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從零開始|你家就是登山口(部分節錄)
甫結束歐洲的旅行,從陰冷的蘇格蘭返回臺灣,北風尚未到訪,家鄉的土地依然和出發時一樣熱得發燙。時差讓人昏昏欲睡,但清楚記得在一場講座結束後的問答時間,前排有位讀者提出問題,讓平時總能侃侃而談的我一時語塞。他問道:「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最後一條步道可以走,你會選擇哪一條路線?」
這真是個複雜的好問題。停頓幾秒後,在還沒想到如何回答之前,我的嘴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張,對著臺下的聽眾幽幽答道:「我想走路回家。」
大家都笑了,可能以為會是難度更高、更遠的路線吧,沒有料到答案竟如此平凡。我承諾有更好的答案會在網路上補充,卻發現當下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心聲,才是最接近意識反射的回音。回到臺中的住所,重新思考了一遍,發現如果要解釋得更明確一點,所謂「走路回家」並不是真的走回家門口,而是循著鹿港老家附近一條極為普通的重劃路,在阡陌間通往西濱堤防的簡單路線。
從老家門口出發到海邊,距離不過五公里,那裡可以看天、看海,看退潮後溼地上的螃蟹和蚵田。但最愛的風景還是落日的餘暉,曾經用整整一年時間記錄每天的夕陽,有時候天空綻放絢麗的紫色霞光,預告颱風的來訪;有時候烏雲罩頂,只剩下黑色的海和黑色的雲中間有道金黃色的腰帶。清楚記得有天走到堤防,發現天空和大海異常平靜,沒有雲朵也沒有波浪,漲潮後的水面如鏡,彷彿海風決定在那天休息,而西岸混濁停滯的空氣,將陽光平均分攤在視線所及的每一處,也同時反射在粼粼的水面上,海天一色,是生平所見最耀眼、最溫煦的光和熱,有如孕育、容納世間萬物的母體。
四季更迭,日光殘照的時間有消有長,出現在地平線的方位也略有不同,漸漸地,在那道海岸線我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如果能夠用身體感官察覺時間的推移,就是所謂的「生活」,而不是透過行事曆、打卡鐘或任一個截止日期,讓人在夜幕低垂後死盯著電子螢幕,打發剩餘的光陰。
在《步知道》書裡的前言有提到這個地點,其實就是我開始想要探索這個世界的啓蒙點,往後的日子仍不斷回到那個充滿腥臭味的老地方,可以說是一塊被緊綁在心裡的私人祕境。
還在念小學的時候,我跨上一部破爛的單車,想從家門口出發騎到附近的堤防看海,沒有人知道我那幼小的心靈正在進行一場無與倫比的冒險,而我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從事什麼樣的行為,我只是想知道「那邊」有什麼?而我想用自己的力量移動到路的盡頭,看看海岸的風景,這樣就夠了。……當時那幅景象簡直像地震一樣,在心裡激起的波瀾,也許就是這道漣漪的起點。
既然答案說出口了,我開始想像這條路線的起點會在哪裡?該從哪兒回家?搜尋記憶中每一個曾經駐足的地方,始終找不出具代表性和意義的出發點。爾後日子過得忙碌,想法擱在心裡遲遲沒有付諸行動,並也隨著時間過去而漸漸淡忘。
再度想起這個計畫時,記憶已經將它澆鑄成另一種模樣,我分不清起點與終點的差異,於是在某個白天⋯⋯不,應該是晚上。等等,還是剛睡醒的清晨呢?記不得了。不如就從鹿港的海岸線走到玉山吧。感覺很怪異,這句話好像是從耳朵聽見的,但聲音來源卻在心裡。若要將過程具象化,可以說當時彷彿有好幾條圍繞在身邊的無形線索,我像抽絲剝繭一般,從空氣中用食指和姆指補捉一條電流放進腦袋,綜合過去的想法、經驗和對路徑的詮釋,經過大腦快速計算得出最佳方案……總之,腦中突然迸出一條明確的路徑,在迷霧般的地圖上清楚畫出一條紅線。
我愛山,家鄉在海。玉山主峰是我登山運動萌芽的地方,在懵懂無知的狀態下完成第一座百岳;西濱海岸則是向戶外探索的啟蒙點,所謂第一道漣漪產生的境地。從起點走到起點,像一個起承轉合的圓圈,應驗哲人所言,人終究要回到命運安排的道路。我恍然大悟,理解一直以來想說的話、想傳遞的訊息,始終不必經過我的口語、文字和影像,而是雙腳。
雙腳移動是由無數精細微小的動作組成,身體以極快的反應時間,在姿勢失去平衡後迅速恢復穩定。簡單、直接,沒有任何意識的牽引,趨近本能。換句話說,走路是一連串跌倒又馬上站起的肢體律動。這項工作無法讓人代勞,是真實、堅固的運作原理,能夠感受確切的物理重量與質地。尼采認為「靜坐不動是違反心智的罪孽」,於是他走路、思考,走路、思考,直到規律的身體運轉讓兩者合而為一。
但規律並非一成不變,規律是在平穩推移的日常生活中,以合乎邏輯的直覺行事。反覆施行的作息反而能讓思緒獲得解放,並藉由單調的機械式運作,產出一股維持身體內在平衡的力量。走路像重複敲擊琴鍵的單音,也像不斷轉圈的迴旋舞者(Sufi Whirling),只要義無反顧地跟著聆聽或吟唱,時間一到,大腦深處某個開關便會自動開啟(或是自動關閉?)。無怪乎尼采認為走路能幫助思考,但同時我也相信,走路實際是停止大腦某部分的思考,以便讓身體的本能意識代勞後,獲得冥想式的休息。
走過PCT後,那些經驗的累積,並沒有讓往後的徒步旅行變得比較輕鬆,我們一樣會疲倦、關節會疼痛,甚至氣喘吁吁地抱怨路太長太遠。但那條四千公里的步道終究在身心留下深刻的痕跡,開闊了視野,也驅使我們持續往四面八方探索走路的本質:路在哪裡?通往何處?人類用雙腳走出荒野中的小徑,接著小徑成了道路,道路再演化為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有趣的是,這些道路又反過來為人類創造難以計數的記憶,乘載歷史的同時也通往無限的未來,不只跨越藩籬,也以各種形式重返人類的心靈。如今,一條鮮明的路徑在我眼前展開,從海岸走到山巔,它會通往何處,又將帶我給什麼樣的記憶?
我懷抱興奮的心情,計畫從鹿港海岸線盡可能接近海拔零的地方出發,沿一三九縣道上八卦山山脈下南投,續通集集、水里,接著循臺二十一線走到塔塔加鞍部,然後進入山徑,一步一步走到玉山主峰。起終點的高度落差就是主峰的高度(三九五二公尺),總距離約一百六十公里,路線跨越彰化、南投和嘉義三縣,順利的話,出發後會在七天內登頂。
試閱2:今日的雨是明天的威士忌|蘇格蘭西高地步道(部分節錄)
蘇格蘭的雨水還孕育了另一種美好滋味。百年前降落在高地的雨水一部分進入岩層,沉澱過濾後通過土壤成為湧泉;一部分成為縱橫四處的涓流,匯聚之後成為潺潺溪流;另一部分在冬季成為降雪,等待來年春天融化。酒廠利用天然純淨的泉水、溪水和雪水,和高地上種植的大麥,釀造出一桶桶口感甘醇圓潤的單一純麥威士忌。然而「並不是所有雨水都能幸運降落在蘇格蘭,」蘇格蘭人打趣說:「威士忌是生命之水,是所有小雨滴長大後夢想成為的目標。」
距離小鎮最後兩三公里,步道進入針葉與灌木交織的樹林後,景觀再度出現改變。蘇格蘭高地秋天的顏色非常柔和,也許是因為水氣充沛的緣故,霧濛濛地像加了一層濾鏡。金洛赫利文(Kinlochleven)這座人口規模約一千人的百年小鎮,就隱身在這層濃霧之後。鎮上石砌的小屋林立在奔騰的利文河周圍,家家戶戶的煙囪飄出壁爐的白煙,一縷一縷往天上飄去,和從天而降的紛飛細雨相聚融合,然後消失。時間之河再度減速,這裡可能是旅遊指南會草草帶過的地方,也或許不曾提及,只要高地的陰雨不要停歇,它便能永遠保持神祕。
夜裡又下起一陣暴雨。但沒關係,下就下吧,反正終究會變成美酒。「今日的雨是明天的威士忌」我用這句樂觀的蘇格蘭諺語,安慰毫無酒量可言的自己。
徒步最終日,這天是黑色星期五,步行里程有二十六公里,是三天之中最長的距離,我們不敢懈怠,在背包客棧附設的廚房用完早餐就退房了。其實若不打算自炊,沿途的旅店都有販售一袋六英鎊的食物,裡頭有三明治、水果和薯片、巧克力棒。但經過前一夜炸魚薯條的經驗,發現對英國食物好像不能太過信任。
雨很大,可說是三天以來最糟糕透頂的天候,溪水暴漲,路面隨時都有積水,好幾處淹沒步道只能繞路,或是攀爬一旁的欄杆才能通過,如果不是穿了功能優秀的雨褲和防水襪,真不知道要如何克服。出發後一直往前推進了快八公里雨才稍微變小,這時坡度減緩,跨過清澈的溪流,步道進入一條風景優美的縱谷,是小徑轉向北方的巨大隘口。兩旁的草地出現放牧的羊群,白色的身體黑色的頭部,頭頂有兩隻向下彎的羊角,好像隨時都在翻白眼的表情讓我覺得有點可怕,跟冰島綿羊可愛的樣子相去甚遠。
接著經過一座頹圮的廢棄石屋,看起來好像上一個世紀的產物,三角形的屋頂已經塌陷,剩下三根挺立的石柱和幾面爬滿蕁麻和苔蘚的破牆,以建設規模來看像是古早牧人的住所,有水井、糧倉和兩間起居室,座落在與世隔絕的山谷裡。廢墟有個名稱,它被當地人以蘇格蘭蓋爾語命名為「Tigh Na-Sleubhaich」,但除了這個難以發音的名字之外毫無線索。它不像國王之家有流傳百年的歷史,官方也沒有設立解說牌,說明某某曾住過這裡,或有哪位知名的旅人路過。它就這樣「停止」了,湮沒在荒煙蔓草中。
「這就是我會永遠記住的時刻。」離開廢墟後坐在路邊吃早上做好的三明治,我打開夾鏈袋,對著呆呆說:「就像在內華達山脈的麥瑟隘口,當我走到那邊的時候,就知道我會把那個畫面永遠記在心裡。」
小雨轉成細雨,收好背包重新上路,這條縱谷間的小徑好像怎麼走都走不完,但是往後已經沒有爬坡,路程也過了一半,正覺得進入狀況時,第一天在國王之家認識的以色列情侶竟然往反方向走來。
「怎麼了嗎?」我問。
「天氣太糟糕了,我們要撤退回鎮上。」男生回答,女生則是頭也不回默默走開,看起來像剛經過爭吵,也或許只是太疲倦,總之臉色不大好看。其實最苦的上坡已經結束了,接下來都是很輕鬆的路段,心中不免為對方感到可惜。
「如果你不喜歡蘇格蘭現在的天氣,稍等三十分鐘,很快就會改變了。」類似的造句在冰島也有聽過,都是在形容當地瞬息萬變的天氣,但冰島的版本是十五分鐘,表示氣候變化得更劇烈,一小時內可以經歷豔陽和大雪。就身體的實際感受而言,冰島的十五分鐘當之無愧,反而蘇格蘭的三十分鐘很有爭議空間,因為我們已經連續淋雨三天,天氣根本沒有一絲變化。
很快地,經過不列顛群島最高峰的本尼斯山腳,步道接回一般的馬路,車潮人潮慢慢往威廉堡的方向湧聚。很多人會加碼走到本尼斯山的最高點,作為走完全程錦上添花的獎賞,但是我們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想趕快脫離苦雨的折磨。
最後四公里的人行道像是酷刑,石板路面很硬,走起來腳很痛,很像在臺灣好不容易走出林道,卻還得踢完剩下的水泥產業道路。身體的疲倦,讓我回想起去年將要走到PCT終點的那一刻。五個多月的旅程和短短三天的健行當然很難比較,但心情上都同樣感到一種油然而生的喜悅。
徒步健行之所以迷人,除了可以走進大自然欣賞美景,也能在腦子裡留下許多自我對話的空間。但其實還有個鮮少被提及的理由,就是「終點」這回事。專心調整呼吸、步伐,照顧身體,適時補充食物和營養,在沒有突發狀況發生的條件下,抵達步道終點是完全可以預期的結果。這太簡單了,只要不打算停下,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它不像總是懸而未決的工作報告、考試或惱人的糾紛,彷彿永遠沒有徹底解決的一天。走完,收工,一旦腦子接受事情已妥善解決,就能將它好好收納,心情當然會覺得無比輕鬆。
現代網路發達,知名景點、餐廳和各種旅遊資訊得手太方便,這反而製造出一種集體焦慮──擔心看不到、吃不到、體驗不到,結果出門什麼都跑一遍把自己搞得一身疲憊。問到有什麼感受在心裡駐留?有是有,但好像不會太深刻。媒體為這新世代的現象起了一個新名詞叫「FOMO」,是「Fear of Missing Out」的縮寫,形容社交媒體興起後,因為害怕遺漏、錯過什麼而產生的社群恐慌症,也被稱為「錯失恐懼症」。徒步簡單多了,五分鐘的陽光、流水、斷木和驚鴻一瞥的野鹿,每一個都是珍貴難忘的回憶,這些東西網路查不到,也無法在上面打卡,卻能在心裡永久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