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不用教,只要陪;不用講,只要聊 (摘錄)
傅月庵(資深編輯人、作家)
東西方傳統在在說明了一件事:詩是一種教養,沒有詩的人生稱不上圓滿。然而,在「菁英」頻遭質疑,「古典」漸經摒棄的資訊爆炸時代裡,儘管同溫層裡「詩的復興」(無論現代詩或古體詩)不時有人揭櫫,事實上,從詩作、詩集、詩刊、詩社的數量與質量來看,相對於昔日,「詩的衰微」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一主趨向。讀詩有益於人生,為人師長父母的,於此當無疑義。倒是「怎樣教詩?如何談詩?」是個問題。舊日「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讀(背)了再說的方式,顯然已不合時代需要。然則,你要如何讓你的孩子,尤其學齡前後兒童也願意親近詩,讀讀詩呢?
啟麟是新世紀初即熟識的老友,資深編輯人,早早就立身出版圈,從採訪到編輯,實體到數位,都有一手,當上總編輯之後,所出版書籍,往往走在時尚前端,引領一時風騷。卻沒想到近些年一古腦兒栽進古典詩詞的坑洞裡,身心浸透,自得其樂,編出了數百萬字,八大卷唐詩、唐宋詞鑑賞辭典。
也是在那段時間,他跟二歲半就會唸「花自飄零水自流」的女兒很自然地以詩詞互動,想到了隨口唸幾句,孩子有興趣多知道再說說,純然「自然農法」,陪而不教,更無所謂背誦、熟讀:
「契機到了無須催促,經驗會讓孩子主動靠近詩──譬如某天去林安泰古厝遊玩,女兒看到蓮花池,想起以前聽過『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曉出淨慈送林子方〉),便央著爸爸再唸一次那首『映日荷花』給她聽。」
某次接受訪問時,啟麟特別提到這一點,用流行的說法,這是「佛系讀詩」,只管播種而不問收穫,會否萌芽?一切隨任時節因緣,因而有了一種自在,父親自在,女兒也自在。
鑑賞辭典的編輯時間長,延續了三年多,小女兒也成了「小學生」,陪他長大的父親格外珍惜這段「陪聊」光陰,想到了便追述寫寫,寫成「詩詞扭蛋機」專欄,「喜歡陪小學生讀詩詞,有時候亂唸,有時候認真教;就像扭蛋機,下次唸哪首詩,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說。此處的「小學生」是通稱也是特稱,是別人家的小學生,也是自己家的小女兒。專欄連載完畢,結集整編、增寫出版,改了個名字,是即《大人的詩塾》,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啟麟當是想把這一美好的經驗分享給天下所有期望自己小兒小女也能獲得「詩的教養」的焦慮父母們吧!?
──「不用教,只要陪;不用講,只要聊」,有心陪卻不知從何聊起?有心聊卻不知如何陪?找不到敲門磚的你,就從這本讀起吧!
推薦序
惟在興趣 (摘錄)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作者)
我不知道是什麼因緣與啟麟大大成為臉書朋友,但現實中我們僅見過一面,緣因討論一本古典詩選集的編纂。雖然一開始我興沖沖勁搞搞,漫天雌黃打包票,但後來評估實在公私務繁忙,羞赧地婉辭此約。後來我看到《大人的詩塾》一書,這才覺得其實啟麟大自己對古典詩歌之造詣與嫻熟,根本無須我來越俎代庖。
我自己在學校教「詩選」課程,經常耳提面命提醒同學:報告時千萬不要只是上網查賞析來照著唸。坊間的賞析文、賞析書太多了,更何況「詩無達詁」,各種直觀感受都有詮釋空間。
但我覺得《大人的詩塾》可說是別構一體,從大人的角度對童蒙訓解,從父親的身份對孩子說詩。當然這些故實或詩本事,倒不一定有什麼新鮮或新奇的解詁,或學術性的考證翻案,但「詩藝」或所謂「詩教」(各位看到這樣的詞彙很容易就聯想起《詩經》的言志體系與抒情傳統)其實本來就是一種情感式的相感發,就在《大》書中提到的這些詩詞,以及百轉千迴、聯類蔓衍的典故、隱喻、詩話彼此相發明的寄託,我們讀到了一種詩詞本身的風雅蘊藉與意在言外。
六朝詩經歷了某種輕豔的無意義,直到唐詩蔚為大國,誠如宋嚴羽《滄浪詩話》所說的:「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所謂「興趣」不同於今義,興要唸一聲,即興發趣味,這是唐詩與宋詩最大的區別。確實,在教學現場、在學術場域,我教同學讀歷代詩歌,希望他們唸詩話,談詩法,論詩格,回到文學史發展的脈絡,但論詩、談詩與鑑賞詩,終究有一種「興」。興是一種轉喻,是一種無機卻又脈脈相承的影響,我讀《大人的詩塾》就經常感受到作者聯類、比興的巧思與架構。
很多論者都說這幾年古文普及或國學推廣的類型書很熱門,我自己也有專欄介紹古文古籍,坊間出版的書我也讀過幾本。由於古文終究還是國文科教學現場的主力,所以我讀到的不少還是課本的延伸,譬如就課文的核心古文補充,或以課本選的騷人墨客當成主角介紹。
其實回到新課綱所謂「素養」的核心,能力應該是內建的,如果為了讀懂或能教某篇課文,將課文翻來覆去,深度賞析,其實未必有助於增加「素養」。惟有廣泛的閱讀,不受限於課本而是針對真正的經典閱讀,我們才能在閱讀的海量大數據裡,建構起真正的素養力。
因此我覺得相對其他的國學導讀、課本延伸補充的古文書,《大人的詩塾》非常符合新課綱所謂「閱讀素養」的精神。它對學齡孩童來說,它能近取譬,多解鳥獸草木之名,並聯想相關的主題與詩歌;而對於離開學校日久,卻又喜讀唐詩宋詞、熱衷於古典文學與文化的成人來說,它深入淺出卻又不減知識含金量,紮實而系統地介紹了這些唐宋詩詞,談典故,引詩話,述本事。因此我樂於推薦給各年齡的朋友們,一同領略古典詩詞的含蓄、靜態與幽微。
自序
人間重晚晴
最近看小孩練習的生字有「雪、梨、夜」,喔喔,這題我會,唐朝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就同時用到這三個字:「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描述一場大雪之後,樹枝全部覆滿白雪,乍看之下,彷彿是滿樹的白色梨花。但是這首詩除了開頭這四句很有點聯想的樂趣之外,也沒什麼必要教小孩念,那就算了,不念這首。
我每天讀幾首古詩詞,每天陪小學生聊聊天,因此也每天上演這種內心戲:這首詩很有趣,跟妳最近遇到的事情有關,我們一起念念。這些詩都是病酒、苦戀、仕途失意、嘆老傷春又悲秋、雁過也悽悽慘慘戚戚,妳還是不要念好了。
仔細想來,大部分的古詩詞都不適合小學生念啊!為什麼呢?先回到古代文人的情境,想一下他們為什麼要寫作呢?以及,為什麼他們的作品中那麼多的愁苦呢?
西晉陸機著名的〈文賦〉中,這一段或許很切合古人的寫作心情:
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
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
大意是文人佇立於人世之間,從自己的心出發來博覽世間萬物;將自己的情感志趣,寄託於古代的三墳五典。季節的變化,觸發他們悲歎光陰流逝;眼中的萬物,都能令他們思緒紛紛。例如深秋時,他們因草木落葉而悲傷;芳春時,則因楊柳新生的柔條而喜悅。他們心中永遠戒慎恐懼如懷霜雪,而志向卻高遠如上白雲。
看了之後心情很沉重吧?他們很難從生活中獲得樂趣啊!陸機還只是說深秋會悲傷,至少春天能喜悅。但後來的文人愈演愈烈,證明了前一句所說:四時季節不管如何變化,他們都有本事「歎逝」。例如杜甫在春天時見到「一片花飛」就傷心地認為減卻春色了。李商隱甚至以此推崇杜牧「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文人真的有病吧,不只是傷春,更要刻意、竭盡心力地傷春。
當然也是有一些快樂的詩詞,但我們從小就能琅琅上口的詩,幾乎都是愁苦的詩。例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歐陽脩對此就提出了解釋:「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不是寫詩、讀詩會讓人窮困潦倒,而是因為愈是窮困潦倒時,會花愈多心力寫詩,也更能體會人生的難處,因此能寫出更好的詩。
這麼說滿有道理的,開心時就去飲酒作樂,職場順利就更應該勤勉公事,誰還寫詩呢?只有身處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的灰心時刻,蘇軾「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孤單淒清,才會寫詩詞吧!難怪詩詞中滿是羈臣怨婦的牢騷滿腹。
所以,不要在書店看見「讓小孩愛上古詩詞」之類的書名,就興沖沖買回家。相信我,雖然這類書中收錄的都是經典詩詞,但是只要認真閱讀之後,就會發現:這些詩詞真是兒童不宜啊!詩詞中愁悶苦澀的心情,我們長大了才懂。而且,我希望小孩一輩子都不懂。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蘇軾這話說得有點誇張,我覺得這樣說比較合理:「當你認識了憂患,你就無法免於憂患了。」對小孩而言,我只希望這一天愈晚到來愈好。
因此,我陪小孩讀古詩詞,時常是「心懍懍以懷霜」。例如吧,不小心教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多情卻被無情惱」,她卻喜歡後面那句,為父真是懊惱。
話雖如此,陪小孩讀詩詞時都是開心的。不是都說「詩緣情而綺靡」、「詩賦欲麗」嗎?看看這些美麗綺靡的文字,聽聽小孩純真無瑕的反應,怎麼可能不開心!那些長大才懂的心情,留給大人就好。
所以,讀不讀詩詞其實也無所謂的,我只是很高興我們找到了一種愉快的相處方式。如果哪天她讀詩詞讀膩了,或許我們一起讀讀佛經也很好,例如這樣:
當了把拔就大智慧了,就懂了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沒時間逛街因此襯衫不重要了,沒體力運動因此身材不重要了。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卽是空,空卽是色。)
然後知道,從前認為重要的事,多只是自尋煩惱。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我放空著而妳豐富著,我放慢了而妳忽然就女孩了。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我假日陪妳散步,只為了和妳多點時間相處。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
菩提薩埵,菩提,覺;薩埵,有情。當我們覺有情,就菩薩了。
妳拈花了,而我微笑了,修著女兒禪,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看著妳,如觀自在菩薩,度一切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