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骨頭
吃東西時一不小心發出聲音來,讓我有點興奮。
因為我吃的是魚骨頭。
嘴唇之間發出沒禮貌的聲響,讓我的心跳也隨之加快。畢竟我平常可是小心翼翼,注意力就像蜘蛛網一樣緊密。當心不要掉落,當心不要弄髒,當心不要散落,當心不要撒落,當心不要發出聲音。
可是,如果對象是魚骨頭的話, 就很難做到了。例如,馬頭魚複雜的骨頭四周所附著的膠質,正是馬頭魚的醍醐味,所以我也受到本能的驅使,忍不住吸吮了起來。雖然一開始還使用筷子,但在把魚肉吃乾淨之後,就再也受不了了。
(恕我失禮。)
明明沒必要道歉,我還是在心裡打聲招呼後再開動。
用手指捏起骨頭,把注意力集中在舌尖。忘我地從大骨頭開始,然後是小骨頭旁邊、骨頭之間、背後、凹凸的部分、關節和根部一一吸吮。琥珀色的每一根骨頭和每一片碎片,都在我嘴裡發出啾啾的聲音。偶爾發出的尖銳聲音也讓我又喜又羞,投入到都忘了要說話。
滷魚頭、滷鯛魚頭、魚頭湯、海味湯、魚骨頭酒,每一道料理都是因為有骨頭才好吃。柴魚高湯和昆布高湯根本比不上。只要加上魚骨頭熬的高湯,便會為料理增添具強烈野性的美味。
如果擔心鯛魚、秋刀魚、竹筴魚、梭子魚和白飯一起煮時會出現魚腥味,那麼只要加上一道手續,就不必擔心這件事了。
先把魚烤過一次,徹底加熱骨頭後,原本擔心的腥味便會消失,轉為芬芳的香氣。煮好飯後,取出骨頭,接下來隨意混合烤好弄碎的魚肉。如此一來,每一粒米就會滲出原本已經消失的骨頭精華,味道是如此地濃郁。
其實魚骨頭原本就有自己的味道。
只要直接嚼小魚乾就能明白,明明乾燥得跟空氣一樣輕,愈嚼愈是從骨頭中心噴發出強烈的滋味。以為很苦,其實有點甜;覺得很鹹,味道卻更加複雜;明明很澀,味道卻如此豐富。所以我才會禁不住魚骨頭的吸引。
小魚乾實在太深奧了。明明如此乾燥,味道卻愈嚼愈鮮明。乾巴巴的模樣其實隱含強烈的滋味。這就是骨頭真正的模樣嗎?明明乾燥毫無生氣,骨頭卻毅然地活著。
其實我每次吃泥鰍鍋時,總會醉心於骨頭的味道。
泥鰍鍋分為「有骨」和「去骨」。每個人的喜好不同,不過我覺得泥鰍鍋的醍醐味,就在於保留骨頭的「有骨」。以甜甜辣辣的醬汁小火慢煮,加上切碎的蔥,把剛沸騰的泥鰍肉放進嘴裡咬下去……
咬下去的瞬間,牙齒與牙齒之間微微發出骨頭的聲音。細碎的骨頭愈嚼愈小,卻同時在口腔中發出清晰的聲音。柔軟的泥鰍肉和強韌的骨頭逐漸融為一體,讓我驚訝地倒抽一口氣。原來骨頭的聲音就是吃下一條命的聲音。
只吃切片的魚,無法品嚐到魚真正的味道。失去骨頭的柔軟切片,已經失去魚原有的味道。
這種時候,所有魚類要為各位點一首昭和時代的名曲,城卓矢以充滿魅力的低音熱烈獻唱:「請愛我愛到骨子裡。」
冰箱
那個方形的箱子一定通往黑洞。要不然為什麼原本應該消失在一萬光年之後的一片起司或奈良漬醬菜,會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呢?
還有,偷偷藏起來的烏魚子和捨不得吃的海膽,又為什麼會怎麼找也找不到呢?覺得好珍貴而一直供奉在角落的上海土產金華火腿,不知何時有點變色,不也是很過分嗎?
那個方形的箱子一定是通往黑洞的入口,所以才會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
我不想再遇到這些可怕的事情,畢竟沒有人可以保證哪一天不會換成我被吸進黑洞。因此我念頭一轉,覺得非得捲土重來不可。
隔了十五年,我家終於換了新冰箱。在一大早就熱個半死的八月初。
一想起那天,我就頭痛。為了換新冰箱,我必須徹底打掃舊冰箱。結果許多食物陸陸續續從黑洞中生還:原本不知去向的烏魚子和海膽突然冒出頭來,不應該存在的果醬瓶忽然出現。換句話說,屈辱、後悔和反省等消極的台詞,接二連三地出現,現實嚴苛地讓我無法看開,簡直就不想活了。可是如果我在此時放棄,以後會更加後悔。
新來的冰箱是寬度僅六十公分,容量卻有三百九十五公升的優秀家電。雖然也可以挑選容量更大的冰箱,可是今後可能又會培養出新的黑洞。我希望日子可以更精簡簡單,盡量不要擁有太多的東西。今後的生活要過得更輕便。廚房當然也是。
所以我設立了標語「空空蕩蕩」。
我長年以來的夢想是,只要稍微挪動一下食材,就能擦乾淨架子。現在不就是實現的好時機嗎?
上層是調味料,中間是當作儲糧的配菜,下層是味噌、優格、起司和梅乾等,每天必備的食物。確定每一項食材的位置,不放入也不買多餘的食材。這就是我今後的方針。
過了兩個月,我發現換新的大箱子果然很有效。
買了吃。
吃完再買。
但是,當作儲糧的配菜總是準備三到四種,放在顯眼的中間位置。它們是忙碌和懶得煮飯時的強力後援。雖然是些微不足道的方針,方形箱子的內部卻變得一目了然,整齊清爽。換句話說,就是乾乾淨淨的冰箱讓我鬆了一口氣。但是,我也慢慢發現,只要稍微鬆懈,黑洞就會再次出現。
「您在呼喚我嗎?請讓我帶領您前往異次元的世界吧。」
證據就是我探頭窺視蔬菜室深處時,發現以為早已用完的紫蘇葉軟趴趴地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