶有金屬味道的咖啡渣。
「當妳還是超級小小嬰兒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啊?」
「我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啦。」
「還不知道?」難道她過陣子就會想起所有的事情嗎?
「妳記得我們曾經一起做過的事情嗎?」
「唉唷,你老是在問這些。」她嘆氣道。
我有點訝異她用這種語氣回答我,於是我重新坐好,一邊觀察她的動作,一邊回想我是否真的曾經問過相同問題。後來想想,根本不可能。我感到有點好笑。
「我問是因為我很感興趣啊!」
「為什麼?」
「因為很有趣。因為妳是個有趣的小孩。」
她將湯匙放在盤子上。
「現在你來當拍手的人,我當小豬!」
「妳記得嗎?」我不死心的繼續追問。
「拍手!你要拍手啦!」雅典娜仍舊不甩我,要我配合她。
我開始拍起手。拿著外帶咖啡杯的行人,對咖啡館內傳出的拍手聲十分困惑。
「雅典娜,當妳還是小嬰兒時,我們玩過哪些遊戲?」
「嗯,我想我們玩過追逐遊戲。」
「在妳會跑之前,我們玩過什麼?妳還記得小嬰兒時的感覺嗎?」
她將吸管抽出杯外,將它當成喇叭,對著我吹出吸管內剩餘的果汁。這讓我快要受不了,想舉白旗了。
「那妳還記得,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是誰照顧妳的嗎?」
「媽咪。」
「還有呢?」
她仍舊咬著吸管,抬頭看著我。她眼睛旁有一小撮金色捲髮,藍色眼珠又大又清澈。我的問題似乎讓她感到困擾。她正在考慮要迴避這問題還是繼續待著。然而我是真的需要她的答案。
為何無法記起嬰幼時的種種
兩年多以前,這個總愛嚎啕大哭的新生兒經歷過一些特別的事情,而她是唯一的目擊者。我竭盡所能地觀察她的外在變化,並用盡各種威脅利誘的方式讓她和我對話,如此我才能紀錄這小人兒內心的變化,只有「她」才是經歷一切的人。雖然我的電腦、筆記本與推測多少能提供協助,但終究只能算是表面觀察,我需要她能回憶起任何事情,不管是什麼事情都好。
她開始微笑。我喜歡她微笑的樣子。
「爸比。」她呼喚著。
回想起剛剛的言行,我突然驚覺到,我怎能問如此年幼的小孩這麼多問題。即使是我或其他人被問到這類問題,能記起的事情應該是少之又少。不管用什麼方式提問,大概沒人能確實描繪出自己三歲前的生活狀況。很明顯的,小孩不只是張白紙,更像是船過無痕的水面。生活中發生過的任何事件不會緊緊跟隨著他們。關於這點,其實我不應該過於訝異才對,佛洛伊德也曾提出類似的觀察。
人類為何無法記起嬰幼兒時期的種種?近來心理學家對這方面的研究頗有進展。不同的訊息會以不同形式組成所謂的「記憶」。由事實構成的訊息會進入「語意記憶」系統;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各種事件訊息(或稱為「自傳式」訊息)則會進入另一個系統。
雅典娜現在快滿三歲了,她已經能掌控某些外在世界的訊息,例如記住自己的生日,或過港灣大橋後的第一站是「溫亞德」。對她來說,把發生在身上的事情全部組織起來的能力,也才剛起步而已,她還無法成為「自傳作者」,不過瞭解自己的故事並非目前三歲的她要學習的課題。
要瞭解自己的生活不僅需要記憶力,還必須要有些微的客觀知識。舉例來說,當你在記憶某個國家的首都名稱時,只是在處理一項訊息;換言之,瞭解這項訊息時不須再回憶某些事件。但若將要處理的訊息換為生活經驗時,個人、主觀的特質就會是記憶的構成要素。
雅典娜雖然記不得,但不表示她無法處理過去的各種訊息,人類龐大的記憶體能儲存自己的各項資訊,例如曾經做過的約定,或是造訪某處時曾穿過的衣服等。然而,雅典娜無法「主動記憶」造訪某地的經驗,簡單來說就是她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情。
許多與記憶相關的研究指出,特別、主觀的記憶模式大約在三歲半才會開始發展。如果這項研究屬實,將可解釋為何大多數人對幼年生活的記憶會是空白狀態,換言之,就是缺少嬰幼兒時期的記憶。
新手父母的體認
「你在寫什麼?」她問。
我的視線從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註記移向她。只針對表象觀察讓我再次忽略個體本身的感受。
「我正在寫妳說的話。從妳是小嬰兒的時候,我就開始記錄妳的所有舉動。」
「為什麼?」她似乎有點不可置信的問我。
「因為這就是爸爸要做的事情。每個爸爸都要盡力瞭解小朋友的想法。這是他的工作。」
她開始大笑。我就是要整天盯著幾張白紙,為的只是要和小孩散散步、聊聊天,然而這當然不足以讓我瞭解任何事。
「你知道嗎?」她說,她似乎想幫助我。
「當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每天都是好天氣。」
我點點頭,想藉此打開她的心房。我猜想她這項記憶應該與之前的旅遊毫無關係,而是來自於最近我們在家看過的電影。雅典娜對記憶的理解不大可靠,我完全能夠理解其中的原因。
既然她的「記憶中心」兩歲半才開始運行,那麼她對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應該毫無印象。生命中有這麼多空白的記憶到底是什麼感覺?如果她的人生就像才剛要上演的電影,那麼她的生活仍舊會如此模糊與混淆嗎?這一切對她而言到底像什麼?
我對這些問題特別感興趣。當我還是研究生及兼職講師時,曾對兒童發展做過概略研究。我知道人在三歲前的改變有多巨大,且心理發展歷程幾乎是在這段期間成形的。小孩出生後的幾年間,新生兒必須從混沌中建立智力,學會如何控制動作,表達思想,並意識自己是生活經驗中的主角。即使某位小嬰兒的發展較同齡的其他嬰兒完整,那也只是意味著他能更快速的學習生活上的技能。
發展心理學家有共同的幾項問題:人類如何養成外人眼中的自我以及不為人知的自我?為什麼語言是種可學習的技藝?為什麼某些種族特別容易受到眷顧?色彩概念如何在人類還未成熟時就深植人心?我會告訴我的學生:深入研究正在成長的心智,將會瞭解人類所有的一切。
現在,這些問題直接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由於雅典娜的誕生,所有狀況每天在我眼前上演,但我很著迷於這一切。成為新手父母的這段期間,那種驚訝的感覺就像突然發現頂頭上司住在你家隔壁,家庭隱私消失殆盡,你再也無法悠閒地在後院做日光浴。
雅典娜需要的不只是我的專業知識,更需要我的照顧。為了她我把工作帶回家。在過去的三年,我近距離地觀察奇蹟的變化,看著我第一個寶貝每段時期的重大改變。雅典娜已經從只會哭鬧的嬰兒變成真正的「個體」。她適應群體生活、有道德、理性、有表達能力。雖然我還未能完全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我已經目睹「個體意識」的形成。
藉由雅典娜的發展,我將理論與實際情形進行比對。但我還是很想知道研究對象的內心想法。我想知道每天心智不斷變化是什麼感覺。他們對自己的瞭解也正迅速地在改變。我在熟悉的科學領域與兒童文學中只找到幾篇與此相關的著作,畢竟要讓三歲以下的孩童完整描述自身經驗是真的很難。
眾多成人主觀的描述中,他們只願意從旁觀察另種不同的經驗,卻對小孩無法記得嬰孩時期不太有興趣。當大多數科學家都認為嬰兒心智發展是最有趣的研究領域時,這種忽略著實令人非常吃驚。
除了晉身新手爸爸的喜悅外,與女兒雅典娜的相處讓我對兒童心智的發展感同身受。藉由些許的想像力,我將主觀描述與科學相結合。
當個呱呱墜地的新生兒是什麼感覺?剛開始牙牙學語的嬰兒、或充滿自信心的幼童又有什麼感覺呢?如此仔細的觀察與問答,能增加研究的豐富性嗎?能提供給我描述嬰孩這些經驗的線索嗎?幼童如何察覺自己的意識?如何瞭解自己是一切經驗的主角?如何為每天都在持續變化的「自我」定位?這些正是當初讓我對該領域產生興趣的問題。
成為新手父親恰巧讓我有機會重新審視這些問題。獲得任何答案其實不會讓我成為更好的照顧者,但或許能為我揭開雅典娜的「神秘面紗」。
錄製小寶貝的失落時光
在我們造訪咖啡館的隔天,我重新看一遍雅典娜小時候的影片。那天早上,我將影片傳輸到電腦上,雅典娜穿著睡衣、鼓著小圓臉,興高采烈的從樓梯上跑下來和我一起看。對坐在我腿上的小人兒來說,螢幕上的片段並不能觸發她任何記憶或引起自我認同。其實我也幾乎認不出那個臉圓得像滿月的兩個月小嬰兒,與坐在我腿上看影片的小朋友是同一個人。從出生後轉眼三年過去了,她變化實在太快,每個階段的面貌似乎都只短暫存在。
如果小寶貝長大後想要瞭解自己三歲前的「失落時光」,那就需要我所有的觀察記錄以及錄製幾十小時的影片。
她走進來爬上我的膝蓋。螢幕上正播放著她兩個多月的影片。當時她被放在小花睡袋中,我抱著她讓她坐在腿上。當我用手搔她的鼻子與臉頰,再摸摸她的小光頭時,她努力地動動舌頭回應。
我將影片的影像拉近,讓雅典娜的小臉充滿整個螢幕。兩歲多的雅典娜正在看著兩個多月大的自己,影片中看著鏡頭的小雅典娜也正看著真實世界中的大雅典娜。我把影像拉的太近,幾乎讓自動對焦功能失效,影像變得十分模糊,我只好又重新對焦。
現在的雅典娜完全被螢幕上的影像吸引。小雅典娜張大眼睛,揚起嘴角露齒而笑。我放慢影片,並將影像拉近,輪流播放小雅典娜的眼睛、迷人的鼻子、翹起的嘴巴、圓滾滾的臉頰以小巧、猶如象牙雕刻出來的耳朵。我盡可能的將影像拉近,就像在直昇機上拍攝巨大佛像。
最後鏡頭停留在她的左眼。她有漂亮的雙眼皮、濃密的長睫毛以深色的眼珠。接著,突然出現奇特的景象,至少對我是如此。這種情景就像經過某扇窗,看著窗戶內的房間,想瞭解裡面的擺設。雅典娜黝黑發亮的瞳孔裡反射出另一個自己的輪廓。我也看見對雅典娜最忠實、盡責、無微不至地旁邊呵護她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