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氣味之一
每年六月,街上的桂花便開了。夜晚我在街上散步時空氣中充滿了花香,讓人覺得此時的夜色特別宜人。這時節,街坊的幾家咖啡館和小餐廳也開到很晚才打烊。午夜時分,店裡店外的座位上依舊擠滿了人。其中一家的老闆是個頭髮總梳得一絲不苟、西服始終筆挺、皮鞋歷來鋥亮的中年男子。去了兩次他的咖啡館後我便發現,此君的特點是說話特別大聲,對男性顧客他總是一副指天發誓的勁頭,對女性,無論歲數容貌,總是一臉溫情,俯首貼耳。感覺他很能「忽悠」,在我還不知道他的姓氏前,便曾以「大忽悠」代稱過他一段時間。後來我知道了「大忽悠」叫賈克。
剛搬到巴黎時廚房尚未裝備停當,那段時間常在左鄰右舍的各類餐廳和咖啡館中解決「溫飽」,賈克的店我們也常去。一次,我正望著小黑板上的當日菜單發愣,賈克忽然出現了。他先自我介紹,然後說在店裡已見過我們幾次,但一直沒空打個招呼,今天特來致意。我告訴他正拿不定主意吃啥。他馬上說:「你今天太幸運了!」因為店裡剛換了位他家鄉來的廚師,做的鴨肉大沙拉特別好。賈克進一步介紹說,這道菜裡除了鴨腿肉,還配著鴨胗和鴨肝醬,「不好吃你就別付錢!」他又一副指天發誓的樣子。說實話,這個人的腔調始終讓我半信半疑,對他推薦的菜我更「不敢全信」。長話短說,我還是點了他推薦的菜。當那盤鴨肉大沙拉一端上桌,我便承認自己對賈克是有成見的。而當第一塊鴨肉入嘴後,我甚至覺得自己虧欠賈克了⋯⋯ 後來,只要在賈克店裡吃飯,我便只點這道菜。它從未讓我失望過。
家安頓好以後我便很少再去賈克的店了。直到一次有朋友從紐約到訪,我事先沒有準備午飯只能上街找飯轍,這才又進了賈克的店。剛一落座,跑堂的阿姨便過來招呼了:「還是鴨肉大沙拉和一杯紅酒?」這句話一下喚醒我對這家小店並不太遙遠的記憶,油燜鴨腿那鄉土而鮮美的口感、新煎鴨肝撲鼻的奇香⋯⋯ 一下子在我的大腦中釋放開來。直到朋友略帶調侃地問道:「原來你是這兒的常客?」我這才想起,其實已有好幾個月沒來這兒吃飯了。跑堂的能記得客人,會讓客人覺得賓至如歸。特別是在一家自己喜歡的店裡,這種禮遇總讓客人的心裡美滋滋的。其實,在餐廳工作的人記憶力都很好,他們對你客氣其實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你是個好顧客。至少,他們不討厭你。又過了大概半年,賈克的咖啡館關張裝修了。重新開張後,賈克和以前跑堂的阿姨都不見了,整個店的樣子也跟過去不同,店堂的裝修既時髦又簡約。客人的平均年齡也比從前下降了至少十五歲。幾次我從敞開的店門望進去,滿屋子都是假裝老成的少男少女⋯⋯ 一家老館子,一眨眼變成了「青少年課外活動中心」。儘管我每次走過它的門前都在想,不知菜做得好不好吃,我卻再也沒去那兒吃過一頓飯。可奇怪的是,後來只要聞到桂花香我就會想起鴨肉大沙拉,想起表情誇張、總是嘮嘮叨叨的賈克,甚至曾經在店裡跑堂的那位阿姨。桂花和鴨肉這兩種完全不相干的氣味,在我的記憶中卻有一種奇妙的聯繫,能引出一段我在巴黎生活的記憶。
一過六月,家門前的街上就聞不到桂花香了。從這個時節開始,在巴黎坐地鐵便漸漸成為一種考驗。首先是乘客越來越多,因為巴黎的旅遊黃金季節到了。其次,巴黎地鐵的多數列車都沒有空調設備,這是我在搬來巴黎前根本不會相信的事實。隨著氣溫上升,人們惟一能做的便是打開地鐵車窗降溫。只要你看到巴黎地鐵的車窗開了,就算是一位昏睡了二十年的植物人,此時也一定會在巴黎地鐵的車廂中蘇醒。因為窗戶裡吹進來的是地鐵隧道中混合著黴味與尿臭的熱風,它與車廂中人類複雜而濃重的體味混合在一起,再麻木的動物都會為之動容,更別說那些嗅覺敏感的動物了。我曾見過一隻小狗,一進車廂後便煩躁不安。當一位身上散發著羊圈氣息的大漢擠到它身邊準備下車時,小狗開始猛打噴嚏,緊接著朝大漢狂吠不止,主人費了半天勁也無法讓它平靜下來。夏天困在巴黎地鐵的車廂裡,植物人都會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醒來。
當然,冬天時這個問題就不那麼明顯,那時人人都包裹在西服和大衣裡,體型與氣味均藏而不露。加上氣溫低,許多人體元素不易發酵,人人都顯得清爽體面。可夏天一到就不同了,不僅巴黎的女人穿得薄如蟬翼,男士也愛風涼,他們也只在開著空調的辦公室裡才穿西服外套。這麼一來,當地表氣溫上升到攝氏三十度時,漚在地下高溫車廂裡的人們便薰陶在相互蒸騰出的氣息中。有時你覺得身邊冒出的是一盤壞了三天還沒倒的蒜泥白肉,有時你又會懷疑剛上車的乘客是否偷帶了違禁的牲畜。最可怕的還是當你好不容易沖上了一輛即將離站的地鐵,心想終於可以舒一口氣時,吸入肺葉的卻是一股凶猛的汗腺味⋯⋯ 老上海人那句「隔夜飯都能嘔出來」的口頭禪,用在這裡是再恰當不過了。然而,最為詭異的情形卻是車廂裡其他人的反應。只見大家依舊目光呆滯地正常呼吸著。這讓你覺得,除了自己之外,要麼所有的人都沒長鼻子,要麼自己是一頭嗅覺異常發達的怪獸,正在忍受著嗅覺的酷刑。
說實話,我是一個熱愛公共交通並特別喜歡坐地鐵的人。無論在北京、東京,還是在墨西哥、莫斯科,地鐵都是我日常代步的首選。可只有在夏天的巴黎,我寧願在烈日下中暑虛脫,也不願意邁入這個城市的地鐵半步。不過,夏日那體味蒸騰的地鐵車廂,卻意外地讓人體會到巴黎人的教養,你會發現他們真的是很有意志力的一群人。令人欣慰的是這幾年巴黎地鐵的許多線路都開始啟用新車廂,確切地說是安裝了冷氣的新車廂。夏日坐地鐵已不如從前那麼備受煎熬了。
然而,巴黎地鐵的問題不僅車廂裡有,許多月臺上也存在,特別是有些月臺上一年四季彌漫著人類排泄物的惡臭。原因很簡單,巴黎地鐵不僅承擔著輸送城市人口的重任,它還是這個都會裡無家可歸者們的棲身地。那些以地鐵月臺為家的人們,既把月臺當臥室也把它當廁所,久而久之哪兒有不熏人的道理?此外,每逢節假日,喝高了的巴黎人都喜歡在地鐵月臺上便溺。對此,本城居民自然是見怪不怪了,可驚嚇到外人的事情卻時有發生。一位加拿大朋友就告訴我,他曾在地鐵一號線的佛蘭克林• 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站撞見一位正蹲著撒尿的女子,「她居然還沖我笑!」他自述從此以後一進地鐵就擔心又會撞到什麼不雅的舉止,聽上去很像受了嚴重的心理創傷。
巴黎的佛蘭克林• 羅斯福地鐵站是地鐵一號線與九號線交會的大站,類似北京地鐵的建國門或西單站。我很難想像有誰會在西單站當眾解手,但在巴黎這卻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創舉」。也就是這個富蘭克林• 羅斯福車站,二○○八年夏季的某一段時間裡忽然變得惡臭沖天,整個車站的氣味都成了胡同裡沒人收拾的公廁。每次在這站候車,我都被這股惡臭折磨得苦不堪言。可看看身邊的巴黎人卻沒任何反應,不是在熱吻就是在看書讀報。終於,他們還是頂不住了。有人開始向有關部門投訴了。同時,有些媒體也開罵了,這一站成了「巴黎的褲襠」。然而罵歸罵,巴黎地鐵管理部門至少又拖了一個多月才給這個「褲襠」除了臭。
說來讓人難以置信,個別巴黎人不僅會在地鐵月臺上便溺,他們還把巴黎的大街小巷也當做開放的大廁所使用。搬家到巴黎的頭一年我便注意到,我在巴黎一個月裡撞見的當街解手的人,要超過我在北美居住十多年所見之總和。「活人不能讓尿憋死」絕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但如巴黎人這麼隨地亂尿的城市居民,在世界各地還真不多見。前英國廣播公司駐巴黎記者卡洛琳• 懷亞特(Caroline Wya)在離任前曾撰文道:「我居住多年的西柏林春天散發著椴樹的香味。莫斯科的大街上充滿了汽車尾氣的味道,這個城市的室內總是彌漫著刺鼻的消毒藥水浸泡過的腳墊氣味⋯⋯ 而我搬到巴黎時正好六月,當我推開前門想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時,萬萬沒有想到我深深吸入的卻是一股人尿和狗尿混雜的氣息。」這位元英國女記者當時住在巴黎的馬亥區(Le Marais),那裡是我很喜歡的巴黎歷史老區。或許因為當年的老建築為人們留下了太多的拐角和窄道,馬亥區的許多街道上終年尿臭不散。當然,這筆賬也不能全算在人頭上,巴黎街道上的臭味至少一大半是由巴黎人的寵物製造的(有關這點,隨後還有專論,這裡暫且不表)。
不過,就如我永遠記住了賈克咖啡館裡那油燜鴨腿的香味一樣,卡洛琳• 懷亞特對巴黎氣味的回憶中還有許多積極的方面,比如,每天清晨她家樓下麵包店新出爐的麵包的氣息、臨街印度小餐館裡濃厚的咖喱香味,等等。對此我很有同感。每天傍晚,當我在大樓前廳等電梯時,管理員瑪琳達太太房間內總會飄出誘人的飯菜香味。有時聞上去是海鮮,有時則是濃郁的烤肉香。而當我無法斷定今晚她又在做什麼好吃的的時候,那股香味會更加迷人。我常想,瑪琳達太太既然有這麼好的廚藝為啥偏要幹大樓管理員?開家餐廳,或許更能發揮她的聰明才智。
巴黎的氣味之二
巴黎最讓我難忘的氣味,是我多年前第一次造訪它時聞到的。
記得我那天一大早趕往羅浮宮美術館,卻偏偏趕上館員罷工,博物館閉門謝客。百般無奈中我只能步入相鄰的杜樂麗花園小歇。哪承想一坐下就開始犯困,不出幾分鐘我便迷糊過去了。不久睡夢中飄入一股異味,它由遠而近,由弱變強並將我緊緊包圍,最終把我憋醒了。睜眼一看,面前默默立著一位衣衫襤褸卻油頭粉面的乞丐,一隻手直直地伸在我的鼻子底下,正等著我給錢。原來,那勢不可當的氣味就是從這位老兄身上奔湧出來的,那是一股三年沒洗澡的體臭混合一整瓶廉價香水混合成的味道,厚重、膩味卻又犀利異常,特別是對我這個平日裡聞一點點香味都會過敏的人,威力無異於神經毒氣彈。我抓起身邊的背包落荒而逃,直到奔出「毒氣」的「殺傷半徑」才停下腳步,只留下那位「很有味道」的乞丐呆立原地,臉上滿是不解。看來我當時過激的反應驚嚇了這位默然的乞丐。
晚上跟僑居巴黎的親戚聚餐,席間我報告了當天遭遇「香水乞丐」的經曆。一久居巴黎的親戚說道:「沒錯啊,巴黎人很講究啊,要飯的人也會擦香水啊。」我當時很想告訴這位大表姐,那老兄使用香水的方法不是「泡」,便是「澆」,反正肯定不是「擦」。其實,若單純是香味倒也罷了,可香味一旦與臭味混合,那種殺傷力,決不是一句「頂風臭十里」便能形容其神韻的。從那天開始,只要見到油頭粉面的乞丐,我一定繞行。
都說巴黎的香水有名,曾經也誤以為巴黎人個個香氣襲人。其實,日常生活中的巴黎人並非如此。不過,愛香水的也大有人在。比如住在我們樓上的蘇菲,一年四季,從早到晚總是香噴噴的。這位三十多歲的單身女子是個髮型師。雖說她體態嬌小,動靜卻很大,整日風風火火。她一回家,我就覺得自己是住在一個大鼓裡。蘇菲是個「潮人」。她夏日一身白衣,冬天一襲黑衫,穿著打扮得個性、前衛。蘇菲因住在電梯不到的頂層閣樓,每日得在我家門外的走廊裡上下電梯,低頭不見抬頭見,一來二往我們就認識了。這幾年裡我見蘇菲換了好幾個男朋友,但有幾樣「蘇菲的選擇」卻是堅定不移的。比如始終將自己曬得黝黑,讓人覺得她總在度假。其次,便是始終香氣襲人。從我們第一次見面直到她後來離開巴黎,這些年中只要見到蘇菲,她總是香噴噴的。許多時候更是只聞香氣不見人。特別是到了夏季,家裡和樓道中都是門窗洞開,常有香味穿過大門飛進我的書房。不用看便知道,肯定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蘇菲正在走廊裡等電梯呢。
有一天我帶著兒子回家,電梯剛開動我便聞到了一股芬芳,待電梯停穩開門,外邊果然站著準備下樓的蘇菲。剛剛寒暄幾句,牙牙學語的兒子忽然開口:「香香阿姨好。」我聞言大驚,轉而忍俊不禁,蘇菲阿姨怎麼成了「香香阿姨」?是因為她太香?我一邊吃驚於兒子的悟性,一邊慶倖蘇菲不懂中文。不過從這天起,蘇菲的大名便成了「香香阿姨」。
後來我才知道,常年伴隨蘇菲的香味來自大名鼎鼎的香奈兒Allure,是高級香水特有的氣息。蘇菲數年如一日地堅持與香奈兒Allure為伴,真可謂是忠實用戶。每想到此,便覺近年各大化妝品公司熱衷由明星代言產品的策略是條死路,那些影視大腕們抹什麼擦什麼跟老百姓有啥關係?況且這些人成天緋聞不斷,弄不好還讓老百姓心生反感。要找香水代言人,就得找蘇菲這樣「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用戶。我甚至連廣告詞都幫香奈兒想好了:「男朋友可以常換,而香奈兒Allure 卻永不會離開我的生活。」
聽化妝品業內人士說,如歐萊雅集團這樣的化妝品巨頭,在它每年二百五十多億歐元的化妝品銷售額中,香水佔有極其大的比例。而國際化妝品市場上的另一位龍頭老大寇蒂,每年光是香水的銷售就近十八億歐元,而其產品最大的消費群就在法國。其實,若非有蘇菲這樣的活例子,我真的很難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人每天堅持將自己弄得芬芳撲鼻。
法國人為何愛用香水?「法國人不愛洗澡」是我聽到的最多的答案。可我在巴黎的實際生活經驗告訴我,巴黎人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不愛洗澡,更非個個都以香水遮掩體臭。至少多數巴黎人既非臭氣熏天也不是香氣撲鼻,「索然無味」還是這個城市人民的大多數,一如紐約、北京、新德里或馬德裡。不過,如果你在夏季擠過巴黎那沒有空調的地鐵,可能又會懷疑上述判斷的正確性。
後來我讀了法國古代文化史學者喬安• 德尚(Joan DeJean)的著作才知道,原來古時候的巴黎人真是不愛洗澡的,而且他們對香水就真有一種偏執的狂愛。這位才華橫溢的女學者說,整個十七世紀,不僅法國人不愛洗澡,當時幾乎全歐洲都如此。那時人們普遍認為,泡進一缸熱水裡不僅不是享受,反而是「對靈魂堅韌的考驗」。
更奇怪的是洗澡在當時還被視為一種有害健康的行為,不是不能做,但千萬別多做,聽上去倒像中學生理衛生課上談的內容。據說,當時作為歐洲文明最高象徵的法王路易十四也堅信這些信條。因此,他每日的洗漱除了漱口,自己的胖臉蛋絕少沾水。為他特設的「澡堂」,除了方便這位國王尋花問柳,還有個功能就是清除體毛。當時人們的衛生觀念是臉部、胸部、手臂和大腿上如有沒拔乾淨的汗毛,那才叫髒。至於洗不洗澡,跟衛生無關。德尚女士說,法國人迷戀香水這種神奇液體的風氣是由路易十四開創的,她暗示,這跟「太陽王」不愛洗澡有關,因為就算你是龍胎鳳骨,長時間不洗澡,身體上也是會漚出些味兒來的。而就因為愛香如命,路易十四更不顧當時法國的財政緊張,大規模地進口香料用於生產香粉和香水。於是,宮廷裡上行下效,滿朝文武、大小貴族也都變得渾身飄香。如此一來,香水香粉在當時的巴黎便洛陽紙貴,價格一路飆升。
路易十四執政期間,法國不僅開闢了在海外的香料種植地,更在普羅旺斯的格拉斯(Grasse)建立了自己的香料生產基地。這一做法不僅保證了法國自身的香料需求,更改變了當初從動物身上提取香料的落後工藝,為法國在後來成為世界香水強國奠定了基礎。
不過,香水卻不是法國人發明的。其實在世界上還沒有法國這個概念之前,埃及法老就用香水了。而香水的平民化可能還是要歸功於將洗澡視為享樂的羅馬人。當然,無論是研發還是銷售,今天的開羅和羅馬都跟香水沒太大的關係了,倒是巴黎後來居上,成了「世界香水之都」。
再說回洗澡這件事。其實,法國人是否愛洗澡也取決於評定標準。
如果與辛巴威的人民比,他們每週的洗澡次數肯定遙遙領先。但如果跟美國人比恐怕就差一些了。至少,在我認識的法國人中,每天起床後直奔浴室的人真不算多。可我認識的美國人裡,每天早晚洗兩次澡的卻真不少,要不法國人怎麼覺得美國人浪費資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