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感,來自於理性的思考還是感性的發洩?
過去二十多年來,情感逐漸成為在神經科學、心理學與哲學等學科裡,被大量討論的主題。令人訝異的是,一直要等到人們意識到,我們的人生是多麼受情感所左右,科學界才對情感燃起了研究的熱情。
她說,「我們不能夠再在一起了。」我完全摸不著頭緒。接著她哭了起來,突然間,我明白了一切。我吃了一驚。我也想放聲大哭,可是我不能。我啞口無言……,我很不舒服,不過我卻還是能準確地描述,我的感受究竟是如何。這並非朝著胸口的重擊。然而,不知為何,我卻感受到胸中有股強烈的糾結,就彷彿在這一瞬間,心跳突然停止了。起初我希望她只是在說笑,雖然我早已知道這並不是個笑話。接著我變得憤怒。她覺得另一個人怎麼樣呢?
臨床醫學家說,在面臨失戀的狀況時,人們會歷經多個階段:震驚、拒絕、憤怒、悲傷及接受。最後一個階段永遠不會來! 到頭來,只會剩下思慕;思慕對方的香味、對方好奇的眼神、對方的體溫。我不僅受傷、失望,而且還妒嫉,因為另一個人也許正吻著她!
事實上,並沒有典型被拋棄的情感,可是被拋棄則會引發許多不同的情感:驚訝、惶恐、嫉妒、失望、思念,還有特別是悲傷。情感會快速而直接地將我們裹住,我們往往會極為強烈地感受到它們,而它們則通常都是稍縱即逝。只有在很少數的情況裡,憤怒或喜悅會持續較長的時間。
此外,情感是種遭遇,一般來說,我們無法將它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而是只能去碰上它們。當然,我們會學著去處理情感。當我們察覺到怒火在身上油然生起,我們可藉由深呼吸來撫平自己。當我們感到恐懼時,我們可藉由釐清事態告訴自己,這些恐懼毫無道理。可是,儘管如此,這些不受歡迎的要素往往還是會揮之不去。
即便是演員,當他在鏡頭前透過回憶過往的慘痛經歷,藉以表現出確實極為哀傷的樣子時,接下來,他往往也會被牽絆在這樣的情感裡。
過去二十多年來,情感逐漸成為在神經科學、心理學與哲學等學科裡被大量討論的主題。令人訝異的是,一直要等到人們意識到,我們的人生是多麼受情感所左右,科學界才對情感燃起了研究的熱情。
許多學者會用「情緒」(Emotionen)一詞取代「情感」(Gefühlen)。不過,我則是以同義詞來看待這兩個用語。然而,語言使用的準確性往往是很重要的。因為,在德文裡,我們可以用「感覺」(Fühlen)指涉至少三種不同的感受:我們感覺到愈來愈憤怒、有時會感到沮喪、感覺到葉片在鼻尖上搔癢。憤怒是一種情緒意義下的情感,沮喪是一種心境,搔癢則是一種簡單的身體感知。有別於我們直接在身體上察覺到癢、餓或痛等感知,心境與情感複雜許多。儘管這兩者無所不在,卻很難掌握它們。
傳統上,人們會將諸如痛苦、易怒等心境和感覺區分開來,因為情感具有與其成因的直接關聯。例如,我們「對」某人感到嫉妒,或是我們「對」向日葵感到歡喜。我們無法就這麼感到嫉妒或就這麼感到生氣。相對地,心境就不是這樣了。我們可以一整天感到沮喪,或是在運動過後感到十分亢奮,而完全不需要存在什麼原因。
你不妨想像一下,隔壁那條缺乏教養的杜賓狗,在未帶口套的情況下,突然站在你面前大肆咆哮,這時你或許會感受到所有情感當中最典型的那種:恐懼。某些哲學家在「恐懼」與「害怕」之間建構了某種人為的差異。然而,在我們日常生活的用語裡,其實並不存在這樣的差異;充其量,只不過有某個用語聽起來比較老氣罷了。
如同所有其他的情感,恐懼也具有至少五種典型的屬性。第一個屬性是前面已經提及的「關係」:我們總是對於某些東西感到恐懼;例如對狗。第二種屬性是對於狀況所做的自動「評估」:恐懼讓狗顯得危險。第三種屬性是「感受」:我們對恐懼的感知有別於憤怒或喜悅。第四種屬性是特殊的「表情」:我們的眼睛會張大,嘴唇會筆直地拉向雙耳,下顎則會垂向喉部。第五種屬性則是「行為準備」:腎上腺素會湧入大腦,藉以提高我們的注意力,血液則會流向雙腿,為逃跑做好準備;當然,在我們的內心裡,也興起了確實要逃跑的渴望。
如果想要以理論來解釋恐懼或其他情感,我們就必須先回答兩個重要的問題。一是:「情感的本質是什麼?」本質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特性。以先前所提到的杜賓狗為例,這隻動物之所以能成為一條狗,牠必須具備特定的染色體組。這個染色體組對於這條狗的存在屬於本質性的。至於腿的數量則並非本質性的。因為,即使是一隻只有三條腿的狗,牠仍是一隻狗。而毛皮的顏色也非本質性的,例如人們可以將貴賓狗染成粉紅色,如此並不會損及這隻貴賓狗是一隻狗的實質。
換成是情感,則問題便是:倘若要構成情感的狀態,在上述的五項特性之中,有哪些特性不可或缺? 當女友與我分手時,我感到悲傷。什麼是這種感受的本質?
身體理論(Körpertheorien)認為,身體感受的形式是本質性的。沒有悲傷是不帶著眼淚或哽咽。認知的理論,亦即思想理論(Gedankentheorien)認為,情感總是與詮釋或判斷有關。沒有悲傷是不帶著對於我們失去了什麼的認知;例如失去了伴侶或祖父母等。混合理論(Mischtheorien)則認為,情感是由多種要素所組成。我們可以將情感理論大致分成這三類。
第二個問題則是,「情感究竟有何作用?」在恐懼的情況裡,情感的作用顯然就是逃跑的動機與準備。然而,在悲傷的情況裡,情感的作用似乎就沒有那麼明顯。它會讓我陷於近乎癱瘓的狀態,可是,我很難說,它是否透過這樣的方式為我做了什麼準備?
隱形的蛇與身體的警鐘
首先我們得先談點相關的理論。大約在一八七○年時,演化論的奠基者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觀察到了,猴子在吃驚時,會揚起眉毛並張大眼睛。透過這樣的舉動,牠們便能擴大自己的視野,有利於對獵物或危險做出較妥善的反應,這是種顯而易見、有利於生存的條件。當貓感到不安時,牠們會將背部拱起。藉由這樣的舉動,便可讓牠們的體型看起來更為巨大。這樣的行為同樣也可能是演化方面的有利條件,因為它或許可以嚇阻攻擊者。以此類推,我們可能會認為,達爾文也對人類的情緒做了些研究。竟,人類有許多地方與其他的哺乳動物相似,而且我們還具備了某些在動物身上不會發生的情感,例如羞恥或羨慕。
令人意外的是,在達爾文看來,人類的情感表達不過只是演化過程中一些沒有作用的殘餘物! 達爾文並未發展出與人類有關的情感理論。因此,我們可以將他視為早期的身體理論者。因為,根據他的看法,情感只是可以在身體上讀取的行為模式。
最早的身體理論完成於一九○○年左右,在各自獨立的情況下,由兩位科學家分別建立,這兩個人一位是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另一位則是丹麥生理學家卡爾.朗格(Carl Georg Lange)。
根據詹姆士─朗格理論(James–Lange theory),情感是對身體過程的知覺。乍聽之下,這似乎不太出人意外。然而,這當中卻隱含了一個矛盾點。根據詹姆士的說法,我們並非因為害怕而發抖,相反地,我們其實是因為發抖而害怕;我們並非因為悲傷而流淚,反倒是因為流淚而悲傷。對身體過程的知覺並非先於情感,而是這樣的知覺本身就是情感。詹姆士曾邀請我們做個思想實驗:如果我們將所有身體的感受從恐懼中移除,唯一剩下的,不過就只是與情感毫無關係的思想殘餘。一個簡單的心理實驗似乎已經足以證明這樣的主張。
請你先坐下,接著將自己的臉擠出一點笑容。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你就會變得確實開心。近來坊間出現了一些微笑瑜珈研習班,他們會讓學員們模仿微笑的獅子或咯咯發笑的企鵝,到最後,整個教室裡便會洋溢著歡樂。人們可以將這樣的效應解釋成,喜悅似乎不過就是對於被改變的臉部肌肉的知覺。
然而,這項理論有個麻煩之處,它預言了降低的身體感受會導致情感感受的下降。因此,當人類在沒有身體感知的情況下依然具有情感時,這樣的說法便會遭到反駁。早在詹姆士那時,他便已見到這樣的問題。雖然有些半身不遂的病患表明,在發生意外後,他們的情感生活的確變得貧乏許多。不過,這樣的情況並非適用於所有的人。
法國知名記者尚─多明尼克.鮑比(Jean-Dominique Bauby)的個案,便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反例。他曾是法國時尚雜誌《Elle》的總編輯,在歷經一場中風後,罹患了閉鎖症候群(locked-in-syndrom)。他全身上下除了左眼皮之外,完全無法動彈。因此,他必須學習在只利用眨眼的情況下,從序列中將他所要的字母選出。這些字母是依照頻繁性來編排。眨一下眼代表「是」,眨兩下眼則代表「否」。鮑比就這樣一個字母接著一個字母,慢慢地將自己的意思傳達出,最終寫就了《蝴蝶與潛水鐘》(Le scaphandre et le papillon)一書。
二○○七年時,美國導演朱利安.施納貝爾(Julian Schnabel)更進而將這部作品搬上銀幕。在這本書裡,鮑比不僅暢談了他在中風前後的人生,還提到了他幾乎完全喪失的身體感覺。他所能感受到的,無非只是從頭到腳固定的壓力,就彷彿他是被囚禁在一個舊型的潛水鐘裡。
鮑比一方面哀傷欲絕,另一方面卻又滿懷復原的期望。當他眼見自己的子女得以順利成長,內心感到十分驕傲。儘管這不過只是三言兩語,可是尚─多明尼克真摯的情意卻無比地撼動人心。如果有人想要為詹姆士─朗格理論做辯護,那麼他就必須主張,鮑比的所有情感,都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因為他再也沒有任何身體知覺了。然而,這樣的說法實在令人難以想像。特別是,難道我們可以完全憑空想像出某種情感,卻不必同時具有這樣的情感嗎?
葡萄牙暨美國籍神經科學家安東尼奧.達瑪西奧(Antonio Damasio),曾受到詹姆士─朗格理論的啟發。他可說是當代身體理論的代表人物,並將情感與情感的感受區分開來。在他看來,情感會去調節我們的行為,即便我們並非總是能有意識地感受到它們。乍聽之下,他的論調似乎有點特殊;畢竟,在「情感」這個用語裡,已經包含了「感覺」在裡頭。
情感要如何才能不被感覺呢? 很湊巧,在「情緒」這個替代的表述方式裡,我們可以找到代表「推動」與「驅動」的拉丁文「motio」。雖然這對於情感的性質隻字未提,不過,達瑪西奧所要闡述的,正與這第二種面向有關。他認為,即便我們並未感覺到情感,情感依然在驅動著我們。在他看來,神經科學與心理學的相關實驗都支持這樣的主張。
舉例來說,如果給受試者觀看蜘蛛的圖片五十毫秒,換言之,僅二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接著立刻再給受試者觀看中性的圖片,例如一間房屋,那麼受試者只會知覺到房屋。沒有一位受試者表示,自己看到了一隻蜘蛛。由於第二個圖像「屏蔽」了第一個圖像,因此這類實驗被稱為「屏蔽實驗」(masking-experiment)。儘管如此,在受試者身上還是會立即出現心跳加速與指尖出汗的反應,這是恐懼的兩種典型特徵,它們表現得近乎受試者有意識地見到了蜘蛛那樣地清晰。
再者,有時受試者根本完全沒有察覺到,他們是處在這樣一種令人不安的狀態裡。在達瑪西奧看來,恐懼是我們內建情緒警報系統的一部分,因為它能幫助我們為逃亡做準備。即使是在我們完全沒有聽到警鐘響起的情況下,這套系統依然在暗地裡運行著。這就彷彿身體為我們做了反應,就好像當有什麼巨大的不明物體突然靠近,我們會直覺地退縮。
紐約大學神經科學家約瑟夫.雷杜克斯(Joseph LeDoux),曾以神經科學的方式證明這樣的論點:在我們的大腦裡,存在著開關恐懼的長、短迴路。短的開關迴路會在我們無意識的情況下直接做出反應;只不過,它也容易出錯,經常會發出錯誤的警報。第二條通道則會經過演化過程中後來才出現的大腦區。這條路徑較為可靠,它是根據我們有意識的判斷。我們也可以經由它來阻斷另一條通道的訊息。我們被大蜘蛛嚇了一跳,然而,接下來當我們察覺到,那不過只是隻橡膠做的玩具,我們便會隨即再度平靜下來。不過,有時這種有意識的修正會受到干擾。例如,患有蜘蛛恐懼症的人,就連對於仿冒品也會感到害怕,即使他們明知那些東西其實並不具有危險性。在這些人身上,短的開關迴路顯然分布得十分牢固,以致於他們無法將它關閉。
達瑪西奧與雷杜克斯的重要發現在於:情感也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出現,並且對我們的行為造成影響。所以,有意識的情感是種特殊情況,它們並非如詹姆士主張的身體知覺,而比較像是身體過程(更準確地來說,是大腦過程)的高階反映。達瑪西奧認為,對於這些反映,我們除了喜悅的溫暖感受或憤怒的沸騰感受以外,什麼也意識不到。
不過,有個問題依然懸而未決:如果情感也可以在意識之外發揮作用,為何我們還會如此頻繁地感覺到情感呢? 我們會把恐懼當成不愉快的體驗並因而想要去避免它,這或許並非出於偶然。此外,恐懼顯然不僅僅只是某種自動逃生機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