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非天生是吃貨
今天人們提到蘇軾,多會預設他是天生的老饕、美食家,但就烏臺詩案前他的詩文來看,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寫在前面的話
北宋景祐三年的臘月十九,如果非要把這一天換成西曆的話,則是一○三七年的一月八日。
一個摩羯座的孩子,降生在了四川眉州的一個書香世家,孩子的父親名叫蘇洵,這個家族的先祖,則是唐代武周時期的名臣蘇味道。
那一天,岷江的江水為之低迴,眉山的草木為之煥發,若干年以後,孩子長大,他的所為將撼動歷史,他的文名將無人不知,詩人、詞人、文學家、畫家、書法家、思想家、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他對宋代文學的貢獻,即便捧殺也不會顯得過當,後人送給他的種種讚譽、稱號,足夠撐起整整一面的彈幕牆……。
等等,打住打住,我寫這本書,只是為了分享蘇軾和吃有關的那些事,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再寫一本關於蘇軾的傳記,市面上的蘇軾傳實在太多太多,且不說林語堂先生的,即使隨便抽出一本,其學術高度和思想深度也能將我這樣三分之一的半吊子給吊起來打了。所以,關於蘇軾,尤其是他前半生的生平和經歷,大家敬請參考他人作品,我就不多獻醜了。
簡單來說,蘇軾,字子瞻、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這些學校課本上都可以看到的知識,不是這本書的重點。一個人可以有諸多不同的側面,我們要說的蘇東坡,只不過是和你我,和每一個醉心於塵世煙火和口腹之欲的人一樣,是一個尋常而又執著的美食愛好者。
在今天,雖然「吃貨東坡」的說法早已為人所知,甚至開始成為現今年輕人的共識,但要知道,歷史上法國人一開始並不擅長投降、篡位前的王莽也曾是大漢王朝的希望,我們若是將蘇軾恢復出廠設定,就會發現原來的他其實並沒有特別注重物質,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不食人間煙火,大致上跟當時的主流文化人沒什麼兩樣。
蘇軾開始關注美食、變成吃貨,明顯是有過程的,而更巧合的是,幾乎就在蘇軾淪為吃貨的同時,他在文學和思想上的高度,也是一飛衝天: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以上均選自蘇軾著名的「一詞兩賦」,即〈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均寫於蘇軾人生中極為重要的「黃州時期」。不得不說,即使是在神作疊出的北宋文學史上,「一詞兩賦」都算是百里挑一的高水準之作,即便你未曾了解蘇東坡的生平和大名,也能感受到他撲面而來的豪邁和才氣。
但是因為何故,蘇軾流落到了黃州?
又是什麼原因,使蘇軾的文學生命力怦然迸發?
到底是什麼力量,把蘇軾塑造成大宋的第一號美食家?
為了打消出現在大家心裡的很多疑問,我們將直奔那個使蘇軾產生轉變的年代,西元一○七九年,即北宋元豐二年。
01烏臺詩案攤上我
元豐二年七月七日,到任剛滿兩月的湖州知州蘇軾,心情不是很美麗。
這一天,蘇軾在院中晾晒書畫時,發現了一幅〈篔簹谷偃竹圖〉,「篔簹谷」是陝西洋縣的一個地名,「偃竹」指的是高低起伏的竹子。作畫者文同(字與可),已經與蘇軾陰陽兩隔,他是蘇軾的世交好友,雖然他們可能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但蘇軾依然將他稱作「表哥」。
文與可本名文同,「與可」是他的字,雖比蘇軾年長十九歲,但他倆卻是氣味相投。在當時的畫手圈子裡,文與可算是大佬中的大佬,其風格獨樹一幟,最擅長的便是畫竹子,而我們今天常用的千年老梗「胸有成竹」、「令人噴飯」,最早都跟他有關,當然,這之中少不了蘇軾的宣傳。
這一年的年初,六十一歲的文與可奉旨調任湖州知州,正月二十,他卻在上任的途中不幸病逝。但是,湖州必須要有一個知州,所以朝廷指派另一名官員前往湖州接替文與可,巧的是,這個官員正是蘇軾。
有些人不管年少時怎麼豪放粗線條,但一到中年,就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這時候的蘇軾,已經年過四十,近幾個月來發生的事,可以說是讓他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無常與混沌,要是他在網路社交平臺上有帳號的話,或許也把自己的暱稱暫時改成「感悟人生」。
看著文與可的遺作,蘇軾長吁短嘆。跟他的大表哥一樣,他自己也是一個無比熱愛竹子的人,他還在四川老家讀書的時候,竹子便已經成為他的至愛親朋,從前在杭州為官時,他曾經旗幟鮮明地表達過自己的立場:「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還在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後悔莫及,想到往後餘生再也追不到文與可的動態更新,想到如此之生動的竹子從此將變成絕品,蘇軾再也抑制不住情緒,他失聲痛哭,為亡友寫下了一篇〈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蒐羅了記憶中關於文與可的點點滴滴。值得一提的是,這篇悼文不僅沒有過分煽情,反倒寫得樸實有趣,看來,他是真的打算把悲傷留給自己,而給這個世界留下文與可的溫情與風趣。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的蘇軾還不知道,正當他因為故友之死而苦悶不堪難以放下之時,一批衝他而來的不速之客,已經從當時的都城汴京啟程。三週之後,他們抵達了湖州,隨即衝進官衙,抓捕了時任湖州知州的蘇軾。
這批人皆是朝中監察御史的手下,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檢察署的檢察官。在同家人做了簡短的道別之後,堂堂一方太守,像是雞犬一般被拉上了囚車。在被羈押回京的路上,身戴枷鎖的蘇軾不僅理不出頭緒,更重要的是他翻來覆去搜索枯腸,也沒搞清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很多年以後,蘇軾回憶道,當時的他因為這不明所以的收押,以為自己攤上多麼了不得的大事,為了不連累朋友和族親,在回朝歸案的路上,他曾經多次想要自盡。只不過可能是他遇事喜歡刨根問底的個性,或是他對這五彩斑斕的人世尚存的眷戀之情,讓他堅持活著到了汴京。
在囚車中顛簸了近一個月,八月十八日,蘇軾被送進了御史臺等候調查處理。早在東漢時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玄學上的原因,洛陽城中的御史臺常年落滿了聒噪多嘴的烏鴉,因此又被人們稱為「烏臺」,這個看起來就有聲音的名字,一直被沿用到了宋代。
直到被囚御史臺,蘇軾方才得知自己被捕入獄的原因。
原來,在蘇軾到任湖州知州以後,曾向皇帝上表謝恩。這本是例行公事的官樣文章,可向來心高氣傲的蘇軾,卻偏偏忍不住要秀文采,就多言語了幾句,他開始自嘲,順便用吃了檸檬的口氣調侃了一下正在朝中當政的王安石新黨。
在《湖州謝上表》中,蘇軾是這麼說的:
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文人自嘲本來無傷大雅,只不過是蘇軾不知道「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想當年父子三人同屆進士及第,蘇軾名震汴京,才華如他卻這般自貶,在常人看來未免有些刺耳不中聽,多少有點嘲諷朝臣皇帝沒文化之嫌。打個比方,這就好比馬雲對微商坦白自己不會賺錢,周杰倫在流量歌手面前自謙不懂音樂。
更為關鍵的是,朝中的御史們雖然文學創作水準不行,但閱讀理解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歸納總結、提煉中心思想,全都是他們的強項,這些老機靈鬼們總能從原文中挖掘到一些原作者都看不出來的東西,蘇軾表中的那句「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新進」二字就不幸被他們畫了重點。
相信不少人都聽說過北宋中後期王安石變法的事情,為了拯救大宋,改變建國以來積貧積弱的局面,文人出身的王安石決定成為改革者。
自熙寧二年(一○六九年)王安石當政以來,相繼頒布了均輸法、青苗法、募役法、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保馬法、免行法等涉及政治、經濟、軍事等方方面面的改革措施。
王安石本人乃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改革家之一,王安石改革措施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北宋的國力,這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然而,改革的前置條件就在於打破舊有的規則,規則的打破意味著會觸犯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
更何況,王安石頒布變法雖然是從良好願望出發,但在執行中卻出現了許多問題:某些改革措施過於激進,引得民怨載道;而自認為「新進」的新黨們也是魚龍混雜,本來旨在富國強兵的變法,卻方便了某些小人撈取政治利益,或者是充當中間商賺差價。
王安石推行變法之後,蘇軾對這位老夥計的種種改革措施很是感冒。這倒不是因為他自己是既得利益的保守派,而是因為他從個人角度出發,覺得王安石的改革過於激進;何況王安石招攬的那些「巧進之士」大多是跟他三觀不合的人;更何況,在新法推行的過程中,一部分急功近利的做法的確造成了不小的民怨。
成名以來,蘇軾雖然文辭出眾,但常常恃才傲物,口無遮攔,遇事不吐不快,有時的確會在自己的文字中,有意或者無意地流露出對新黨的不滿,以及對貿然實行變法從而招致災禍的擔憂。但蘇軾並不知道,他留下的這些文字,已經讓他上了新黨的黑名單。
而御史臺中的李定、舒亶等人,偏偏都是新黨,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地扳倒蘇軾,挫其骨揚其灰,舒亶自費買了蘇軾的詩集,幾個月來每天熬夜研讀,極盡所能尋章摘句、斷章取義,細數了蘇軾的「種種罪惡」。隨後,他的上司李定又跳出來,聲稱蘇軾無禮於朝廷,所謂「指斥乘輿,包藏禍心」,不殺不足以顯天威。
等到幾天以後,蘇軾被正式提訊,他才知道,自己攤上的是所謂的「文字獄」。
面對種種罪狀,蘇軾並沒有做太多反駁,一來,就算天才如他也想不到該如何駁斥,二來此時此刻,他有可能已經被御史們的努力徹底打動了。
一幫跟自己年紀相當甚至更加年長的同僚同輩,不為別的,只為尋得他人詩文中的浮光掠影、一鱗半爪,因而拿著自己的詩集每日切磋琢磨、品讀不輟,堪比張籍品杜工部詩、紫式部讀白樂天全集。讀後再重讀,品後再細品,讓後世鍵盤俠為之沉默,抬槓成精的黑粉為之流淚,不管你有沒有被感動,反正蘇軾已經被他們感動到說不出話來了。
「文字獄」在後來的中國,特別是清朝,是很常見的,可是在宋代之前,基本還算是小機率事件。
知道自己攤上了文字獄,蘇軾開始變得敏感且膽怯,在被囚烏臺的某個夜晚,因為某個烏龍事件,加上近來獄卒對他的態度有些冒犯,他已經做好了活不下去的打算,從而寫下了兩首絕命詩,留給自己最信任的人——弟弟蘇轍:
其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其二
柏臺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獄中寄子由二首〉)
他當時已經做好了赴死的心理準備:把妻兒託付給了弟弟;約定「與君世世為兄弟」;坦言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相伴多年的老婆王閏之;他甚至已經開始思考死後應該葬在哪裡的問題:嗯,在浙江的西部有個桐鄉,那裡風光不錯,值得考慮。
寫好了遺言,交代了後事,蘇軾已經了無遺憾,在被羈押一百零三天之後,他最終等到了朝廷的判決:獲「譏諷政事」之罪,貶往黃州(今湖北黃岡),任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准擅離此地,無權簽署公文。
總而言之,不懈搞事的御史們捶胸頓足,萬念俱灰的蘇軾死裡逃生。
蘇軾之所以能夠逃出生天,可能跟宋太祖趙匡胤定下的「不殺士大夫」的祖訓有一定關係,雖然這個祖訓,總是處於存在或不存在的疊加狀態,不過至少在北宋時期還沒有開「殺士大夫」的先河,而有宋一代,文字獄的出現頻率雖然開始變高,卻並沒有像清朝一樣株連甚眾,殺伐不斷。
況且,蘇軾因為才華出眾、名聲在外,在地方為官時也頗有政績,備受群眾愛戴,一時間,他的入獄可算是霸占了當時朝野市井的熱搜榜首,全國上下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聲援活動,密州、徐州、湖州、杭州等地的百姓,良知尚存的讀書人,堪稱蘇軾「鐵粉」的高太后,甚至已經下野、身在金陵的新黨領袖王安石都在為他求情,上書直言:「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
更重要的是,判決的最終決定者、當時的皇帝宋神宗趙頊,整體上還算理智而不剛愎,也有可能是出於平衡新舊派系之間矛盾的考慮,直到最後也沒有對蘇軾起殺心,只求給這個「滿肚子不合時宜」的傢伙一些下馬威,給了他一個「黜置方州,以勵風俗,往服寬典,勿忘自新」的判詞,便將他流放荒遠,眼不見為淨。
就這樣,蘇軾最終撿回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