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達加斯加(節錄)
1.
什麼樣的國家令你神往?有時只是來自某個電影、音樂或文學作品的典故,在偶然邂逅下如一顆蒲公英種子在你心裡落地,從此生了根。例如老電影裡的卡薩布蘭加、披頭四熱愛的印度果亞,或愛爾蘭文豪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這些地點經過時間的累積與發酵,成為不朽。而我呢,記不清好幾次在查詢機票票價時,彷彿像受了什麼神奇力量召喚,玩票性的在「目的地」那一欄打入「馬達加斯加」,出來的價格通常非常驚人,也加深這個國家遙遠陌生不可及的形象。我始終無法確定,因為國中那年讀了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而震撼無法自己的我,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機會造訪這個馬蒂最後殉身的蠻荒之地。
出於對昔日青春的追憶緬懷,以及想挑戰蠻荒極限的野心,我把馬達加斯加排入這次非洲之旅的第一站。我從南非的約翰尼斯堡買了來回機票,Johannesburg與 Antananarivo,兩個名字很難拼的大城市,隔著莫三比克海峽遙相對望,三個小時的航程後,我來到這據說「和台灣非常相近」的非洲第一大島。
還沒抵達前,在機場接駁車上光看旅客的成分就夠妙了,十幾個西裝筆挺、來自耶和華見證人教派的美國大男孩,臉上塊狀青春痘在南非豔陽下顯得赭紅,他們懷著一股對上帝的赤誠敬意,要前往馬達加斯加傳教,但才在接駁車上,便受到一位中東穆斯林大叔對基督教義的質疑,青澀的少年張著尚戴牙套的嘴,一方想為耶和華辯護,一方又怕冒犯鬍子大叔,眼見車上所有乘客一邊故作無事,一邊全豎起耳朵靜待他的回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別傻了,同樣來自一個長年充滿衝突對立之島的我,見他涔涔冒著汗,只想跟他說,孩子,讓它去吧,這種事情就算激辯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有結論的。而我們要飛往的,不正是非洲的天涯海角?
小小的飛機上,我右邊坐了個毛躁的中年人,與其說他像非洲人,其實長相更像東南亞人。我們兩對於付了昂貴機票卻只換來相當簡陋的一餐相當不以為然,各自嘟噥幾句後反而因此開啟了話匣子,決定拼命點啤酒以彌補餐點的差強人意。他是Tahiry,妻小住在首都安塔那那耶佛(簡稱Tana),人在南非開普敦學英文,這次趁學期空檔回家探望妻小。我對於拋下妻小、離家百萬哩去學英文而感到不可思議,Tahiry喝了口啤酒說,英文很重要,不懂英文萬萬不能,這話聽來好像台灣十幾年前盛行的論調,會了英文人生便立馬鍍金似的。他拿了手機裡太太的照片給我看,「她是我的愛,我的太陽、月亮、星星,我不能沒有她!」說完還親了螢幕一大下。「南非再怎麼好,馬達加斯加還是我的家!」他說。
Tahiry的性格帶著一體兩面的浪漫與幼稚,但這樣的人往往一片熱忱,不管你承受不承受的住。說著說著我們已經來到第三輪啤酒,微醺之中的高談闊論,不知道遭了空姐多少白眼。他在我本子寫下馬國幾個「必訪景點」,例如西北方的Diego Suarez,東南方的Fort Dauphin(「那裡的海鮮超級讚,你知道嗎,有一次我重感冒,吃了當地肥美的螃蟹以後,整個不藥而癒了,你一定要試試!」),還有他當地朋友的聯絡電話,說我只要打電話給他們,一定會受到熱情招待。
我當然知道微醺時放的大話,大概可以打個折扣,但是初次見面就如此掏心掏肺,還是令人感激。坐我左邊的瑪麗老太太搖著頭笑了,彷彿她很瞭解同胞的好客傻勁,並也不落人後地搶在我本子上留下她的聯絡方式,說我落地後歡迎找她。
當窗外出現一塊鑲著金邊的陸地,所有人突然湧起一股興奮之情,如電流般匯集在機艙的上空啪茲作響,不管是興奮期待的遊客,或是即將返家的遊子,全都坐立難安。即使孤垂在非洲大陸東南方,卻仍是兩千兩百萬人的家鄉。而不知是三瓶啤酒作祟,或我真沒看過此等美景,霎時間我有種想哭的衝動,像傳說成真,如夢境實現,我終於來到這和台灣很像的姊妹島,它已經從小說中那象徵意味濃厚的蠻荒之地,搖身變為我未來三週的暫棲之處。我像一張白紙一樣翩然來到,沒有先見之明也沒有Lonely Planet,等待它來把我填滿。
出了飛機門,雨下大了,匆忙奔向接駁車之際,口袋裡的iPhone倉皇掉出來,拾起一看,鏡面徹底碎了,什麼圖示都沒有,只有大片大片的色塊,像凌晨時分的電視螢幕,大聲宣布「無法運作」。
我非常懊惱,卻又暗自鬆口氣,真是難以形容的心情。或許這是老天的安排,要我把手機丟到一旁,好好感受非洲第一站帶給我的原始體驗。科技慣壞了我們,把「即時」、「數位」、「無所不在」、「四通八達」作為衡量生活便利進步的標準,一旦沒了這些關鍵字,我們還能不能活得精采?
當然,我雖無法像寓言故事裡那揹女人過河的老和尚一樣,很快就學會「放下」的藝術,但手機摔爛已成事實,況且過去旅行也從沒帶手機出門,就不信這下真會吃憋,有骨氣的背包客絕不受現代科技的箝制,我想。我把手機收進包包裡最深的角落,繼續往前走。
過了海關,和Tahiry擁別,錯過了前往市區的交通車,沒經過太激烈的廝殺後,我攔了一台計程車,前往今晚下榻的旅館。啊,你永遠不會忘記初來乍到一個國家,腦袋因興奮而嗡嗡作響,貪婪吸取眼前一景一物,毛細孔張到最開就怕錯過什麼新鮮分子的心情,不管再多年以後,那所有的「第一天」永遠那麼清新、難忘,那怕之後遭遇了什麼大福大禍、陰晴圓缺,但在那一天,你輕盈如天使,如《阿甘正傳》片頭那抹白色羽毛,翩然降臨每一個美麗異地。
Tana剛下了一場雨,雨後泥土的芬芳讓我想起台灣鄉間,司機說著不流利的英語,一邊和我閒聊著。我們沿路經過很多小紅磚屋、彩色小雜貨鋪、烤肉攤、赤腳的孩子、坐在路邊無所事事的人們,路面上充滿大窪積水,車輪經過必濺起大片土黃色水花;搖曳一身鮮艷羽毛的公雞,昂首在路邊闊步。此刻的馬達加斯加像是剛淋浴過的南國美女,慵懶地在我面前晃盪,她黝黑、神祕、赤裸、狂野,皮膚被晚風吹著掀起陣陣疙瘩。我坐在顛簸老爺車上,看著窗外一幕幕風景。空氣裡有種揮之不去的野性,充塞著我的胸懷,終於,我們爬了一個上坡,來到預定前三晚的旅館。按鈴,門房下來開門,進去後,只見櫃檯上寫著告示「天黑請勿外出,若搭乘計程車返回時,請務必要求在門口下車」。
我搬進一間斗室,背包一丟,躺在單人床上,盯著天花板,企圖讓心跳跳緩點似的,咀嚼沿路拾起的景象,馬達加斯加的第一天,超級不可思議。
2.
不可思議在於,很難想像一個星期前,我還是在時尚雜誌工作的採訪編輯,每天追著明星訪問他們的成長歷程、創作靈感和愛情觀,然而此刻我卻來到非洲,即將展開一段「不知回程何時」的漫長旅程,住hostel和其他旅客共用衛浴,在高原低溫中淋著失溫的澡,在夕陽西下的旅館裡困在自己的房間。
他們說,Tana晚上治安很差,請務必結伴出門,切忌獨自夜行。
離天黑還有幾小時,我抓了背包迫不及待走出門,闖進了外邊街頭一片喧囂。出於奇妙的巧合,在6月26日這天,我恰好飛進了馬國的獨立紀念日。把時光倒轉到1960年的同天,馬國脫離法國獨立,成為民主共和國。但是和多數非洲國家殖民史不同的是,早在法國人來臨前的16世紀末,印尼馬來人後裔便已在馬達加斯加中央的高原區建立梅里納王國(Merina),馬達加斯加的文明起得相當早。
首都Tana中文「安塔那那利佛」唸起來拗口又有氣勢,實際規模卻沒那麼壯麗,比較像殖民風味濃厚的山城,彩色的方形建築挨著山坡櫛比鱗次而上,石板路在巷弄間蜿蜒著,使奔馳而上的車輛發出搭啦搭啦聲,吟唱著義式老電影裡才有的輕快。說也奇怪,Tana喚起我記憶裡許多昔日城市的靈魂,像斯里蘭卡的Kandy,印度的大吉嶺、捷克的布拉格、北越的河內、尼泊爾的波卡拉,也許是市區中心那座湖,也許是環繞在市區周圍的蓊鬱山丘,又或是成排紅屋頂,都帶來似曾相識的熟悉。Tana有一種「活在自己泡泡裡」的步調,它是非洲,卻又不太非洲,Tahiry形容它是Metropolitan,但不是倫敦、巴黎、紐約那種大都會,它有自己的超級大熔爐法。馬國幾乎是我去過所有奇異國家的總和,單、雙眼皮,高、塌鼻子,直、卷頭髮,膚色花樣之多可以組成一條齊全的色票。
光看著街上迎面而來的各種面孔、體型,就夠我這劉姥姥逛大觀園了。在這舉國歡騰的國慶日,人們換上新衣、戴上當地特有的鮮豔草帽,成群結隊到街上尋歡作樂。街角小舖有很多喝酒的男人,年輕男女穿上超緊牛仔褲和不吸汗材質的上衣,在漂滿垃圾湖畔的板凳上兩兩相依偎;小販挑著扁擔販售小吃,從春卷、炸物、湯麵、法國麵包到動物內臟應有盡有,當然更少不了許多玩法既克難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小遊戲,比台灣夜市那種丟圈圈、撈魚複雜多了;每走十步路,就有個男人在路邊站著尿尿,每十五步路則有女人大膽小解(這時不禁浮現類國中數學習題:「請問,要得走上幾步才可以同時看到男女如廁?」)。馬國人對於身體、隱私,總能輕鬆視之,坦蕩而不扭捏,不知這可歸咎到部落遺風,還是法國人的影響呢?
市中心安諾西湖(Lake Anosy)中央,矗立著紀念一次大戰陣亡法國士兵的烈士紀念碑,頂端光環略褪的金色雕像在夕陽下注視著眼前的歌舞昇平,歷史的嘈雜最後終成和諧。明明是國慶日,本可恣意狂歡或宣揚國威,大手筆放煙火或閱兵本應常態,但馬達加斯加人卻只像開園遊會般意思一下,相當小確幸。
隔天,Tahiry果真實現諾言,帶我進行一場「Tana小旅行」。我們到當地食堂吃了Malagasy當地菜,一邊喝著冰涼有勁的「三馬牌啤酒」(Three Horses Beer,簡稱THB),開啟了這瘋狂一天的序幕。Tahiry的妻子Christiani起先待我有點距離,後來漸漸聊開。她先是很認真教會我用法文從一數到十,後來趁丈夫不在,鼓起勇氣用很卡的英文問我:「你結婚了,但是為什麼你先生沒跟你一起來?」
大哉問,之後在非洲,我也不只一次被這樣問到。其實,我也可以回問她,為什麼可以忍受先生只為了「學英文」而跑到開普敦一走就是半年。每對伴侶都有自己對事物的界線和默契,不足為外人道。我只笑笑對她說,自己旅行可以看到更多東西,這也是我們兩的婚前協議唷。Christiani溫柔輕聲地笑說:「我覺得這樣很好。」
就這樣,我們把車停在市區一個大停車場,大家坐在車子裡,大門敞開讓涼風進來,附近店家會有專人前來詢問需要幫忙跑腿買什麼,舉凡啤酒或小吃,都能代勞。我們點了簡單的烤肉和無數手啤酒,開心東扯西扯,連原本害羞含蓄的Christiani在幾杯啤酒下肚後,都開懷起來。四個因為一趟飛機而結緣的人,就這麼自然被週六傍晚的夕照晒得微醺,渾然不覺隔天早上將有一場無敵大宿醉上演。
隔天醒來,雖然我臉上沒多一塊刺青,身邊也沒蹲一隻猴子,但頭痛到像要被鬼抓走,我努力回憶起昨晚,片刻影像不斷在烤肉攤、卡拉ok、停車場之間跳轉,接著停留在某間排場不輸Room18的夜店,大家唱啊跳啊,螢光棒和變裝皇后,白恩客和黑流鶯,最後Tahiry夫妻送我回旅館,記憶瞬間當機。
在我終於恢復神智以後,Tahiry打了通中氣十足的電話給我,邀我去他家吃飯。計程車穿過無數個破爛村莊,來到他的小豪宅。他的家就在岳父母家隔壁,平常他作風超痞,遇到岳父母卻特別恭敬,聽起來像是操著上流社會的法語和他們交談。這個由Christiani一手經營的家,小巧而溫馨,在馬達加斯加應是中上水平。晚餐瀰漫著家庭式的祥和,Christiani的漂亮小妹也加入我們,直嚷著說要鍛鍊英文。我問Tahiry,有這麼美好的家,真得要跑那麼遠去學英文嘛?
「你不知道,馬達加斯加沒有機會。我們的政府太腐敗,人民完全無法出頭天,我只能努力從細縫裡求生存。把英文學好,我的事業才會大有可為。」Tahiry說,小妹在旁邊用力點點頭,她還是大學生,對於未來一籌莫展,目前最大的困擾是男友的佔有欲太強。
吃飯若配著「無能政府」的話題下菜,恐怕大家都會消化不良。但是馬國政府是出了名的腐敗,選舉在這裡僅淪為形式,太多黑箱運作和貪汙,讓整個國家瀰漫一種停滯不前的氣氛。當然,我們大可憑外來者一貫的淺薄樂觀,說些:「儘管生活貧窮,但從他們臉上的溫暖微笑就知道,馬國人真是樂天知命的民族啊!」這樣不負責任的評論,可我總覺得,這只反映出我們的一廂情願。彷彿為他們冠上了「樂天知命」的大匾,就可以不必仔細窺看他們的愁苦和需要,就可以繼續當個不知人間疾苦的遊客。不過,老實說,除了幫他們「拼經濟」,遊客能幫的的確不多,只有傾聽。
盡責的妻子Christiani默默上著菜,偶爾笑著對我說:「What’s up, Christine Lee!」(我猜想也許是Tahiry教她的街頭俚語式問候吧),漂亮小妹不時發發花痴和姊夫推打,至於Tahiry,則不斷擺出「載譽歸國」的光環,炫耀著他在開普敦的見聞。晚餐結束,岳父母前來以「法式三頰吻」和我道別,或許對他們來說是合宜之舉,但我做來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Tahiry夫妻開著車奔馳在幽黑的村落小路上送我回旅館,對於他們的熱情款待,我銘記在心。因為有了他們,讓我在其他旅人口中「絕對不值得待超過兩天」的Tana,有了很不一樣的體驗。小吃、啤酒、夜店、友情、動物園,你能在一個都市所從事最美好的娛樂消遣,他們都幫我補齊了。
3.
我轉了好幾班車,最後像牲畜一樣,蹲在某個破爛小公車的後座,車上的黑面孔一律對著我瞧。車停的時候,車掌熟練跳下車,順手抄起一塊大石堵住輪胎以防車子滑動,該上車的、該下車的,亂轟轟中倒也井然有序,等一切就緒了,車掌再抄起擋輪的大石頭,吹個口哨,司機繼續前進。
我身邊挨了一個爆炸頭小妹妹,體味重到我相當為她日後的姻緣路擔心,當窗外的風徐徐吹過來,我也很怕她頭上的白色小點點其實是頭蝨,會發出歡呼地乘風飛向我的髮梢,就像一籐躍過一籐的泰山一樣,最後在我頭上落腳。這麼說,倒不是說我自己有多乾淨,來馬達加斯加沒幾天,指甲縫已經卡了黑泥,鼻翼的角質層也厚到不行,雖還沒到專業背包客的等級,好歹是個開端。
我本來要去Tana南方的Antsirabe(安齊拉貝),因為一時腦殘聽錯,最後到了東方的Andasibe(安達西貝),還在轉接站沒頭沒腦地和一群婦女討論路線到底哪裡出問題。當我發現自己完全走錯路,以手心擊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時,瞬間那些蹲坐地上的婆婆媽媽都露出黃板牙仰天大笑起來。顯然,我成為這個小鎮的今日我最傻了。
雖然走錯路,我想老天自有其安排,不如順勢把這路走完,於是轉上這班臭烘烘的龍貓公車,來到了Andasibe,大狐猴(Indrid)的家鄉。
馬達加斯加的狐猴多達六十幾種,「大狐猴」顧名思義便是其中體型最大的,在路上碰到一個在WWF工作的老美(「什麼,你不知道WWF?標誌是隻熊貓的那個?也就是「世界自然基金會啦!」),告訴我可以加入Mitsinjo的保育園區和導覽,他們甚至還可以幫你安排民宿,我也不疑有他,跳下公車後,便往一個寫著歪歪斜斜標示的木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