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松─北浜alley:和倉庫街鄰居說聲嗨
BOOK MARUTE位在「北浜alley」的二樓,這條倉庫街建於昭和時代,從高松車站步行約十分鐘的距離,附近不像商店街有熱鬧的購物聚眾氣氛,和住宅區、加油站、停車場一起靜靜的面向海,偶爾地板因為卡車通過前方馬路而跟著嘎拉嘎拉晃動,波浪狀的鐵皮牆也早已鏽跡斑班。這樣工業而廢棄感的空間在十多年前進行改造計畫,目前共進駐十多家咖啡館、餐廳、雜貨店、藝廊⋯⋯將原有的城市歷史保留再生。
第一天抵達BOOK MARUTE時,和小笠原先生討論了日後的工作內容與條件,由於旅宿還在籌備階段沒那麼忙,「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妳介紹有薪資的工作。」他說,但我希望能用充裕的個人時間來好好認識高松,並沒有這個打算。「比如說隔壁的咖啡店就想要有人幫忙手寫中文菜單。」他略過我的回答繼續說著,不小心好奇問了是什麼樣子的咖啡店呢?他馬上起身說,我們直接一起去看看吧。
隔壁的咖啡店就是專賣鹹派的「206TSU MA MU」,鵝黃色外牆攀爬了藤蔓,跟一旁鐵皮屋相比顯得有活力多了,而店主是一對笑容溫暖的年輕夫婦,釋出的善意和屋子外觀印象相襯。206的招牌是法式鹹派,烤得酥脆的塔皮倒滿法國洛林地方傳統味道的蛋液,再放入各式食材烘烤,除了野菇雞肉、青醬生火腿、酪梨鮮蝦莎莎醬等多種口味之外,甚至還有烏龍麵和麻婆豆腐口味,看似小小一塊,滿滿餡料吃完卻也頗有飽足感,當早午餐也合適。
店內另外也有販售餅乾、蛋糕及多種飲品,每次去206和老闆八重先生討論菜單內容時,他總會在我離開前塞給我一袋自家點心驚喜包,巴斯克蛋糕、核桃餅乾都吃得出不過多添加的用心手感。當中最喜歡的是可麗露,外皮香氣十足、內裡是柔軟濕潤的卡士達醬,尤其濃縮咖啡口味苦甜摻半。也許因為受到美食招待的感激之心,讓我畫起他們家的中文菜單更加起勁。
但說到「隔壁的咖啡店」,更準確來說應該是「umie」,就在BOOK MARUTE外面走廊底端,可以望海的窗景、復古的家具擺設,一疊疊藝術料理相關外文書和雜誌,可說是高松的人氣咖啡店。有次在書店外面等門,店員大姐誤以為我是客人,好意告知咖啡店要11點才營業,我連忙解釋是在等小笠原先生。後來事情辦完,決定在umie午餐,「跟小哲見完面了呀?」早上遇到的店員一見我進門便打招呼,在這座城市似乎跟陌生人互動的機會倍增。
挑了面對瀨戶內海的窗邊吧台座,而其他客人都嫌桌子窄因此能夠獨享,吃了茄汁燉牛肉的貝果餐後,傍著陽光寫日記。唯一可惜的是:這裡太受歡迎了,尤其是受到女子聚會的歡迎,此時反倒希望自己不懂日文,讓那些吵雜字句化為一團背景聲,便不會受到干擾。
所幸這問題得解,隔了一陣子小笠原先生約了我和兩位歐洲攝影師,說一起去「cafe蒼」打個招呼,才發現不遠處的電梯公寓裡藏了這麼一方淨土。這間和umie是由同一間設計公司打造,雖然餐點選擇不如umie豐富,但海景、藏書與座位區十分相似,顯得明亮而僻靜,平日的午後我們是唯一打擾的人,暗自盤算下次要自己再來一次。
◎高松─片原町‧丸亀町:穿梭在拱廊商店街
我是平常過慣城市便利生活的人,雖有固定運動但也稱不上鍛鍊、雖嚮往大自然但也不特別熱衷戶外,因此出發到鄉下耕田前,很擔心會不適應、或甚至像十年前那樣想逃走。不過實際蹲坐在田梗除雜草、劈柴生火時,腦袋竟冒出「這樣過日子也不錯」、「再來要去城市怎麼辦」的念頭,連自己都被這樣迅速切換至不同生活模式的能力給嚇到,彷彿只是脫掉T恤、換穿襯衫一般,人類對於環境的容忍度與彈性總是比預想得更為寬廣。
結果鄉下人進城時像個初生的孩子。
到高松的第二天,室友步帶我認識住處週邊,沿著片原町走到丸亀町商店街,一邊聽著她導覽「有時候不用上班我會來這裡吃早午餐」、「那邊有間時髦的咖啡店」,雙眼不停追隨著閃亮亮的招牌街燈,彷彿第一次看見如此繁榮、乾淨、明亮的商圈,光是瀏覽著精品店的櫥窗就讓我興奮驚呼。
總長兩公里多的商店街縱橫交錯,像是被罩上玻璃蓋的迷宮,想想在其他大城市似乎沒見過,回去一查,這座有四百多年歷史的拱廊商店街果然是全日本第一長。約四層樓挑高的玻璃拱廊透下陽光,逛街毋需擔心日曬雨淋,除了部分區域禁行腳踏車外,熟記幾條可通行的窄巷後,便能無紅綠燈障礙地暢行,唯一的困擾可能是規劃完善的街景乍看皆有些相似。
「看起來都一樣的商店街對路痴來說真是傷腦筋啊。」
「沒錯、所以我都認中間這個大圓頂!」步提供了她的秘技,後來證明確實有效。
過幾天輪到我領著另一位路痴Lukasz走這段路,
「一定要認得這個圓頂,你才回得了家喔!」
「好,所以我得要從左邊是Louis Vuitton、右邊是Gap的這條回去。」
看來每個人都能用自己的方法定錨、建立一張讓腦袋輕鬆的城市路線地圖,做為標記的建物或影像往往來自此人的偏好,我的地圖往往是以書店、咖啡館、麵包店為基底繪製而成,若要我在腦海中重現商店街的話,出現的畫面大概會先是附近的「魚販阿姨(いただきさん)」。這是讚岐特有的行商文化,阿姨都是漁夫的太太,利用腳踏車加裝推車,乘載著連同保鮮的冰共約一百公斤重來販售。第一次在片原町商店街入口看到時,「好像台灣喔!」忍不住有懷念的感覺,畢竟在乾淨整潔的日本幾乎見不著路邊攤販,打頂五百萬大傘、穿著圍裙的阿桑邊切魚、邊跟老客人話家常,如同台灣每條公路都會賣自種水果般的親切熟悉。
開始沿商店街裡走些,右手邊是室友推薦的「寺岡餃子」與拉麵店「欽山製麵所」並鄰,前者的煎餃只有附酢橘的和大蒜口味兩種,一盤七粒、大部分客人都是兩三份地叫,再配啤酒和朋友熱絡的吃。穿越フェリー通り後,左側有間「小麦工房パン屋さん(小麥工房麵包店)」,外觀看似是新潮的店,結帳的卻是有點年紀的阿姨穿著制服,莫名給人好感。
過片原町站後不久,有間復古味的白色建築咖啡店「THE LOCAL」,步帶我導覽的那天,後來我們一起在此用餐。二樓食堂靠外是整面落地窗,長型的空間座位不少,點了每日更換菜色的午間定食,「日本真是一個不管走到哪、白飯都好吃的國家哪。」她聽到我的稱讚也放心了,推薦自己的心頭好給別人總是帶點風險,若不被喜歡往往也暗示了品味的否定。飯後她有事先走,留我一人悠悠喝著隨餐咖啡,配老玻璃櫃裡的甜點雜誌。
後來雖找不到機會再訪,但每天傍晚騎腳踏車經過時,都會遇見店員在門口擺攤,吆喝販售著自家點心,替冷冷的天增添一絲生氣。我們或許都在無意間,成為誰旅途上的一塊風景,就算只是扮演著無關緊要的配角、甚至互不相識,但卻能長期的被收錄在陌生人的城市回憶中。
◎高松─縣廳:美術館還是縣政府?
「我最重視的一點是,打造一處不只是來廳舍辦事的市民,就連沒有這方面需求的市民,也能輕鬆進來逛逛的空間。」——丹下健三
很難想像一座公家機關能像香川縣廳一樣,具有美術館等級的設計感、又能不帶距離感讓人親近,這一切可得要歸功於建築師丹下健三、畫家猪熊弦一郎,以及結合政治與設計兩領域的金子正則知事(相當於台灣的縣長)。
香川縣廳竣工於1958年,當時由金子正則知事提出:「希望能設計出和民主主義時代相呼應的廳舍建築。」在猪熊弦一郎的引薦下,認識了丹下健三,並依法國建築師科比意提出的「新建築五點」——底層架空、屋頂花園、自由平面、橫向長窗、自由立面,來打造新的廳舍。而廳舍一樓則是由猪熊弦一郎製作壁畫《和敬清寂》,他認為日本的民主應在於「茶」的精神之中,而茶道的精神則以千利休所定的「和、敬、清、寂」作為代表。有意思的是,當時猪熊先生人在紐約,等於是未曾親臨建築現場、單就模型製作出該畫。
儘管先前讀了相關資料和圖片,但當我到路口,看到縣廳出現在面前時,還是忍不住在內心讚嘆起來,再次證明相片終究只是相片,如果沒有親自走訪一趟,這些體驗不會屬於自己。一踏進東館,更加羨慕高松人了,「這裡敞開地歡迎所有人,」頓時理解之前小笠原太太這般跟我說明的意思。猪熊的壁畫下,是丹下研究室設計、摩登又沉穩配色的椅凳,長凳上有學生聊天玩手機、吃便當的公務員、打盹的上班族、甚至看書累了開始做伸展操的歐吉桑,我發呆望著落地窗外的南庭,享受放空的午後。
或許是挑高寬闊的空間,也可能是丹下的設計和猪熊的壁畫,坐在香川縣廳裡讓我感動且平靜,並成為我逢人便推薦的高松景點之一。
◎高松─縣廳:日日烏龍麵
在前往一座城市之前,會利用手上蒐集到的資料、讀過的文字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樣貌,「高松是一個烏龍麵比便利商店還多的城市。」步這麼形容,當時我還在小豆島的農場工作,她是農場民宿的客人,晚餐前閒聊之下,發現彼此是兩週後的室友,忍不住先好奇問她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雖然早有耳聞讚岐烏龍麵文化的深根,但實際走在街上,更能感受到香川人對此引以為傲的心,比如說每隔幾步路就會看到演員要潤西裝筆挺舉著「うどん県」牌子的海報,這是先前縣觀光宣傳影片中,飾演縣副知事的要潤煞有其事的開了記者會,發表重大消息般:「香川縣從此之後改名為烏龍麵縣!」從車站站牌到施工安全護欄都不忘更名。就算對烏龍麵沒有特別喜好的人,走在滿插著「うどん」旗子的街上,內心難免也會動搖:真的有那麼好吃嗎?一旦身浸於這樣的氣氛,便不自覺沾染上那份熱情。
有天得跑一趟市役所,辦理外國人居留登記等手續,出發的早上跟友理談起此事,她正好有事要到縣廳,「那午餐順便一起去吃『さか枝』吧,不過要在十二點前到,否則上班族會很多。」她提議道。「さか枝」就位在縣廳附近巷子裡,十一點五十分抵達時已要排隊,不過我早知烏龍麵店的隊伍只是虛晃,如友理說的,香川人烏龍麵都吃很快、連發呆時間都沒有,因此隊伍總以緩速卻持續的方式前進。果然不一會兒就輪到我們。這間一樣是自助式,不過順序有些不同:得先跟店員點餐結帳,領了麵後自己煮熟、最後才夾天婦羅。長長的桌子就像大食堂般,跟陌生人擠在一塊便不自覺會被影響節奏,簌、簌、簌吸完麵後趕緊讓出位置給後面不間斷的人龍。
而第一次感受到高松人吃烏龍麵的快速則是在「松下製麵所」。這間位在縣廳和栗林公園中間,和さか枝一樣在住宅區的巷子內,不過小間很多、不到十個座位,因為早期主要是製麵、販售給其他店家為主,後來才有開店販售自助式烏龍麵。說起來香川的烏龍麵店大多是如此,專心以製麵為本業,因此沒有多餘人力去做外場服務,讓客人自行煮麵、加配料,也是符合效益的方式。我到的時候約兩點半,天婦羅和炸物已售完,點了一球烏龍麵才200円,相較於一碗動輒7、800円的拉麵來說,再次讚嘆這真是平易近人的麵食文化。在松下首度嘗試放了一些薑末到湯裡,可能他的高湯清爽好喝有加分,突然發現這樣的味道很搭。
這兩間分別是早上五點半、七點半開始營業,不少在地人和觀光客都會作為「朝うどん(早晨烏龍麵)」的據點,身為台中人的我,從小也是以炒麵作為早餐,一直想體驗在烏龍麵店吃早餐的氣氛,但天冷實在讓我惰於在清晨為覓食而出門,頂多在超市買附高湯包的麵條,打顆蛋切蔥末就能溫暖胃囊。
而到底香川人有多熱愛烏龍麵呢?跟他們的話題繞來繞去終究離不開此。有晚在旅宿跟攝影師陵子小姐聊天,她說香川縣因為溫暖少雨、加上無河流,因此水源常不足,但製作煮食烏龍麵需要大量用水,為此開挖池塘,甚至成為全日本池塘密度最高的縣(這跟面積最小也有關)。「為了能吃到烏龍麵而賣力挖蓄水池」實在是有點荒謬、匪夷所思的畫面,也讓我更佩服香川人無論如何都要吃到麵的執著,對縣民來說,這應該是被寫進基因裡般重要的事了吧。隔了幾天的聚餐上,我突然說:「高松是不是沒什麼賣綠咖哩的店哪?」一旁的步和金子想了想:「這麼說來好像是耶⋯⋯」此時一向不多話的小笠原先生得意洋洋宣布:「有綠咖哩烏龍麵噢!」只見眾人帶著厭惡表情大喊:「噁!!」再次感受到外地人無法理解的偏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