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的力量(節錄)
無形的牆
飛抵烏魯木齊已經晚上八點,太陽還高掛著。這裡已經非常接近中亞與俄羅斯,夏季日照時間長達十五個小時,晚上十點天還是亮的,與北京有兩個小時的時差。然而,兩者之間的差距,何止兩個小時?
一走出機場大廳,已經有些許異國情調,維吾爾族人的五官與漢人有明顯差異,服裝既豔麗又保守;所有指示牌一律中、英、維吾爾文並列,這說明維族人數已經多到必須在公共空間裡被尊重。但是,整個地窩堡機場,終究只是有一點異族風情而已,大部分仍是漢人。
接機本來就充滿有朋自遠方來的喜悅,仔細看,維族大多攜家帶眷、男女老少齊出動,見到親友,幾乎都又親又抱,歡樂喜悅溢於言表;漢人在這方面,則顯得克制理性得多。熱與冷,也許只是禮教的差異,但敏感的人會發現,兩者之間幾乎沒有交集。在等待朋友來接機的這段時間裡,沒有看到任何一個漢族與維族交談。人們用各自的方式接待親友,彼此間卻形同陌路,彷彿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離婚夫妻;相處,只是不知什麼理由下的不得不,漢維之間,明顯有道無形的牆。
「這是錯覺嗎?」
「不算錯吧,直覺往往最接近真實。不過,這沒辦法啊!」來接我的朋友A說。
A是所謂的「新二代」,顧名思義,是在新疆出生成長的第二代,這當然是以漢族為主體的說法。她的父母親原籍河南,年輕時接受新中國號召到新疆來「支援邊疆建設工作」,有個神聖的職責叫「援疆」或「支邊」。
雖然父母都是漢族,A這個「新二代」竟然五官立體,髮色偏淡,不說話還真有些哈薩克族的樣子,而且性格相較於內地漢人更熱情大方一些。不得不承認,影響人的除了血緣,恐怕還有水土,要不怎麼會說「一方土養一方人」呢?
到市區已經是消夜時間了,因為我馬上要一個人上路,A急切地要把她在新疆的十八般武藝傳授給我:
「我們這裡,洋蔥叫皮芽子,跟內地口味完全不同,旅行期間好好享用。」
「聽到『勺子』要知道是在罵人『笨蛋』。」
「維語挺難學的,記得最基本的吧:朋友,阿達西;你好,牙合西莫;謝謝,拉赫馬嗲;很好,亞克西……。」
正跟A學得起勁,馬路上竟然有一輛戰車開過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問:「最近要閱兵嗎?」A見怪不怪地說:「馬上要舉行亞歐博覽會了,這叫維穩。」
我明白了,這是在恫嚇!當你不知道敵人在哪裡,展示武力至少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害怕。看看一旁報紙的標題:「烏魯木齊全力維穩保證亞歐博覽會」、「首府鑄造維穩銅牆鐵壁」、「特警戰車上街,市民尖叫『好酷』」……。
「七五事件」已經過去四年了,事件掀起的恐懼感完全沒有消散的跡象,只是換個方式繼續。
這邊在加強維穩的銅牆鐵壁,那邊呢?隨便「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二○一三年四月二十三日:新疆巴楚暴力恐怖事件
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六日:新疆鄯善縣暴力恐怖襲擊案
二○一二年六月二十九日:新疆和田劫機事件
二○一二年二月二十八日:新疆葉城恐怖襲擊事件
二○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新疆皮山縣南部山區劫持人質事件
二○一一年七月三十一日:新疆喀什爆炸事件
二○一一年七月三十日:新疆喀什恐怖劫持殺害卡車司機事件
二○一一年七月十八日:新疆和田市派出所遭襲擊縱火事件
對這次行程而言,這些事件的意義是:除了二○○九年的「七五事件」是發生在首府烏魯木齊之外,其他那些綠洲城市,每一個都屬於玄奘法師西行時經過的「西域三十四國」。這雖然是出發前就了解的局勢,但是真看到戰車,還是不免抽了口涼氣。
「你真的要一個人去南疆嗎?這不是開玩笑的!」即便人都已經到烏魯木齊了,A仍勸我放棄。
「我在這裡土生土長都不敢去了,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你是沒見過人發瘋起來的樣子吧?跟你說,我也有很多維族朋友啊,結果出事的時候也只能各走各的路,現在已經沒法像以前那麼毫無芥蒂了。雖然知道暴徒和百姓不一樣,可是陰影沒有那麼容易消失的。你想去的南疆那些地方我以前都去過,大部分維族人真的很善良,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有些情緒已經被挑起來了,何必冒這個險?」
面對A的苦口婆心,不曾消失過的恐懼指數再度飆高。是啊!何必?到了這裡,我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其實非常渴望能帶上一個靈丹妙藥,以便在危難時派上用場,只是,有這個東西嗎?
我轉身向玄奘法師要答案,還真找到了。
第四章 心裡的蛇──吐魯番(節錄)
吐魯番—天然博物館
在朋友陪伴下,這個旅程正式進入南疆──吐魯番。進入南疆區域,意味著真正深入今日維吾爾族生活的腹地,當時兩個月前剛發生的暴力攻擊事件,讓出發的氣氛異常凝重。
把吐魯番做為跟隨玄奘去旅行的第一站,因為這是他死裡逃生出大漠後第一個升堂講經的地方,講經堂據說還在。在玄奘的時代,這裡是高昌王國,這個城邦本來不在西行的預定路線中,最後卻成為他求法路上最美麗的意外。
今天的目的地,是火焰山下的吐峪溝。火燄山人盡皆知,但很少人知道,火焰山下的吐峪溝千佛洞曾經是古代佛教勝地,而離千佛不遠的「聖人墓」,則是現代伊斯蘭教徒勝地。小小一個吐峪溝,實際上等於是吐魯番過去、現在跟未來的縮影,今天的吐魯番,正打算把自己包裝成「天然博物館」之都。
與荒蕪炙熱相比,恐懼猶如塵埃
新疆總面積有一百六十六萬平方公里,這是什麼概念呢?就是說,一個新疆裡面,可以放下四十六個台灣,或者九個廣東、四點五個日本。但同時,它又極度荒涼,從一個城市到下一個城市,往往是上百甚至上千公里路程,開車得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這中間,放眼所及,盡是無邊荒漠。
假如從衛星上看,這片廣褒的大地上,幾乎全是土黃色,被北中南三條深灰黑的色帶分隔開,這意味著這裡不是高山,就是沙漠,真正適合人居的水草之地,既分散又狹小,全新疆加起來,也不過只有八千三百平方公里,占新疆面積的百分之五,差不多是今天北京市轄區的一半。
所以,車一離開市區,無止境的荒涼立刻圍攏過來,我們的小車子,被包圍在無垠的炙熱與荒涼裡,形隻影單地前往近兩百公里外一個迷人卻陌生的世界。
在一望無際面前,出發前的忐忑顯得無比渺小,就像從衛星上看地球似地,我站在無垠裡回望自己,靜靜地端詳著那顆剛剛還七上八下的心,恐懼感,似乎被荒蕪與炙熱消融了一些。
我不禁揣想:對於今天的旅程,究竟害怕什麼?害怕遇上恐怖攻擊嗎?看看這片無邊無際的大地吧!我們不過是荒原上的一顆塵埃,攻擊事件也是,攻擊的人也是,被攻擊的對象也是,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眼裡,只有那顆塵埃,而看不見無垠?當我們專注於塵埃,微塵就變成全世界。我們把塵埃無限放大,大到控制住自己的心,把自己嚇得寸步難行,這份恐懼,難道不是對全貌的扭曲嗎?
再看看眼前的蒼茫,都說新疆很大,大到我這個來自蕞爾小島的南方人根本無法想像。但是,大,就等於豐美嗎?這個地方之所以「古來征戰幾人回」,原來不完全是因為胡人驍勇善戰,其實更是因為不是高山就是絕命沙漠的極端地形與氣候吧。看看車內的溫度計,攝氏四十五度,難以想像,玄奘怎麼能用雙腳橫越它?
但是,不適合人居的荒涼,是不是就等於匱乏呢?中間休息時,瞥見了被列為保育動物的黃羊,看來,荒漠之所以是死亡之海,僅僅是對於部分生命而言吧?對沙漠生物來說,炙熱與乾燥,恰恰是他們最豐美的天堂。
寬廣的天地,漸漸拉開了我那顆緊繃、狹隘的心。
水火相容孕育出吐魯番古文明
烏魯木齊與吐魯番相距雖不到兩百公里,但需翻越天山山脈,大名鼎鼎的火焰山就在其中。天山上的白雪,要不千年不化,要不因為冰河運動,把每座山切割得稜角分明。雪化去後,露出來的黃土山體就像一支又一支雄鷹的巨爪,櫛比麟次盤踞在大地上,無止境地伸展開來,遠望就像是千萬支雄鷹列隊擺陣,我們的小車在巨爪中蜿蜒前行,即使躲在有空調的車子裡,仍不免要屏氣凝神。火焰山是長達一百公里的山系,童山濯濯,飛鳥絕蹤,赤褐色山體在烈日照射下,巨爪升騰成熊熊烈焰,彷彿火舌就要撩天,所以才被人們叫做火焰山。高溫炙熱下,面對這雄奇的景觀,真的覺得自己不過是隨時可以蒸騰掉的一灘血水罷了。
玄奘是如何走過這段路的呢?他自己對於這段旅程隻字未提,《大唐西域記》是從出了高昌國才開始寫的,因為在他著書時,高昌已經屬於大唐帝國,而不是西域,倒是傳頌千年的西遊記,把這段旅程寫得活靈活現,才讓火焰山家喻戶曉。
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阻火焰山,遇一長者道:「敢問公公,貴處遇秋,何返炎熱?」老者道:「敝地喚做火焰山,無春無秋,四季皆熱。」三藏道:「火焰山卻在那邊?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卻去不得。那山離此有六十里遠,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卻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圍寸草不生。若過得山,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不敢再問……。
唐三藏是不是真的曾經大驚失色?我們無從知曉,但是,站在無邊炙熱中的我,卻對這段描述非常折服。據說,古時候的火焰山很可能真的會燃燒,因為整個天山山脈地質活動相對劇烈,地動時,原本埋在地層中的水準煤層被翻出地表與空氣接觸,加上這裡的高溫,就會引發自燃,這種現象在新疆至今仍很常見。因此,西遊記裡描寫的火焰山,雖然富有想像力,卻也有一定的事實基礎。
有趣的是,火焰山地表雖然高溫難耐,但整個山體在地面下竟然形成一個天然水庫,接住了天山雪水與由戈壁礫石帶下滲的地下水,這些甘泉最終在山體北緣溢出,滋養了吐魯番地區,加上當地著名的水利設施「坎兒井」,搭配縱橫千里的地下溝渠,硬是讓這塊燃燒的紅色土地,竟然自古就農產豐厚,光是葡萄種類就有上百種。
水與火,不相融,但卻相容,共同孕育出吐魯番自古的文明。
蛇來了
一路上,大家各自靜默,領受著造物之奇,接近目的地時,一陣尖銳急促的哨聲打破寧靜,原來是警察攔路,要求所有車輛停車接受檢查。
A在車裡大叫:「完了!該不會不能去吧?」
「什麼?為什麼不能去?」我問。
「兩個月前的事啊!」
A一邊不安地說,一邊非常配合地停下車,拿了自己的證件去接受檢查,因為擔心我的台灣人身分會讓員警有什麼敏感的反應,還交代我留在車裡別出聲。
坐在車裡,只見A跟員警說了半天,維族面孔的員警還探頭朝車內看了好幾下,最後終於放行。一上車,A頭也不回地加速前進,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怎麼回事啊?」我問。
「外國人不准去啊,哎呦我的老祖宗!我跟他說你是我從內地來的客人,不懂新疆規矩,沒隨身帶證件,但真的不是外國人,好說歹說才放我一馬。」車速倉皇,剛剛縮小的忐忑又變大了。
在中國,台灣人到底算外國人還是同胞,端看執行時的需求。這波臨檢目的在阻絕外籍人士進入控制區域內,以便隔絕恐怖行動者對外聯繫的任何可能性,這種寧可錯殺、不可錯過的氣氛,很可能就讓我準備了一年的旅程到此為止,所以A自作主張認定:台灣人這次肯定會算外國人,沒敢讓我亮出證件。
僥倖可以一次,接下來怎麼辦?擔憂地望向窗外,無邊荒涼霎時全成了鬼魅。
遮眼之葉
離開檢查哨,荒原上總算出現一些人家,房舍與大地一樣,都是土做的,不仔細看,實在分不出哪個是房子,哪個是黃土高坡。
人家愈聚愈多,漸漸有了些商店。中午了,決定在村裡唯一的麵攤上解決民生問題。點的是麵,先上了茶和葡萄,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典型的農村步調。
這不知名的小村落,顯然是個百分之百維族的聚落,我們幾個絕對是這裡的少數民族,大家不敢胡亂走動,因為總感覺被許多眼睛盯著。A低聲警告:「在這裡千萬不要亂拍照,尤其是拍人。」我心事重重地點頭,索性把相機收起。
就在這時,麵攤旁一個小女孩看到我正要收起的相機,上前示意要我為她拍照,我喜出望外,當下忘了剛剛的警告:「好啊!來!一、二、三,笑!」
雖然語言不通,跟小女孩還是有拍照的默契。她看到相片中的自己,很滿意似地一直笑,然後衝出去把她所有朋友都叫來看她的照片,小朋友們羡慕極了,紛紛要求也要拍照,我手腳以及嘴巴並用:「好!人太多了,大家一起照!」「不要動!不要動!」「一、二、三,笑!」
七、八個孩子爭先恐後圍上來看照片,然後七嘴八舌不知討論什麼,竟然自動重新整理了隊形,要求再來一次。
「好!一、二、三,笑!」
就這樣,孩子愈來愈多,大的指導小的整理儀容,擺什麼姿勢,然後再看照片,再七嘴八舌討論,再調整隊形,再照。
我們共同分享著每張定格,每個孩子都笑得那麼燦爛,我們緊繃的臉上,終於也染上了笑意。
孩子們一點都不介意要不要洗出照片,只要看到影中的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也許,拍照的意義並不在擁有照片,而在彼此一起成就一張快樂的畫面的那個當下。那個當下,我們是一體的。
正和孩子們玩得開心,麵來了,麵攤老闆把孩子們趕得一哄而散,還帶著滿臉歉意。吃飯時,我感覺,那一雙雙盯著我們的眼睛裡,其實盡是笑意、善意與靦腆。
這時,我想起西安火車上的小女孩和她的媽媽。這村子裡的每個人,跟她們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我竟執意認為他們對我懷抱敵意?在我還來不及看清楚他們的時候,就因為其他經驗而對他們作了判斷,還因為恐懼,一度打算對他們裝酷。
那些我們所以為的,跟真實所經歷的,差距何止萬里?這村子其實沒有變過,是我看它的角度變了。我們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