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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娃.嘉娜的那條黑色鑲蕾絲邊內褲
∕成寒(作者,著有《推開文學家的門》、《瀑布上的房子》、《方塔迴旋梯》、《花?骨頭?泥磚屋》,譯有《流動的饗宴》、《林徽音與梁思成》等二十本書。)
古巴,濃濃的哈瓦納氛圍。
故事一開始,一場夏日的暴風雨掃過古巴境內,掃出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物,那就是海明威在哈瓦納的故居裡出現了一具骨骸,從地裡挖掘出來的徽章可以得知死者的身分,一個FBI探員。這件命案,讓本書中的男主角退休警探康得和海明威之間產生了某種微妙的連結關係,這連結可追溯至四十年前……
康得約莫是已滿五歲或快六歲,比現在年輕了四十歲的某年某一天午後,爺爺牽著他的手走在哈瓦納的碼頭,偶然遇見了一個邋裡邋遢的大鬍子有點像聖誕老人,他的手腳都很大,走路的樣子很自信,但又散發著莫名的哀傷。有那麼一刻,那人離得非常近,小男孩甚至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古巴作家《再見,海明威》作者李奧納多?帕杜拉,以不疾不徐的節奏,運用後現代手法筆觸,不時穿插引用海明威的著作、訪談及傳記段落,步步線索,漸次鋪陳開來,建構出一九五八年十月二日至十月三日之間那個漫長的夜晚所發生的事。字裡行間,李奧納多?帕杜拉多少效法海明威的冰山原則:
我總試著以冰山原則寫作。水底的部分占整座冰山的八分之七。凡是你所知道的東西,都能刪去;刪去的是水底看不見的部分,是足以強化你的冰山。
這部極具文學性的推理小說,故事發生在四十年前的過去和四十年後的現在,章節相互交叉進行,若不讀到最後一頁是不可能知道結局,而就算你讀到最後一頁也還不一定能知道結局,因為,真假重疊,虛實交錯──懸疑,懸疑,懸疑……
故事中的小男孩,一度耽溺於海明威的人以及他的作品,幾乎是把他當作偶像崇拜,直到後來因為了解一些事實真相,這份崇拜逐漸如霧飄散,卻依然嬝繞其中,未盡散去。
記憶和事實,過去和現在,貫穿於情節之間。小男孩把那人的離去和遠處傳來的一記雷響,都混淆在一起。每當他回想起今生與海明威僅有的一次相遇,總是切斷在那一刻。
作家坐進了街對面的一輛閃亮的黑色克萊斯勒,他依然戴著那副綠色玻璃鏡片的眼鏡,在車窗裡做了一個道別的手勢,剛好朝著小男孩所在的方向,儘管可能是向著更遠的地方,向著剛分別的紅皮膚男人所在的海灣;說不定還要更遠一些,向著那座高大古老的西班牙瞭望塔;也可能甚至還要遠許多的地方,向著海中遙遠的、永不停歇的流水……但是小男孩已經在空中攔截住了這個道別,就在汽車發動之前,他揮手並回應了他……
「再見,海明威!」小男孩喊道,同時也看到那人微笑作答。
作者在書中也特別提到海明威人性化的一面。柯希爾瑪的一小塊荒涼的空地,芒硝腐蝕的混凝土基座上立著海明威銅像,是全世界第一座海明威死後為他而建的紀念物,而且是柯希瑪爾貧窮的漁民自己花錢所建,而那位雕刻家也分文未取。因為當年這些漁民困頓之際,是海明威幫助了他們。
小男孩長大以後做了警探,在退休以後又因為海明威故居裡出現了一具骨骸,他於是走進了這個留有海明威生前許多遺物的紀念館,試穿了一下海明威的鞋子──果然,海明威有雙大腳丫。他又到海明威生前睡過的床躺了下來,彷彿做了個夢,夢裡如真似假。
儘管世人認為海明威至晚年備受精神疾病和絕望情緒摧殘,然而作者不得不為海明威申訴:作家要是沒有了為之著魔的念頭,那他成了個什麼呢?他寫出的東西又有什麼特別的呢?
這些年來,我曾經拜訪過海明威在西礁島上的故居,寫在《推開文學家的門》一書中,也翻譯了海明威的巴黎回憶錄《流動的饗宴》(A Moveable Feast),說我是海迷一點也不為過。而一如全世界所有海明威書迷的心境,我們都很想知道為什麼海明威最後選擇自盡來結束不過才六十出頭的一生。Why? Tell me why?
感謝李奧納多?帕杜拉,作者在書中以事實及假想試圖揣摩海明威的死因,假想為什麼他匆匆忙忙離開古巴?作者分析生命最後時期的海明威:「如果他已經不能再愛,不能狩獵,不能喝酒,不能打架,還幾乎不能寫作,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一如《雪山盟》的男主角哈利直至死前,仍不斷地渴望著寫出一部平生巨著,只要,只要他再多一些人生經歷,再多幾分世間體驗,他終究會寫出來的。因為,倘若沒有經歷那麼多,海明威就不可能成為作家了。
如果死亡能讓他獲得一種自由的感覺,那麼他要以什麼樣的一種方式死去,特別是他已經過了英年早逝的年紀,英勇犧牲的機會也不會再有了。
作者的結論是:死亡,讓海明威從自己創造的腳色中解脫出來了。
《再見,海明威》雖然只是一部小說,莫名來由地,我似乎覺得這些情節彷彿真的曾經發生過。全書最精采引人的意象,莫過於根據海明威小說改篇的《雪山盟》(The Snow of Kilimanjaro)及《妾似朝陽又照君》(The Sun Also Rises)女主角艾娃‧嘉娜(Ava Gardner),這位以沙漏身材著名的美豔女星,她穿過的那條黑色鑲蕾絲邊內褲,到底海明威是在什麼樣的因緣下保留住這條黑色內褲,而他又把內褲拿來作什麼用?宛如《雪山盟》開場白提到非洲最高峰吉力馬扎羅山出現了一具不尋常的豹的乾屍,沒有人明白這隻豹為什麼會來到這裡,究竟牠在此想尋找什麼。黑色鑲蕾絲邊內褲!作者的確很懂得如何吊住讀者的胃口,令人一捧起書就難以放下。
我猜想,你必定也很想知道嘉娜那條黑色鑲蕾絲邊內褲,是怎麼一回事啊?Wouldn’t you want you know?
衰頹與華麗二重奏
∕陳小雀(淡江大學拉丁美洲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漫遊哈瓦那對我而言是感官之旅,是喚醒聽覺、挑逗視覺、撩撥嗅覺的旅行饗宴。《再見,海明威》觸動了我對哈瓦那的感官情愫,讓身在台北的我不由自主再次遨遊哈瓦那。
隨著情節,帕杜拉細膩的文字開始不安分起來,變成一個個跳動的音符,鼓聲鼕鼕作響,沙鈴、絃樂、管樂也不甘寂寞而紛紛加入,熱鬧非凡。歡愉樂符有如良藥,立即慰藉頹廢靈魂;低沉歌聲宛若曖昧語言,對情人傾吐愛意;魅惑旋律儼如畫筆,勾勒出搖曳椰林、慵懶陽光、澎湃海水的旖旎風光。仙樂風飄處處聞,是漫步哈瓦那的最佳旅伴。
但是,帕杜拉筆下的海明威對古巴音樂充耳不聞,他不能理解、也不想知道為何古巴人可以長久陶醉在波麗露的旋律中。
我的思緒穿梭在哈瓦那街衢,比對小說中的人文地圖。緩步而行,頹圮廢墟忽然映入眼簾,還來不及從蒼涼氛圍中抽離,巴洛克華麗丰采突然出現在眼前。衰頹與華麗,蟄伏與悸動,生命二重奏勾起無限情緒。時而前進,時而倒退,時而滯停,時間巨輪彷彿亂了序,恣意跳躍,與其說哈瓦那是一個空間,不如稱之為時間,她儼然時間的主人,以自己的節奏譜出迷人的歷史,述說死亡與新生交織的人生必然美學。
但是,帕杜拉筆下的海明威對文化起落視而不見,他不哀嘆蒼涼與繁華的無常,而是流連於海灣、酒吧、鬥雞場,喝采血淋淋的生死之爭。
走在哈瓦那街衢總會嗅出獨特的味道,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氣味,空氣中瀰漫著珍饈的濃郁味、破敗建築物的腐朽味、雪茄的馨香味、行人的汗水味、蘭姆酒薰人欲醉的香味、老爺車排放出來的汽油味、海水的鹹味、港口的魚腥味、下水道的惡臭味……。整座城宛如實驗室,任由女巫調配出特殊、且具魔力的味道,初聞令人暈眩,再聞竟然叫人迷戀,而在各種氣味中追尋哈瓦那背後的傳奇。
但是,帕杜拉筆下的海明威絲毫不察,是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久入芝蘭之室不聞其香?還是他身上散發相同的混雜味道,早已與古巴融為一體?
我在眾多味道中找尋卡本迪爾(Alejo Carpentier)、林飛龍 (Wifredo Lam)、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找尋文學、藝術、思想。
因此,二○○四年在哈瓦那的卡本迪爾百年冥誕紀念文學研討會上,我與帕杜拉有一面之緣。彼時,他暫時拋開知名作家的頭銜,以文學研究者的身分發表論文,探討魔幻寫實先驅卡本迪爾的小說《追逐》(El acoso)。《追逐》敘述古巴大革命前夕(1955)知識青年遭受迫害,渴望追求政治改革;而出生於一九五五年的帕杜拉在現今一成不變的環境中,意圖追尋創作新出口。帕杜拉曾於一九九四年為卡本迪爾撰寫了一本厚達四百三十三頁的論文,探索卡本迪爾的「美洲的神奇事實」(lo real maravilloso americano),並帶領讀者仿傚卡本迪爾「觀看」(ver)美洲。帕杜拉兼顧文評與創作,除了卡本迪爾之外,尚有不少拉丁美洲著名作家或為他的文評題材、或為小說人物。帕杜拉透過「觀看」前輩,琢磨寫作技巧。至於海明威,帕杜拉賦予康得使命,讓他追逐海明威四十年!
除了卡本迪爾、奇彥(Nicol?s Guill?n)等巨擘之外,我也追尋海明威的陽剛氣味,不過,像極了紛至沓來的觀光客,一次又一次踏上朝聖海明威路線,暢飲「莫希多」(Mojito)及「黛奇麗」(Daiquir?),大啖「海明威海鮮總匯」(Gran Plato Hemingway)及「老爹和瑪麗」(Papa and Mary),當然也不會遺漏維西亞莊園及柯希瑪爾漁村。小說人物「兔子」不滿海明威的膚淺,只當柯希瑪爾為「漁村」,盲從的我同樣令「兔子」失望,只當柯希瑪爾是《老人與海》的故鄉。不必諱言,我是海迷。
所以,《再見,海明威》激起一個海迷的好奇心,再次巡禮海明威,閱讀帕杜拉所虛構的海明威。
我以為,凡是來到古巴的旅人遊子一定會愛上她,海明威駐足古巴二十載,但是,他真的愛古巴嗎?他是否曾經愛上古巴女人?對帕杜拉筆下的海明威而言,這個小島只是他遠離西班牙內戰、逃離美國文壇對他嚴厲抨擊的唯一選擇。儘管如此,古巴對他有極大吸引力。
古巴的海,滿足了海明威的冒險精神;古巴的鬥雞,滿足了海明威的嗜血本性;古巴的蘭姆酒,滿足了海明威的雄性氣魄。這些經驗孕育出《老人與海》、《富有與匱乏》、《島在灣流中》。其中,《老人與海》帶給海明威諾貝爾光環,也帶給柯希瑪爾漁民榮耀。他的文字,他的氣味、他的足跡成為古巴的「社會記憶」,令觀光客趨之若鶩。然而,這個「社會記憶」卻叫古巴人又愛又恨。愛,在於海明威洞悉古巴人的勇氣與堅韌,且將這些美德昇華為永恆的文字。恨,則因海氏風情乃階級藩籬下的虛偽風尚,在海迷的推波助瀾下,這股虛偽風尚成為重要觀光資產。
正負兩極的情感煎熬著古巴人,包括康得在內。
《再見,海明威》的高潮在於一九五八年十月二日暗夜至三日拂曉,在這個漫漫長夜裡,帕杜拉發揮了拉美作家擅長的魔幻技巧,虛構了一樁凶殺案,讓歷史編纂後設小說披上懸疑彩衣,走向偵探小說風格。或者反過來說,帕杜拉以歷史包裝偵探小說,增加文本脈絡的真實感,這也是為何我從帕杜拉的文字彷彿聽到音樂、看見哈瓦那街景、嗅到各種氣味。遊走於真實與虛幻之間,帕杜拉不僅重塑海明威,尚在字裡藏玄,以不著痕跡的方式撫今弔昔、冀望未來,而這種天主教「默示錄」色彩也是小說另一個引人入勝之處。
此刻在他眼前毀滅性的現實,已經昏睡多年,在黑暗中發酵,現在即將噴勃而出,那些煙雲正是發出的警報。
小說裡的海明威粗俗、邋遢、卑鄙,喜歡暴力,他會像獵殺動物般朝FBI探員開槍嗎?一旦諾貝爾文學桂冠成為殺人凶手,就能大快人心、救贖康得那飽受煎熬的靈魂嗎?劇情高潮迭起,逐步披露出海明威與雇工之間的微妙情誼,凶手是誰反而變得不重要了。雖然抽絲剝繭為的是真相大白,但是過程永遠比結果更加令人滿足。
康得所認識的海明威已經瀕臨生命盡頭,無法再沉迷於鬥牛、狩獵、海釣,更無法再放浪形骸飲酒作樂,甚至文思枯竭。歲月一點一滴?蝕著他,健康、陽剛、自負、驕傲、狂野、反叛、無畏的形象終究瓦解,病痛、陰鬱、頹廢、緊張、戰慄、孤獨、恐懼隨之而來。年紀不到六十,卻垂垂老矣,為了讓人生凋落色調停止渲染,海明威以獵槍自戕。
如果他已經不能去愛,不能狩獵,不能喝酒,不能打架,還幾乎不能寫作,那活著還有什麼用?
好的、壞的,海明威的一切魂縈夢牽,康得顯然於心不忍,決定藉由一把點二二口徑左輪手槍和一條鑲有蕾絲花邊的黑內褲,讓惡疾纏身的海明威重返青春,重振雄風,重新去愛。手槍與內褲,煽起慾火的元素,多妙的比喻!前者象徵陽具,後者遐想到女性誘人胴體。惟有透過康得的夢境,海明威的生命脈搏才得以強烈鼓動。矛盾情感不斷翻攪,康得似乎愛海明威多一點,他模仿他,用寫作、蘭姆酒、咖啡、菸、書籍……來表現自我,表面上藉一樁凶殺案清算海明威的一生,其實在不知不覺中朝聖了海明威!
闔上小說,我的情緒仍停留在古巴,仍停留在帕杜拉為海明威譜寫的人生二重奏,既衰頹且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