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外傳來靴子踏在門口木板上的聲音,像敲門一樣大聲。不久,鐵匠學徒開門而入,他才十六歲,是鎮上數一數二的高個子,肩膀寬大,手臂粗壯。
「嗨,艾倫。」寇特平靜地說,「把門關上好嗎?外頭風沙大。」
「寇特先生,」他興奮地說,「我可以買點上路的食物嗎?」他揮舞著一個空麻袋。「卡特說你會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寇特點頭,「我有一些麵包、乳酪、臘腸和蘋果。」他示意巴斯特接下麻袋,巴斯特拿了麻袋後,就迅速鑽進廚房,「卡特今天要出門去哪兒嗎?」
「他和我都要出去。」男孩說,「歐瑞森一家今天要去特雷亞賣羊肉,他們雇用我和卡特一起去,因為路況實在太糟了。」
「特雷亞,」寇特沉思,「那你明天才會回來了。」
鐵匠學徒小心地掏出一枚銀幣,放在擦得光亮的桃花心木吧台上,「卡特也想找一隻取代奈莉的馬,但他說,萬一買不到馬,他可能會考慮從軍。」
寇特揚起眉毛,「卡特要入伍?」
男孩露出憂喜參半的奇怪笑容,「他說要是買不到馬匹來配他的馬車,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他說去從軍至少還有人照顧,有得吃穿,還能周遊各地。」艾倫說話時,眼裡盡是興奮,表情介於男孩的熱情和男人的擔憂之間,「而且他們募兵不再只是給一貴銀,現在只要登記入伍,就可以得到一皇金,整整一皇金。」
寇特的表情變得沉重,「只有卡特想從軍吧?」他正眼看著艾倫。
「一皇金很多耶!」鐵匠學徒坦言,臉上閃過淘氣的笑容,「自從我爸過世、我媽從雷尼許搬來這裡以後,我們的手頭就比較緊。」
「你母親對你從軍的看法是?」
艾倫的臉一沉,「你先別急著幫她說話。」他抱怨,「我以為你會瞭解,你是男人,你會知道怎麼做才對得起母親。」
「孩子,我知道你母親會希望你安全地待在家裡,而不是拿一大筆錢。」
「大家一直叫我『孩子』,我已經聽膩了。」鐵匠學徒漲紅著臉回嘴,「我在軍隊裡能貢獻一己之力,一旦我們讓叛軍宣誓效忠悔悟王,局勢就會開始好轉,徵稅會停止,貝特里一家也不會失去土地,路況會恢復安全。」
接著他的表情轉趨沉重,有一瞬間他的臉龐看起來一點也不年輕,「到時候我母親就不會因為我不在家而坐立不安了。」他說,語氣悲觀,「她就不會再每晚醒來三次,檢查百葉窗和門閂。」
艾倫和寇特四目交接,他打直背脊。當他不再駝背時,幾乎高了寇特一個頭,「有時男人還是需要為國王及國家效勞。」
「那蘿絲呢?」寇特平靜地問。
艾倫的臉紅了起來,他尷尬地低下頭,肩膀又垂了下來,那洩氣的樣子有如風停後塌下的風帆,「老天,大家都知道我們的事了嗎?」
寇特微笑點頭,「這種事在鎮上不可能保密的。」
艾倫堅定地說,「我去從軍也是為了她,為了我們。有了錢和積蓄,就可以為我們買棟房子,或是自己開業,不需要去錢莊借錢。」
寇特欲言又止,張開嘴又闔了起來。他若有所思地深呼吸,接著講起話來彷彿在小心拿捏用字一般:「艾倫,你知道誰是克沃思嗎?」
鐵匠學徒翻了白眼,「我又不是白癡,我們不是昨晚才在講他的故事嗎?」他從寇特肩膀上方往廚房的方向看,「我得上路了,如果不快點,卡特又要發飆了……」
寇特做出安撫的手勢,「艾倫,我跟你談個條件。先聽我說完,我可以讓你免費帶走食物。」他把吧台上的銀幣推回給艾倫,「你可以拿這些錢去特雷亞買點好東西送給蘿絲。」
艾倫謹慎地點頭,「好吧。」
「你從聽到的故事知道克沃思哪些事?他是什麼樣的人?」
艾倫笑著說,「除了已經死了以外嗎?」
寇特淡淡一笑,「對,除了已經死了以外。」
「他知道各種祕密魔法。」艾倫說,「他知道對著馬耳講六個字,可以讓馬兒跑一百哩;他可以把鐵變成金,把閃電收藏在一夸脫的罐子裡,以便不時之需;他知道有一首歌可以打開任何鎖;他可以單手擊穿強硬的橡木門……」
艾倫的聲音漸小,「其實一切都要看故事而定,有時他是好人,像白馬王子一樣。有一次他從怪物劇團救出一些女孩……」
寇特再次淡淡一笑,「我知道。」
「……但是在別的故事裡,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艾倫繼續說,「他從大學院偷了祕密魔法,所以校方才會把他逐出校門。他們不叫他『弒君者克沃思』,是因為他擅長魯特琴。」
寇特的笑容消失了,但他還是點頭,「沒錯,但他是怎樣的人呢?」
艾倫的眉頭稍微皺了一下,「如果你是指外貌的話,他有一頭紅髮,所有的故事都是這麼說的。他精通劍術,聰明絕頂,能言善道,憑一張嘴就能脫身。」
寇特點頭,「好,如果你是克沃思,又像你說的那樣聰明絕頂,突然間有人懸賞一千皇金和一個公爵領地,給能砍下你頭顱的人,你會怎麼做?」
鐵匠學徒搖頭,聳聳肩,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如果我是克沃思,」寇特說,「我會裝死,改名換姓,到偏遠的地方找個小鎮,然後開間旅店,竭盡所能地銷聲匿跡。」他看著艾倫,「要是我就會這麼做。」
艾倫的眼睛瞄了一眼寇特的紅髮,再瞥到吧台上方的劍,然後又正眼看著寇特。
寇特緩緩地點頭,接著指向編史家,「那傢伙不是普通的書記,他是史學家,他來這裡寫下我人生的真實故事,你已經錯過開頭的部分,但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留下來聽剩下的部分。」他露出輕鬆的笑容,「我可以告訴你沒人聽過、以後也沒人會再聽到的故事;告訴你有關菲露芮安的一切,我如何向阿頓人學習搏鬥,以及有關艾麗兒公主的真相。」
寇特把手伸過吧台,摸著艾倫的手臂,「艾倫,其實我還滿喜歡你的,我覺得你很聰明,實在不想看你去白白喪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眼看著艾倫,雙眼綠得異常,「我知道這場戰爭是怎麼開始的,我知道真相,一旦你聽我說完故事,就不會那麼急著去從軍,在戰場上陣亡了。」
寇特指向編史家旁邊的空椅,露出迷人的微笑,那模樣彷如故事書裡的王子,「你覺得如何?」
艾倫認真地盯著寇特好一陣子,接著瞥向牆上的劍,然後又把目光拉回寇特的身上,「如果你真的是……」他的聲音漸小,但表情轉為狐疑。
「我真的是。」寇特輕聲確認。
「……那我可以看一下你的『不定色斗篷』嗎?」艾倫笑著問。
寇特的迷人笑容頓時僵了,像碎玻璃一樣破滅。
「你把克沃思和至尊塔柏林搞混了。」編史家從大廳的另一頭認真地說,「塔柏林才有不定色斗篷。」
艾倫轉身看著編史家,一臉不解,「那克沃思有什麼?」
「影子斗篷。」編史家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艾倫又轉身面向酒吧,「那你能讓我看你的影子斗篷嗎?」他問,「或是秀一點魔法?我一直很想看,只要變點火或閃電就夠了,我不會讓你累得半死。」
寇特還沒來得及回應,艾倫就突然笑了起來,「寇特先生,我跟你開玩笑的。」他再次露齒而笑,這次的笑容又更大了,「老天,我這輩子沒碰過像你這樣的騙子,就連我叔叔艾爾凡也沒辦法一本正經地講那樣的謊言。」
寇特低下頭,喃喃低語一些聽不懂的字眼。
艾倫把手伸過吧台,放在寇特的肩上,「寇特先生,我知道你只是想幫我。」他溫和地說,「你是個好人,我會考慮一下你說的話,我沒急著去從軍,只是想仔細考量各種選項。」
艾倫悲傷地搖頭,「真的,今天早上大家都在考驗我。我媽說她得了肺病,蘿絲說她懷孕了。」他一手撥著頭髮,低聲輕笑:「但我必須說,你掰的故事最厲害。」
「嗯,其實……」寇特勉強擠出無力的微笑,「如果我不試試,我可能沒辦法正眼看著你母親。」
「如果你選一個比較容易相信的事情來說,或許真的會說服我。」他說,「但每個人都知道克沃思的劍是銀製的。」他瞥了一眼牆上的劍,「那把劍也不叫『愚』,而是凱瑟拉,『弑詩人』的意思。」
寇特一聽,楞了一下,「弑詩人?」
艾倫堅定地點頭,「沒錯,編史家說得也對,他的斗篷是由蜘蛛網和影子做成的,每根手指上都戴著戒指,那歌是怎麼唱的去了?」
他一隻手上戴著戒指,
有石戒、鐵戒、琥珀、木戒、骨戒。
另……
艾倫皺眉,「後面我記不得了,有提到火之類的。」
寇特露出令人難以參透的表情,他低頭看著自己攤放在吧台上的手,片刻後,他接著吟唱:
另一隻手上有看不見的戒指,
一是流動血,
二是稀薄氣,
三是瑕疵冰,
四是微弱火,
五是無名戒。
「沒錯,就是那樣。」艾倫說,面帶微笑,「你的吧台後方沒這些東西吧?」他踮起腳尖,彷彿想看個清楚似的。
寇特露出汗顏的微笑,「沒有,我沒有那些東西。」
巴斯特砰的一聲把麻袋放在吧台上,他們兩人都嚇了一跳。「這些應該夠你和卡特吃兩天還綽綽有餘了。」巴斯特直言。
艾倫背起麻袋,準備離開,接著又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吧台後方的兩人。「我實在不想麻煩別人,老馬說他會幫我看顧我媽,但是……」
巴斯特從吧台後方走出來,開始把艾倫送到門口,「我想,她會沒事的。你要的話,我也可以幫你去探望蘿絲。」他對艾倫露出色瞇瞇的笑容,「以確定她不會太寂寞。」
「感謝。」艾倫說,語氣中似乎大大鬆了一口氣,「我離開時,她看起來有點難過,可能很需要安慰。」
這時巴斯特把門開到一半,聽艾倫這麼說,突然停了下來,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個高大的男孩。接著,他搖搖頭,把門整個打開,「好,你上路吧,祝你在大城市裡玩得開心,千萬別喝那裡的水。」
巴斯特關上門,把額頭貼在木板上,彷彿突然很疲憊似的。「她可能很需要安慰?」他不敢置信地重複一次,「我收回之前說過那孩子很聰明的任何話。」他轉過身,面向吧台,但一隻手指仍像興師問罪那樣,指著關上的門,以堅定的口吻對著大廳說,「那就是天天打鐵的結果。」
寇特倚著吧台,乾笑一聲,「傳說我能言善道,也不過如此。」
巴斯特不屑地哼氣,「瑞希,那孩子是白癡。」
「巴斯特,我連白癡也無法說服,這樣我會覺得好過一些嗎?」
編史家稍稍地清了清喉嚨,「那似乎比較像在證明你在這裡的演技。」他說,「可見你把旅店老闆的角色扮演得入木三分,他們覺得你不可能是別的身分。」他指著周遭空蕩的酒吧,「坦白講,我很訝異你竟然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只為了阻止那個孩子去從軍。」
「那沒有多大的風險,」寇特說,「我現在過的日子也稱不上什麼生活。」他挺直身子,走到吧台前面,朝編史家的位子走去,「這場戰爭裡不幸喪生的人都是我害的,我只是在想,能救一人是一人,但顯然連拯救一人都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他頹坐在編史家對面的位子上,「我們昨天講到哪裡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沒必要再重複講一些我提過的東西。」
「你召喚了風,修理了安布羅斯一頓。」巴斯特站在門邊說,「另外,你癡戀著夢中情人。」
寇特抬起頭來,「巴斯特,我沒癡戀。」
編史家拿起他扁平的皮革背包,抽出一張紙,上面有四分之三寫滿了小字,「你要的話,我可以把最後一段唸給你聽。」
寇特伸手阻止,「我還記得你的暗碼,我可以自己看。」他疲憊地說,「給我吧,或許可以促進我思考。」他看向巴斯特,「如果你要聽的話,就過來坐,我不會吊你胃口。」
巴斯特蹦蹦跳跳地坐到位子上,寇特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昨天故事的最後一頁。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嘴型先是看起來有些不悅,接著出現淺淺的笑意。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目光仍停留在那張紙上,「少年時期的我,大多時候只是一心一意想進大學院。」他說,「在我們劇團遭到殺害以前,在我知道祈德林人不只是傳說以前,在我開始尋找艾密爾以前,我就想進大學院了。」
旅店主人往後靠向椅背,疲憊的表情逐漸消失,轉為沉思,「我以為只要我進了大學院,一切就簡單了,我會學到魔法,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我以為一切都會像故事書說的那麼簡單。」
克沃思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那神情讓他的臉龐顯得異常年輕,「要不是我擅長樹敵和惹禍,可能真的很簡單。其實我只想演奏音樂,上課,找答案。我想要的一切都在大學院裡,我只想留在裡面。」他兀自點頭,「我們應該從這裡開始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