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pater 1 如何論辯政治議題(節錄)
本章從近期的政治辯論裡舉例,將解釋並以實例說明有效論證過程中所需要的重要邏輯原則與區別。我們首先區分真正的與虛假的論證,然後討論並闡明善意理解原則(Principle of Charity),這個原則顯示出「公平對待對手能夠讓己方的論證更有說服力」。接下來,我們檢視演繹性(deductive)與歸納性(inductive)論證之間的區別,然後在歸納推論方面,探索很根本卻常被忽略的相關證據原則(Principle of Relevant Evidence)。
接著,介紹確信(conviction)的概念,還有相關的圖像(picture)概念。這兩個概念在後面各章都具有重要的角色。反省「確信」在論證中扮演的角色,將導向合乎邏輯(logical)與合乎理性(rational)之間的重要區別。
在接下來的兩小節中,探究在某個特定主題上勢均力敵者(知識同儕﹝epistemic peer﹞)之間的論證,這將導向思想自由(freedom of thought)及思想正確性(correctness of thought)之間的區別,還有對於歧見的邏輯(the logic of disagreement)所做的分析。在最後,我們來考量完全沒能說服其他人的論證有什麼價值,藉此系統化地闡述自我理解原則(Principle of Self-Understanding)。
‧當論辯不是論辯時
通常,一個「論辯」只是一場激烈的觀點交換,一個很情緒化的交鋒戰,舉例來說,逼得你的對手沉默或落淚就「贏了」。然而,哲學家感興趣的論辯/論證(argument)是一個理性的過程,透過提供良好的理由來說服某人接受某個觀點的一種努力。不幸的是,在許多狀況下(政治就是一個主要例子),我們所說服的人,幾乎本來就已經贊同我們了。
為什麼會這樣?一個理由是,我們稱為「政治辯論」的許多情況,事實上是吵架或是有歧見,而不是論證。立場敵對的代表們交換的只是一句話:「有錢人能付得起更多」對抗「增加稅收等於減少工作」。更精緻一點的意見交換,可能會引用歷史前例:「在一九五○年代戰後復甦熱潮中有過較高的稅率」對抗「雷根的減稅政策讓稅收歲入增加」。這樣的槍彈齊發,並不等於「前提支持結論」這種邏輯意義上的論證。(一個邏輯論證的簡單例子:「在過去十五年來,只有十分之一聯邦稅的削減,增加了歲入;所以,減稅很有可能不會增加歲入。」)就連政治家的完整演講,通常也是口號與似是而非的陳述之集合,靠著陳腔濫調串連起來。候選人的選前「辯論」,大半是練習看起來很有權威、把談話論點放在問題上、避免失態,並且用「打臉金句」來讓對手感到尷尬。我們有需要把真正的論證與虛假的論證區分開來,後者充其量只是引用事實,而這些事實本身並沒有給我們理由去相信結論。
在政治討論確實接近真正論證的層次時,我們會從自己看來似乎很明顯的前提開始,然後得出我們看來很明顯的結論。下面是兩個例子:
1. 歐巴馬是一個「只會增加稅和花費」的自由派,所以他的政策當然無助於解決我們的債務問題。
2. 共和黨人只對幫助有錢人更有錢感興趣,所以我們不能期待他們解決不平等的問題。
但這樣的論證通常苦於循環問題。這些論證並非邏輯上循環的;並非前提本身就確立了結論所說的事情。在範例1裡,增加的稅和花費,可能刺激出會降低債務的經濟成長。在範例2裡,增加百分之一的投資,可能刺激出對窮人比對富人更有利的經濟成長。但這些前提在另一個意義上還是循環的。在這兩個例子裡,就算前提中沒有預設結論,幾乎也沒有任何本來就不相信其結論的人,有可能會相信這兩個論證的前提。換句話說,這些論證在實踐上是循環的:他們無法說服任何一個本來就不相信這個結論的人。我們可以更技術性地說,這樣的論證進入一種知識論上的循環(epistemic circle),在此「知識論上的」一詞,是「與人所具備或自稱具備的知識(希臘文是epistémé)有關的」。
‧善意理解原則
如果我們打破知識論上的循環,開始從對手的觀點來看事情,就有機會打造出一個更好的論證。在此,哲學上的善意理解原則變得很重要。哲學家戴維森(Donald Davidson)大力擁護的這個原則,在關於意義與真理的複雜哲學討論中,會採取各種不同的形式。為了我們的目的,我要挪用這個詞彙當成一種「以對手立場的最佳版本來發展我們的論證」的強制命令。在此,「最佳」的意思是最可能為真,或最可能加以辯護的;在最低限度上,是不假定我們的對手智缺或敗德。
論證上善意理解的第一步是:使用中性語言來表達對手立場的主要元素。舉例來說,假定你是自由派民主黨人,而且想論證反對共和黨主流所宣揚的保守主義。以下是民主黨人對共和黨觀點的典型敘述(出自鄧肯.波溫.布萊克﹝Duncan Bowen Black﹞,部落格筆名為艾崔奧斯﹝Atrios﹞):共和黨「完全是在制定一個菁英共識政策,其中包括踢走窮人與老人,把更多錢流到國防和經濟方面,然後替有錢人減稅。」這樣等於是對著信徒傳道,而保守主義者卻不會買單。舉例來說,保守主義者可能會論證,由於經濟階級頂層的財富是經濟成長的火車頭,只有在那些忽視既有經濟原則的窮人要付出代價的狀況下,讓有錢人更富有,才能讓每個人都發財。自由派可能把這種主張視為資本主義式貪婪的掩護,但這仍然是很有效的掩護,除非批評者承認這種掩護所扮演的角色,並且論證反對那些似乎支持此作法的經濟主張。
對於共和黨立場比較公平的自由派之公式化表述可能如下:
保守主義者贊成最低限度的政府行動,特別是對商業的規範較少、對社會福利方案較不支持,還有較不控制普通市民的生活。從經濟上來說,他們的目標是平衡預算、付清公債、徵收較低的稅,並且支持商業界增加自身利潤的努力,從而產生出新的工作。他們也認為支持傳統宗教及其倫理價值有其關鍵重要性,尤其是在性方面的事務上,反對墮胎與同性婚姻。
善意理解之道的下一步是:用最正面的詞彙,明確表達對手支持這些觀點的理由。例子如下:
「保守派觀點的基礎,建立在對我國的強項與危害其繁榮的整體看法之上。我們的強項是自由企業體系,還有宗教/道德傳統:辛勤工作、個人責任,以及追隨傳統價值。自由企業體系的運作產生了足夠的財富,幾乎讓每個人都有至少恰當的生活水準,也製造出改善這種水準的持續創新。當然,有一些人因為運氣不佳或者自己的德行缺陷,到頭來被剝奪了基本的人類物資需求。對於這一點的主要補償方案,應該是靠生活虔誠的公民同胞發揮慈善直覺—這也是超越物質豐裕層次、達到人性滿足的泉源。
從這種保守主義的觀點來看,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兩種重大危險。第一,有世俗主義與相對主義的力量,將威脅到我們基本的道德價值。第二,有種或許懷著善意卻有深切錯誤的信念,認為政府的計畫與規範,可以顯著地改善身為物質需求供應方式之一的自由企業體系。但正好相反的是,政府的重大介入措施,幾乎總是讓狀況變得更糟。若要解決我們的問題,維持道德價值及自由企業體系的完整性是關鍵。」
善意理解原則不是一種裝好人的方式,而是為了更有效地批評保守主義而鋪路。對保守力量的適切評價,可容許自由派人士把自己的論證聚焦在對手真正的弱點上,而保守主義者在這些論點上不會有顯而易見的回應方式。
在這個例子裡,善意理解原則容許自由主義的批評瞄準保守主義立場的一個根本堡壘:他們的基本假設是,一個只有最低限度規範的市場—所有行為者(雇員、勞工、買家與賣家)按照個人自私利益行動的市場—實際上會讓經濟福祉達到最高程度。
當然,我們可以從純粹經濟上的立場來挑戰這個假設,而善意理解的分析指出,這麼有挑戰性的議題必須得到處理。不過,善意理解的分析也指出另一條重要的批評路線:保守主義者對於自由企業體系的認可,與他們對宗教倫理價值的認可之間,有著明顯的緊張關係。基督教倫理特別要求對他人的愛,以及為他人而自我犧牲,這看來幾乎與受到自私利益驅策的經濟體系不一致。在《新約聖經》對富人的憂慮,還有對窮人的憐憫之中,可以明顯地看到這個問題。
藉由含蓄地認可「市場的『隱形之手』可從個人的自私之中,產出對大眾的好處」這個觀念,我們的善意理解分析可能提前讓這個倫理上的反對意見弱化了。這個論證是:比起其他狀況,如果我們全都代表自己的自私目的,會有更多的物質益處能讓我們分享。但這是一個效益主義式的論證;也就是說,一個人假定某些行動是合乎道德的,因為它們增加了我們在塵世間的幸福。然而,基督教道德觀則否定了道德善惡是取決於這種考量。特別是基督教式的愛與自我犧牲,不管它們在世間造成的結果是什麼,就其本身而言就是道德上的益處。保守派基督徒不會贊成墮胎或同性婚姻,就算這麼做會增加世間的快樂。他們怎麼能夠前後一致地認可一個靠自私運作的經濟體系,並將之當作為了達到繁榮而在道德上可行的手段呢?
最後的這條批評路線,闡明了善意理解原則可以讓批評變得更有效的另一個辦法。許多自由派人士有世俗化的傾向,而且厭惡保守宗教的基本教義派傾向,可能會乾脆地譴責他們眼中屬於保守派信徒的盲從或天真。不過,欣賞保守主義長處的這番努力,則暴露出看似與效益主義式經濟算計相反的基督教倫理特色。善意理解原則為你的論證開出一條路,使你能從對手的前提中,推出否定他們的其中一個關鍵主張。這是從邏輯上「慈悲殺敵」的例子。
當然,這條論證路線並沒有決定性地駁倒保守立場。不過,正因為這個論證是根植於對保守派觀點充滿同情的分析,它需要一個嚴肅的回應。因此,這樣的論證可以開啟一場對於基本政治歧異的豐富討論,而不是加以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