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一】
〈摸魚兒〉 元好問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這是一首詠物詞。作者用擬人等手法,緊緊圍繞「情」字,對大雁殉情的故事展開了深入細緻的描繪,塑造了一個忠於愛情的大雁的形象,譜寫了一曲悽惻動人的戀情悲歌,寄託了作者對殉情者的哀思。
情因景而生,詞為情而作。作者在詞前小序中說:「(泰和五年,一二○五)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這就是說,雁殉情而死的事,強烈地撥動了作者心靈的琴絃,使其揮筆寫下了這首充滿激情的詞。
這首詞的主旨是讚美雁情堅貞專一。詞的開頭三句,陡然發問,奇思妙想,破空而來。作者本要詠雁,卻從「世間」落筆,以人擬雁,賦予雁情以超越自然的意義,想像極為新奇。「情是何物」,這似乎是一個人盡皆知的問題,事實上許多人只是從形骸上看待男女之愛,並不懂得什麼是「至情」,作者劈頭提出這個問題,顯然是要喚起世人對「至情」的關注,為下文寫雁的殉情預作張本;同時也是為了點出「情」字,並用它貫穿全詞。古人認為,情至極處,「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明湯顯祖《牡丹亭》)。「生死相許」,是互愛著的雙方可以生死與共。情是何物而至於以生死相許!這是因大雁殉情一事引起的普遍的感嘆,同時也是對「至情」的力量的謳歌。在「生死相許」之前加上「直教」二字,便補足了「情」這個「物」的魔力之大。這樣開篇,中心凸出,氣健神旺,猶如盤馬彎弓,為下文寫雁之殉情蓄足了筆勢。
接著,作者便憑藉著豐富的聯想和想像,對雁的生活、雁的心理活動和鴻雁殉情的原因,層層深入地展開描寫。「天南地北」二句寫雁的生活。大雁秋天南下越冬而春天北歸,雙宿雙飛,這本來是一種自然現象,而作者卻稱牠們為「雙飛客」,賦予牠們的生活以人格化理想化的色彩。「天南地北」,從空間落筆,「幾回寒暑」,從時間著墨,用高度的概括,寫出了大雁的相依為命,一往情深。其實,雁的殉情絕不是簡單的「深情」二字所能概括得了的,故作者接下去又用抒情的筆調描繪雁的痴情,指出牠們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既有團聚的歡樂,也有離別的酸辛,但沒有任何力量能把牠們分開。「痴兒女」三字,使用擬人的手法,表現了這對「雙飛客」的心心相印與感情的深摯專一。然後寫孤雁的心理活動。君,指殉情的大雁。當「網羅驚破雙棲夢」(楊果〈摸魚兒.同遺山賦雁丘〉)之後,作者認為孤雁心中必然會產生生與死、殉情與偷生的矛盾。而且牠肯定是想自己雖然獲得了一線生機,但情侶業已亡逝,自己形孤影單,前途渺茫,即便能苟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於是痛下決心,追舊侶於九泉之下,「自投於地而死」了。「萬里」、「千山」,寫征途之遙遠,「層雲」、「暮雪」,渲染征途之艱險,用烘托的手法,揭示了大雁心靈的軌跡,交代了牠殉情的原因,動人心弦。在這裡,作者調動了形象描寫、心理刻畫和抒情議論多種手段,塑造了大雁的形象,再現了一個完整的內心世界,一條奔湧的思想和感情的流程,用具體事實坐實了「情」字。
過片以後,作者又借助對自然景物的描繪,襯托出大雁殉情之後的淒苦。在孤雁長眠的地方,當年漢武帝渡汾河祀汾陰的時候,簫鼓喧天,棹歌四起,是何等熱鬧;而今平林漠漠,荒煙如織,簫鼓聲絕,一派蕭條冷落的景色。古與今,人與雁,形成了鮮明對比,更加使人感到鴻雁殉情後的淒苦與孤寂。但是,雁死不能復生,招魂無濟於事,山鬼也枉自悲啼,死者已矣,而人也就無可奈何了。說景即是說情。在這裡,作者把寫景同抒情融為一體,用淒涼的景物襯托孤雁的悲苦生活,增強了作品的悲劇氣氛,表達了作者對殉情大雁的強烈而真摯的哀悼與惋惜。
詞的最後,寫對殉情大雁的禮讚。作者認為,孤雁之死,其感情價值之高,上天也應生妒;雖不能說「重於泰山」,但也不會與鶯兒、燕子之死一樣同歸黃土而了事。牠的美名將永世長存,萬古長青。「千秋萬古」,從正面歌頌;「鶯燕黃土」,從反面襯托。相反相成,從不同方面共同闡明了大雁殉情的不朽。
心有靈犀一點通。雁之殉情事實上就是無數青年男女為追求幸福美滿的愛情、婚姻和家庭生活而不惜獻出青春甚至生命的投影,而作者對雁之殉情的讚美,就是他對無數青年男女堅貞專一愛情的歌頌,也是對他們愛情遭受梗阻、破壞的嘆息。
總之,這首詞圍繞開頭兩句發問,一層一層地寫出了一段動人的情事,用事實回答了什麼是「至情」。全詞情節雖然並不複雜,而行文卻騰挪多變,有大雁生前的歡樂,也有死後的淒苦,前後照應,上下勾連,寓纏綿之情於豪宕之中,寄人生哲理於淡語之外,清麗淳樸,溫婉蘊藉。(薛祥生)
【內文二】
〈一剪梅〉 蔣捷
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這首詞寫作者乘船漂泊途中倦遊思歸的心情。詞題「舟過吳江」表明,他當時正乘船經過瀕臨太湖東岸的吳江縣。首句「一片春愁待酒澆」,揭出了「春愁」這個主題,並點出了時序。「一片」,形容他愁悶連綿不斷。「待酒澆」,又從急需寬解表現了他愁緒之濃。唐韋莊〈買酒不得〉詩「滿面春愁消不得」,不就是由於無酒澆愁以至春愁難消麼!那麼,詞人的愁緒究竟在什麼樣的景況下產生的?產生了哪些愁緒?往下的描寫就回答了這兩個問題。
「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上片這五句,用跳動的白描筆墨,具體描繪了「舟過吳江」的情景。這「江」,就是流經吳江縣的吳淞江,即吳江。一個「搖」字,刻畫出他的船正逐浪起伏地向前划動,帶出了乘舟的主人公的動蕩飄泊之感。一個「招」字,描寫出江岸邊酒樓上懸掛的酒招子(酒簾)正在迎風飄擺、招徠顧客,也透露了他的視線為酒樓所吸引並希望借酒澆愁的心理。這兩句都著筆於景物的動態。句中特別點出了吳江的兩個引人注目的地名,表現他的船已經駛過了秋娘渡和泰娘橋,以凸出一個「過」字。這個渡口和橋都是用唐代著名歌女的名字命名的,船經此處,很容易使人產生聯想。作者偏偏挑出這兩個地名,這裡難道沒有透露出他觸景生情,亟欲思歸和閨中人團聚嗎?飄泊思歸,偏偏又逢上惱人的天氣。作者用「飄飄」、「蕭蕭」描繪了風吹雨急,並連用兩個「又」字,表示出他對這「不解人意」的風雨的惱意。
上片以白描寫景,景中帶情;下片正面寫情,情中有景。「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三句想像歸家後的溫暖生活,表現了他思歸的急切。「何日歸家」四字,一直管著後面的三件事:洗客袍、調笙和燒香。「客袍」是旅途穿的衣服。「洗客袍」意味著至少暫時結束了客遊的勞頓生活;調笙,調弄起鑲有銀字的笙,燒香,點燃起熏爐裡心字形的香。不用說,這三件事都是他的閨中人做的。這意味著他有美眷的陪伴,可以享受舒適的家庭生活的溫暖。「銀字」和「心字」這兩個裝飾性的用語,又給他所嚮往的家庭生活,增添了美好、和諧的意味。
倦遊思歸,是他的「春愁」的第一層含義,與此相關連,還有第二層含義,那就是對年華流逝的感嘆。後者表現在結尾三句。句中捨棄了陳舊的套語,採用了擬人而又形象的語句「流光容易把人拋」,凸出時光流逝之快。特別是,作者還創造性地利用櫻桃和芭蕉這兩種植物的顏色變化,更具體地顯示出時光的奔馳。李煜雖曾用「櫻桃落盡春歸去」(〈臨江仙〉)揭示春去夏來的時令變化,而蔣捷則是從不同的角度,抓住夏初櫻桃成熟時顏色變紅,芭蕉葉子由淺綠變為深綠這一特徵,從視覺上對「流光容易把人拋」加以補充,把看不見的時光流逝轉化為可以捉摸的形象。「紅」和「綠」在這裡都作使動詞用,再各加一個「了」字,從動態中展示了顏色的變化。當然,這裡作者並不光是在寫景,而且是在抒情,抒發對年華消逝的慨嘆。這第二層春愁,實際上是第一層春愁的深化。這種「轉眼間又春去夏來」的感嘆,包含了他對久客的嘆息,包含了他思歸的急迫心情,也包含著光陰似水的人生感喟。
〈一剪梅〉這個詞牌,有叶六平韻和逐句叶韻兩種寫法。作者採用了逐句叶韻的格式,讀起來更加鏗鏘悅耳。他還充分發揮了這種格式中四組排比句式的特點,加強了作品的表現力和節奏感。這都使它更像一支悠揚動聽的思歸曲,增添了它的餘音繞梁之美。(范之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