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蘇軾的詩詞成就
蘇軾是文學史上一位罕見的文藝全才:其文可比肩韓、柳,詩可步武李、杜,詞媲美辛棄疾,書法與黃庭堅、米芾、蔡襄並稱為四大家……創作上不管是拓展前人(如詩文),還是獨自開宗立派(如詞),在每一領域裡都取得了第一流的成就。
蘇軾是繼李、杜而後的詩壇大家,無論是才華還是成就,他在兩宋詩人中都無可與肩。他的詩論強調有感才寫詩,鄙棄有意而為詩;與注重內在體驗相聯繫,藝術上提倡自然天成。他的詩歌以其內容的深廣和手法的多樣,展示了詩人精神世界的廣博與豐富。他的詩風也豐富多彩,奔放而宛轉,新奇而自然。其代表作無不放筆快意、氣勢縱橫,既一意傾瀉又宛轉曲折,既恣意揮灑又舒捲自如。
蘇軾同時也是一位與辛棄疾並稱的詞壇高手,在詞史上的地位更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啟來者。他借用某些詩的表現手法作詞,拓寬了詞的題材,昇華了詞的境界,豐富了詞的表現技巧,特別是開創了豪放詞,提高了婉約詞的格調,使詞體在藝術上進一步走向成熟,成為一種「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的特殊抒情文學體裁。
第三節 蘇軾詩歌的藝術風貌(節錄)
蘇軾為人最突出的特點是:既超脫曠達,又憂國憂民。他一生四處顛沛流離,多次遭受政治迫害和流放,但始終沒有放棄儒家兼濟的理想,終生關注著國家的興衰和政治的風雲,他開始對新法的指責和後來對舊黨盡棄新法的批評,都是出於堅守自己的政治信念和為了國家的強大興旺。他有些揭露時弊關懷民瘼的詩篇,飽含著自己強烈的政治激情。他為諷刺新法而作的詩歌雖暴露了詩人政治上的偏見,但也真實地揭露了新法實施過程中的流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下層社會的真實面貌,如〈吳中田婦嘆〉借一農婦的口說:
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霜風來時雨如瀉,杷頭出菌鐮生衣。
眼枯淚盡雨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茅苫一月壟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
汗流肩赬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粞……
在這種如泣如訴的調子中寄寓了詩人的一腔同情。又如他的〈山村五絕〉也真實地反映了新法給百姓生活造成的困難:
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其三
他有些與新法無關的詩對現實的反映更客觀、更深刻:
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採。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這是〈荔枝嘆〉的開頭一節,接著它由唐代諂媚帝妃轉向對「爭新買寵」的當朝權貴的抨擊,由古代向妃子貢荔枝落實到向當今皇帝貢新茶和牡丹,詩人譏刺的鋒芒是那樣犀利。
蘇軾對國事的成敗憂心忡忡,對人民的禍福無限關切,而對他自己卻忘懷得失、不計沉浮,這使他具有一種豁達的胸懷,一種高於常人的人生境界;這也使他能坦然地對待仕途坎坷,平靜地迎接人生的風風雨雨,並超越他所處的那種複雜而又骯髒的人際關係。我們從他一些詩歌中能見到他的人格之美和境界之高,如: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詩人在海南島流放的三年中,「食飲不具,藥石無有」(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在生活和精神上受盡了煎熬折磨,但他對自己多年的磨難一笑了之,對政敵的迫害不屑一顧。「九死南荒吾不恨」,老人是這樣寬厚、開朗、幽默而又超然。除了反映社會現實和表現自己的精神境界外,他還常常用詩來慨嘆人生。由於所處的特殊時代和個人的特殊經歷,蘇軾比一般詩人更敏銳地感受到了世事的無常、人生的飄忽和生命的偶然,在他人生的旅途上不時發出「吾生如寄」的喟嘆(見〈過淮〉、〈和陶擬古〉等),如他剛剛走向社會就感嘆道: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和子由澠池懷舊〉
對人生的空幻通常都來自於那些飽經風霜的老人,而這裡竟然出自一個二十四歲的青年!不過,儘管他似乎徹悟了生命,儘管他常說「人生如夢」,儘管他常有某種空漠感,但他並未由於感到空漠就從而冷漠,他對人生、友情、自然的熱情至老不衰,並未由於了悟生命而就此頹唐,而是灑脫樂觀地擁抱生活: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
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亂山環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
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
這三首同韻的七律寫作時間分別為神宗元豐四年(一○八一)、元豐五年、元豐六年,地點分別是今天湖北麻城市岐亭和貶所黃州。即使處在人生的困境,作者仍然能感受到「江柳搖村」的春意──「盡放青青沒燒痕」,仍然能感受到「半瓶濁酒待君溫」的人際溫暖。明知世事人生只如一場縹緲的春夢,時過境遷會泯滅一切痕跡,但他仍然保持著濃厚的生活興致──「走馬還尋去歲村」,仍然還看重人間的友情──「野老蒼顏一笑溫」,友誼、人情給他那顆敏感的心靈以溫暖和慰藉。哪怕是被貶於「亂山環合」的「淮南盡處村」,仍舊對未來充滿希望──「長與東風約今日」,在蘇軾的人生字典中從來沒有冷漠、悲觀、絕望這類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