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書是一場災難
陶林 書評人/作家
一本好書是一場災難,這句話出自於古希臘詩人卡利馬科斯,原話是「一部大書是一場災難」。這句格言流傳了兩千多年,深得英國哲學家羅素欣賞。曾幾何時,又因大陸作家王小波先生的不懈傳播,這句話已成為當下人們對一本書最崇高的讚語。
大道至簡,誠哉斯言。「一本書,如果我們讀了之後,卻沒有頭上被猛擊一掌的感覺,那我們讀它何用?」小說家卡夫卡的這句話堪作一個精妙的注腳。
一本好書, 就像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中那枚小小陀螺,在讀者意識中放置了一種別樣的思想,乃至顛覆已有的認知。一本好書貌似潤物無聲,但過後看來,卻往往是一場意識觀念的風暴,一次使世界觀天翻地覆的災難。
杜君立先生就是一位不動聲色的「災難製造者」。感謝他為我們奉獻出如此令人拍案叫絕、三觀全毀的好書——它也是一部大書。
很多人不瞭解,杜君立既非歷史專業,也非中文專業,寫作於他純屬業餘愛好。與許多「文學愛好者」不同,他曾是一位職業機械師,甚至接受過兩年機械科班訓練——這也是其最高學歷。或許
正是這種職業天性,使他能夠別開生面,饒有興致地探究這些一般人不太關注的「歷史的細節」,比如馬鐙、輪子、火藥、弓箭和船。
在人類歷史上,這些貌似簡單的器械和裝置,無一不造成顛覆傳統秩序的「災難」。對待歷史,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或許就是一部機械師眼中的歷史。
一本真正的好書,往往是順乎自然的,但又出人意外。在當下這個禮崩樂壞的暴富時代,任何一個關注現實的普通人都會意識到,社科與歷史本身都需要全新的歷史,來說明現代世界的社會系統是如何形成的,並且以此來讓我們更加準確地理解當下社會以及我們自身。要做到這樣,除了應有的野心和努力之外,還要有清晰的頭腦和整合碎片訊息的能力,更離不開大量的閱讀和探索的勇氣,以此來完成一種歷史言說,或者說描繪出一種接地氣的歷史場景。只有這樣,歷史才能真正地站立起來,自從14 世紀人類進入現代時間以來的光輝歷程都將歷歷在目。在這一點上,杜君立令人驚奇地做到了。他以其洞隱燭微的思考和陋室孤燈的堅守,為我們打通了歷史譜系中從古代到現代的任督二脈。
一書延續了作者前著《歷史的細節》(簡體版)那種細緻的梳理和思索的興趣,以極其豐富的素材寫作了一個「古老」而又「新鮮」的話題。杜君立巧妙地將諸多眾所周知的歷史事件,如文藝復興、工業革命等,置放於一個由機器文化構建的整體框架中,使人既感到熟悉,又感到新奇。這既是一種對歷史的重構,又是一種對歷史的顛覆。因為有了機器這條主線,本書更加完整和緊湊。作者在敘述機器發展進程的同時,觸類旁通,切中肯綮,時不時地刺破歷史史料的表皮,露出現代文明的真實血肉。讓我們不得不重新考量現代人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石——機器。
機器與資本
本書從時間機器(鐘錶)開始,經文字機器(印刷機),效率機器(紡織機),力量機器(蒸汽機),至智能機器(計算機)結束,構成一個完整的機器衍化史。作者以其龐雜的涉獵,思接千載,旁稽博采,歷史知識與科學常識紛然臚列;借助機器的演化進程,將現代文明歷程全面而清晰地呈現出來。從日晷、沙漏到機械鐘,到騾機、水力紡紗機到珍妮紡織機;從蒸汽機、內燃機到電動機;從來複槍、馬克沁機槍到AK47;從雕版印刷到古騰堡印刷機,最後到偉大的互聯網……不同的機器,如同現代社會不同歷史階段的標誌和鏡像,以這種「曹沖秤象」的工科方式,來精心勾畫人類走向現代化的發展足跡,可謂獨闢蹊徑,在當下歷史寫作和閱讀中實屬難得。
當然,作者並不只是對史料簡單地編輯整理,而是進行了全面和系統地分析與整合,夾敘夾議,既有史實也有史論,這使得本書在諸多方面都顯得獨樹一幟,從而超越一般技術史觀,許多具有創見性的發現和觀點令人茅塞頓開。
瞭解歷史的人都知道,古騰堡發明印刷機,引發了宗教改革、科學革命和啟蒙運動,但本書卻提供了另一種詮釋:印刷機實現了書籍的大量生產,帶來閱讀熱潮;近視眼的激增刺激了眼鏡製造業,鏡片加工技術突飛猛進,放大鏡、望遠鏡和顯微鏡隨之誕生。正是這些貌似簡單的器械,開創了現代天文學和生物學,同時引發了軍事、醫學、地理、物理和化學等領域的巨變。如果把歷史看做一場遊戲,那麼技術進步往往會帶來「多米諾骨牌效應」,以致於人們常常用「革命」、「爆炸」,甚至「災難」來形容新技術的粉墨登場。
現代文化有兩個典型標誌——機器與資本。資本來到這個世界,每個毛孔都沾滿了血淋淋的罪惡,馬克思這句話其實是想說:現代是一場災難,將「用血和火的文字載入人類編年史」。如果說中國的現代歷史始於鴉片戰爭,那麼現代的到來對中國確實是一場災難,至少也是從一場災難開始的。
書中講到這樣一段歷史:晚清時期,洋務運動雖然炙手可熱,但人們卻對火車堅決拒絕,「一聞修造鐵路電報,痛心疾首,群起阻難」。隨著現代軍工廠建立,煤炭、鋼鐵、蒸汽機日益普遍,迫使清廷最後不得不接受火車,天朝不久便亡於一場鐵路風潮。正如有了一雙新襪子,就得有一雙新鞋,接下來還會有一身新衣服。所有的歷史都是推理史。機器邏輯就是這樣神奇,不經意間主宰了歷史邏輯。在世界範圍內,傳統時代的人們都將「現代(文明)」視為洪水猛獸,但在一場接一場的「災難」侵襲下,人們最後仍不得不接受機器。一旦機器取得合法地位,「現代」這場災難必然會無遠弗屆地席捲整個社會。對於現代人來說,這場機器帶來的「災難」其實並不那麼可怕,甚至是那麼可貴——它並不比一本好書更「災難」。
「災難」一般源自以傳統觀念來看待現代,因為觀念的改變比技術的改變要難得多。機器並不只是一種冰冷的工具,僅用「工具理性」來詮釋現代文明無疑是狹隘的。機器的「氾濫」,不僅極大地提升了人類創造財富的效能,更重要的是解放人本身。至少有一點,沒有汽車,人只能風塵僕僕地步行,而拉犁推磨和背負運載的繩索仍會套在人身上。機器最大限度地消解了人對人的奴役,使自由和平等成為現代文明的最大特徵,讓暴力和奴役成為前現代和野蠻的代名詞。
人們常常將歷史比作滾滾車輪,機器與歷史其實是同構的,它們的共同邏輯便是進化和進步。當一部機器的效能提高一倍的時候,它就絕不會向後倒退一步;相反,它會以加速度的方式進行自我更新換代。這種機器邏輯在電腦時代被稱為「摩爾定律」。其實早在一個世紀之前,就有人發現了這種「加速度」法則。馬爾薩斯預言之所以在現代失效,就是因為加速度法則的出現。在機器邏輯下,人類財富以加速度積累,現代二三百年所增加的財富,遠遠超過之前幾千年的財富總和。支撐機器邏輯的,是人類持續改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創新精神帶來了關於人的解放、自由、平等和富裕。現代文明的輝煌背後,有許多這樣超越宏大敘事的細節,值得我們去品味、去深思。
對現代人來說,對歷史的理解常常被一些象徵物代替。正如那個經典畫面所展示的,一把石斧被拋出,瞬間變成一艘飛向太空的飛船。如果說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那麼每一件工具、每一台機器背後,同樣充滿無窮無盡、驚心動魄的歷史,這些往事並不比我們津津樂道的宮廷權謀或帝國興衰遜色。甚至說,當我們靜下心,去檢討歷史的真諦,或許會發現,那些用權力和戰爭編織的歷史,其實只是一種話語快感上的意義。真正聖賢大德的歷史,往往在於人自身之教化,以及智力的創造,如黃帝造車,如大禹治水。
軍事史學家富勒(John Frederick Charles Fuller)在著作《武器與歷史》(Armament and History)中寫道:「技術,或者說武器,只要能發明出那些有威力的武器,就構成了勝利的99%。戰略、指揮、統帥、勇氣、紀律、補給、組織以及戰爭中其他所有的精神與物質要素,相對於武器的巨大優勢而言,都不算什麼。它們最多只構成整個可能性中的1%。」就人類歷史來說,武器對於戰爭意味著勝利,機器對於文明則意味著進步。機器的意義遠遠超乎人們想像。
每個人內心都有建設與破壞的雙重衝動,不幸的是,傳統歷史常常將暴力─權力、戰爭─政治視為主旋律。歷史書寫的是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征服和殺戮,而不是人們在破除愚昧無知和迷信方面的成就。幾千年來,人類在暴力爭鬥中消耗的財富和精力,足可鑄成一道黃金之牆,繞地球數周,而用來創造和建造的付出卻少得可憐;即使如此,人類所創造的精神和物質成就,仍足以讓所有的英雄、暴君和獨裁者黯然失色。科學史學家喬治.薩頓(George Alfred Leon Sarton)說,科學技術的歷史雖然只是人類歷史的一小部分,但卻是最本質的步伐,是惟一能夠解釋人類社會的進步的那一部分。正如暴力體現了人的野蠻和愚蠢,技術傳遞的是人的文明與智慧。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則將科學家、藝術家和作家都稱為「匠人」,他認為,匠人才是改變世界的力量。「只要擁有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願望,我們每個人都是匠人。」特別是對今天的每一個現代人來說,科技已經無處不在,須臾莫離。任何工具和機器都是人的延伸,甚至說是創造者靈魂的永恆結晶,正如「蘋果」構成喬布斯遺留在人間的「魂器」。
今天,那些無法拒絕的機器正以其雄辯的邏輯,改變著歷史,改變人們愚頑的頭腦。一如哲人尼采說過,邏輯是最為民主的東西。
如果現代意味著文明,那麼現代語境中的歷史,應當不再是一部暴力史,而是一部技術史。人們將從暴力精英的陰影下走出來,走向歷史的前臺;在他們的歷史中,真正的主角是谷登堡、是哈格裡夫斯、是瓦特、是富蘭克林、是愛迪生、是喬布斯。喬布斯帶給我們的不只是一台機器,還有歷史的慰藉;他讓人們相信,現代訊息技術將使「1984」(西方著名的反政府監控小說)走向終結。
它們帶來科學,而科學帶來了現代從人猿叩別的那一刻開始,人就依賴工具而生存。百萬年來,人類的進化是何其緩慢,正如機器的進化是何其神速。古人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一部進化史,仿佛是機器在挽著我們前行,機器拯救了我們的生存、滿足了我們的欲望,也重塑了我們的文明。作為人類史的一部分,中國文明同樣起源於時間,起源於輪子,起源於文字,中國甚至以「四大發明」開啟了現代世界的鐵門。
歸根到底,歷史是一門闡釋的學問。在馬克思看來,人類完全是憑藉機器創造了歷史,特別是現代史,「石磨創造了封建地主的社會,而蒸汽機創造了工業資本主義的社會。」這是馬克思的一個著名論斷。無論是政治史、社會史,還是技術史、經濟史,最終都是思想史。在歷史經過的道路上,本書用機器作里程碑,為我們標示出了一條醒目的路徑。從古老的日晷到蘋果手錶,所謂現代的歷程,就是人用機器尋找到自身自由的歷史。中國自古就有道器之辯,「形而上之謂之道,形而下之謂之器」。王夫之稱:「天下惟器」,道者器之道,無其器則無其道,「未有弓矢而無射道,未有車馬而無禦道,未有牢、醴、璧、幣、鐘、磬、管、絃而無禮樂之道」。機器如同人類的影子,沒有了機器,人類或許還在,但現代文明肯定將不復存在。
一沙一世界,一書一天堂。一本好書的標準不外乎文句優美,思維縝密,結構精妙,內容嚴整,識見若高屋建瓴,敘述如行雲流水。嘗一臠肉而知鼎鑊之味,《人機文明傳》以幾顆「沙粒」,神奇地串起了一部現代文明史:鐘錶完成了地球的統一,印刷機終結了歐洲的中世紀,紡紗機終結了田園牧歌,蒸汽機終結了對人的奴役,槍炮終結了肆虐人類千年的遊牧帝國,互聯網終結了帝國時代的籬牆……。
在我看來,一部現代史,就是關於「一粒沙就是一場災難」的寓言。很多年前,一粒粒毫無價值的沙子,經過工匠之手,變作神奇的玻璃,成為望遠鏡、顯微鏡和燒瓶,它們帶來科學,而科學帶來了現代;很多年後,連最愚蠢的人都學會了製作玻璃,但新一代工匠們又將沙粒變成了石英、矽片和光纖,將人類所有的智慧和文明傳至世界的每一處應許之地,一個偉大的後現代來臨了。有時候,一個人並不比一粒沙子更有思想。在猴子眼中,一本書如同一粒沙;在人類眼中,一粒沙卻是一本書。古人以為,一沙就是一沙;現代人則相信,一沙就是一個未來。
在這個後印刷時代,舊書、新書如恒河沙數;如果說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那麼,請從這部標新立異的作品開始。或許你會發現,這真的是一本讓人捨不得讀完的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