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吐溫
向海倫.凱勒告別
MARK TWAIN
BIDS FAREWELL TO
HELEN KELLER
康乃狄克州,風暴原野莊園,1909 年2 月
海倫.凱勒的馬車一停在馬克.吐溫房子外的巨大花崗岩柱子之間,這個美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便在那裡歡迎她,雖然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他的招呼。陪她一同前來的是宛如海倫雙眼雙耳的安妮.蘇利文,她告訴海倫,馬可.吐溫一身白衣,漂亮的白髮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像灑落在灰色石頭上的白雪」。
馬克.吐溫和海倫.凱勒首次會面是在十五年前,當時他五十八歲,而她才滿十四歲。十八個月大時,因腦膜炎導致失聰失明,透過驚人的毅力,她找到了和別人溝通的方式:藉由把手指放在其他人的雙唇、喉嚨和鼻子上,就可以了解別人在說什麼,或是由安妮把這些話轉換成字母,寫在她手掌上。
被名人顯要譽為奇蹟之人的海倫凱勒,和馬克.吐溫之間有股特別的友誼。「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會是我的朋友。從他唇上讀到的一些好故事逗得我發笑,讓人很快樂…透過敏銳確切的直覺,他理解很多關於我的事,並且知道看不見又沒辦法跟上事物迅速轉變的感受是什麼,對正常人來說,那些事物得慢慢學,甚或學不會。他從來不會說,看不見有多可怕,或者是,永遠生活在黑暗中的日子一定很無趣之類的話,因為他知道那會讓我尷尬。」
不像其他人,馬克.吐溫不會用憐憫施惠的態度對待她。「他從沒讓我覺得我的意見沒價值,很多人常這樣。
他知道人不是用眼睛耳朵來思考,思考的能力並不是以五感來衡量。他講話的時候,總是考慮到我的感受,而且待我像是具有正常行為能力的人。這是他為什麼讓人喜愛的原因…」
至於馬克.吐溫,則是對海倫.凱勒充滿驚嘆。「她的地位等同於凱撒、亞歷山大、拿破崙、荷馬、莎士比亞,以及其他永垂不朽的人物。千年之後她會如同今日一樣有名。」首次會面後沒多久,馬克.吐溫組成一個小組為她籌募就讀雷帝克里夫學院(Radcliffe College)的教育基金,這讓她得以於二十二歲時出版自傳,而也因此反過來讓她幾乎和馬克.吐溫一樣有名。
但是,在他們兩次會面之間的這幾年,馬克.吐溫遭遇重大打擊。他一位女兒因腦膜炎過世,另一位在浴缸裡癲癇發作,而他的妻子莉薇死於心臟病。海倫拜訪期間,他表現得像往常一樣,愛嚇唬人,和以前一樣讓大家開心,但她感覺到他內心深沉的傷痛。
「他讓空氣中飄散一個人深受痛苦的氛圍。無論何時觸碰他的臉,他的表情是傷心的,即使那時他正在講一個有趣的故事。他用心靈微笑,而不是嘴巴──微笑是心靈的交流,不是臉部的表情而已。」
不過現在,馬克招待他們進屋到爐火邊喝茶,吃奶油吐司。然後帶他們四處看看。他帶海倫到他心愛的撞球室。他說,他會教她打撞球,像教他的朋友潘恩、鄧恩和羅傑斯一樣。
「哦,克列門斯先生,要看得見才能打撞球啊。」
「是啊,不過,如果是潘恩、鄧恩和羅傑斯打的那種撞球雜耍秀就不用。盲人並不會打得比較差。」他開玩笑說。
他們上樓參觀他的臥房。「海倫,試著在腦海中描繪我們從這些窗戶看出去的場景。我們在一座白雪覆蓋的山丘上。遠處是茂密的雲杉和冷杉,其他被白雪包覆的山丘和石牆交錯在這片景色中,而且,到處都是冬日的白色魔法。這個充滿自然、自由自在、帶有冷杉香味的地方,讓人欣喜。」
他帶兩位女士去看她們的客房。壁爐台上,有張卡片,告訴竊賊值錢的東西在哪裡。馬克.吐溫解釋,前一陣子遭小偷,這張通知可以確保,未來的侵入者不會擔心打擾到他。
晚餐時,馬克.吐溫滔滔不絕地說話,「他的談話摻著菸草散發出來的氣味,不雅的言詞像火焰般猛烈。」他解釋說,依照他的經驗,客人如果一直擔心接下來要說什麼,就沒辦法享受晚餐:這個重擔應該由主人承擔。「他說得開心、無畏、精彩,」海倫說。
晚餐結束了,不過馬克的話題在爐火旁繼續下去。「他感覺像是把整個美國吸納於自身。偉大的密西西比河似乎永遠都在流動,流過他的話語,流過思緒中無影潔白的沙灘。他的聲音像這河流一樣,說著,『何必匆忙呢?永恆還長的很;大海永遠在那裡啊。』」
海倫離開史密斯菲爾德之前,馬克.吐溫的情緒問題更嚴重。「有時,朋友們離開後,我坐在爐火邊,覺得很寂寞。我的思緒飄回往日。想起莉薇和女兒蘇西,我像是在混亂夢境交疊的黑暗處摸索…」
道別的時候,海倫想著,不知道他們以後還會不會有機會見面。她的直覺再次應驗。馬克.吐溫隔年就過世了。過了一段時日,海倫回到那棟老房子曾經矗立的地方:房子已經燒毀,只剩下燒黑的煙囪還直挺在那裡。她看不見的雙眼望向他曾經向她描述的景色,這一刻,感覺到有人朝她走來。「我伸出手,碰觸到一朵天竺葵的紅花。這株天竺葵的葉子蓋滿了灰燼,甚至部分結實的莖梗也被一片掉落的灰泥折斷。但是這燦爛的花朵在灰燼裡對我微笑。我想它是在對我說,『請不要悲傷。』」
她把這株天竺葵帶回自己的花園,種在陽光充足的角落。「它似乎總在對我說同樣的話,『請不要悲傷。』然而,我的悲傷卻停止不了。」
海倫.凱勒
接著是……瑪莎.葛蘭姆
HELEN KELLER
AND …
MARTHA GRAHAM
紐約,第五十五大道,1952 年12 月
教導海倫.凱勒每個新的字和詞彙之前,安妮.蘇利文習慣說,「接著是……」(And...)
「接著是,打開窗戶!」
「接著是,關上門!」
賦予每一項事物生命,都開始於這個小詞彙。
海倫學會的第一個字是「水」。在海倫.凱勒黑暗沉靜的童年,她的老師把她的手放在井水的水流下。
「清涼的水湧出,淋著我一隻手,她在我的另一隻手上寫著『水』這個字,一開始慢慢寫,後來寫得很快。我站著不動,全神貫注在她手指的動作。突然,模糊意識到一些好像被遺忘的東西──重新獲得的理解能力讓人激動;不知怎麼的,語言的神秘被解開了。然後,我知道了『水』就是流過我手心,那個美好清涼的東西。這個活生生的字喚醒我的靈魂,給我光明、希望和喜樂,讓生命重獲自由!……我離開水房,渴望學習。每個東西都有名字,每個名字誕生出新的想法。回到屋裡後,我所碰觸到的每件物品,都像是有生命一樣在顫動。那是因為我用剛獲得的奇妙嶄新眼光在看世界。」
這年已經七十二歲的海倫.凱勒還是夢想像正常女人一樣:她想知道,如果看得見聽得到,到底會是什麼感覺。無論她戰勝自身的殘疾到什麼程度,她仍然還是無法奢望精通很多十分簡單基本的東西,甚至是連理解都辦不到,而那些事對別人來說卻是輕而易舉:例如,跳舞。
她已經贏得世界上多數傑出人士的敬佩,但有時她會想,為了跳舞,她願意拿這一切來交換。她向朋友吐露,「我現在的同伴幾乎就只有那些偉大的勇士,德高望重的長者,還有超凡的英雄,我應該盡快把他們擱在一邊;然後像其他女孩子一樣,跳舞,唱歌,嬉鬧。」
但是她討厭自憐自艾;一旦發現這樣的情緒隱約出現,就強迫自己想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我絕對不能把時間浪費在期待無謂的盼望;而且,畢竟我年長的朋友們都非常睿智風趣,而且我通常十分享受和他們來往。不過,曾經有過一次美好的時刻,那次我覺得不夠滿足,而且還允許了自己期待這輩子不敢祈求的事。」
舞蹈成了無憂無慮的樂土象徵,而她永遠被放逐於樂土之外。「有些時候我想反抗,在我全心注意自己的細微傷痕時,在我花了幾個小時的精神和心思研讀幾個章節,在全然沒有其他女孩的歡笑、歌聲和舞蹈的世界裡;但是,我迅速回復到正向的心情,嘲笑自己心中生出的不滿。畢竟,每個期盼獲得真理的人,都必須獨自攀爬上名為困難的山峰,因為登頂沒有捷徑,我必須用自己的步伐蜿蜒向上……每一步艱難的前進都是勝利。」
她不論到哪裡都受到款待,有個朋友帶她去見演出震懾人心的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葛蘭姆馬上被海倫吸引,她稱這種吸引力為海倫「生命的親切擁抱」,並且對她過人的清晰記憶力印象深刻。她們成為朋友。海倫從很早開始,就定期去舞蹈工作室參觀。她似乎是專注在舞者的腳上,而且多少可以辨別出舞者移動的方向。這也激起瑪莎.葛蘭姆的好奇心。「她看不到舞蹈動作,卻能讓動作產生的震動藉由地板進入她的身體。」
剛開始,葛蘭姆覺得很難確切瞭解海倫說的話,但是她很快就習慣了「她那有趣的聲音」。某次拜訪時,海倫說,「瑪莎,什麼是跳躍? 我不懂。」
葛蘭姆被這個簡單的問題觸動。她叫舞團的其中一位成員梅爾斯.康寧漢,站在練舞的扶手旁。她從後面一邊靠近他,一邊說,「梅爾斯,要很小心,我把海倫的手放在你身上,」然後把海倫.凱勒的手放在他腰際。
梅爾斯看不到凱勒,但感覺到她的雙手放在他腰上,「像鳥的翅膀,很柔軟。」工作室的每個人站著一動也不動,注意著會發生什麼事。康寧漢在空中跳躍,而凱勒的雙手隨著他的身體舉起來。
「她的雙手隨著梅爾斯的動作起落。」瑪莎.葛蘭姆回憶說,當時她年紀已經很大了。「她臉部的表情從好奇變成喜悅。當她把手臂拋向空中時,你可以從她臉上看到揚升的熱切。」
康寧漢把腳伸得直挺挺的,繼續表演小步伐的跳躍。他突然感覺到凱勒摸著他腰部的手指開始輕微移動,「像在調情一樣」。她生命中第一次體驗到舞蹈。「喔,多麼美好啊!多麼像思緒的流動!心靈的鼓動!」他停下來時,海倫如此驚嘆地說出。
1953 年,海倫.凱勒和瑪莎.葛蘭姆一起在紀錄片《打不倒的勇者》中現身。如往常一樣戴著帽子的海倫.凱勒,站在一群舞者中間,「感覺」舞蹈,葛蘭姆和她的舞者圍繞著她。她臉上有種入迷的神情。
半個世紀後,瑪莎.葛蘭姆96 歲,正忙著口述自傳。她的雙手因關節炎受損。回想起已經去世超過二十年的海倫.凱勒,她說她是「我所知最勇敢的女人」。然後,突然有個想法擊中她的腦袋,讓她明白為什麼五○年代的當時,去舞蹈工作室會讓海倫如此興奮。
「『接著是』這個詞彙和舞蹈分不開,這個詞彙引導我們去做大部份的練習和動作。而就是這個詞彙引導她瞭解生命的顫動。她的生命豐富了我們的工作室。所有的舞蹈課程都是從老師說『接著是…』開始,這個詞彙讓她跟我們這個圈子顯得更為緊密。」
瑪莎.葛蘭姆
讓瑪丹娜說不出話來
MARTHA GRAHAM
SILENCES
MADONNA
紐約,東六十三街316 號
1978 年秋天
1978 年,瑪莎.葛蘭姆已享有傑出聲望。在她的舞蹈生涯中,已在白宮為八位美國總統獻過舞,但她所受過的挫折幾乎也不相上下。
喜歡和辱罵她作品的人大約各佔一半。在她半個世紀前創立的學校裡所教授的葛蘭姆式舞蹈技法,有緊繃的張力,強大的衝擊,而且力圖傳達七情六慾。她認為女性舞者應該「從陰道舞出」。她的一位助手解釋,「瑪莎這個論點的前提是做愛的行為是極端困難的動作。」
八十四歲的她脾氣依然猛烈,爆發或冷靜都在片刻之間。大家都知道她有次在餐廳,因為扯掉餐桌布,把所有東西掃落在地,而被請出門。現在,她只有少數時候會出現在她的學校,雖然也有謠傳說,她總是待在學校,像個嚴苛的鬼一樣。
十九歲的瑪丹娜.奇科妮才剛搭上飛機展開首次旅程。她帶著三十五美元和一袋跳舞用的緊身衣,從密西根來到紐約,決心當個出色的舞者。她告訴司機載她到紐約「所有事物的中心」,於是司機讓她在時代廣場下車。
她參加了舞蹈公司的試鏡,但沒徵選上。他們說她積極有幹勁但缺乏技巧,建議她到瑪莎格蘭姆舞蹈學校就讀。二十四小時之內,她已經報名了初級班課程,並且為了自己的前途打拚,到速食店打工賺錢。
「我研究了這個地方。練舞室呈現著斯巴達和極簡抽象派的氣氛。每個人都輕聲講話,所以只聽得到音樂和教練的聲音,
而且他們只在你跳的一團糟時,才跟你講話──在那裡跳不好是常有的事。那裡的舞蹈技法很難學。體能要求嚴苛,而且沒有懶散的餘地……有陣子我幻想過去當修女,而這是我這輩子最接近修道院生活的時候。」
瑪莎.葛蘭姆的話題成了每一段對話的背景。「我想見這位女修道院院長──負責這裡所有一切的女人。」她聽說葛蘭姆常來這棟大樓,甚至偶爾會坐進課堂裡,監督教員或物色人才。瑪丹娜一心只想見她,就像是期盼看到水怪的尼斯湖遊客。「她的行蹤十分神秘。我聽說她對於年紀增長變老感到自豪。也可能她真的很忙,或者很害羞,或者兩者都是。但是大家總會感覺到她有出現,這更增加她的神秘感和我想見她的渴望……,她的氣質像嚴肅版的嘉寶,而且她似乎真不想要別人煩她。」
瑪丹娜開始做起與她偶遇的白日夢。「我會大膽冷靜。和她交朋友,讓她向我坦承生命中所有的秘密。」
心裡懷著這個目標,她報名更多額外的課程或是在玄關逗留,期待能瞥見她一眼。有時候,她會編些藉口進到辦公室。後來,有一天,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她期待的事發生了。
這天早上十一點的課上到一半。瑪丹娜喝了太多咖啡。「膀胱在爆破邊緣」的她違反規定跑得飛快。她用力拉開通往玄關厚重的門,一踏出教室門外,就發現和瑪莎.葛蘭姆面面相對。「她就在那裡,在我的正前方,瞪著我的臉看。好吧,不是那麼完全在我正前方,但是她一定因為我出現在那裡感到驚訝:因為下課之前,沒人敢離開像墳墓的教室。」
葛蘭姆停下腳步,沒往前繼續走。瑪丹娜呆若木雞,而且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嚇到說不出話來。「她有部分像《日落大道》裡的諾瑪.戴斯蒙。其他部分則像是以下兩者的綜合體:歌舞伎舞者和五年級時讓我困擾的修女凱斯琳.湯瑪斯。不管怎麼說,我整個被打敗了,所有要讓她解除武裝,贏得她的計畫都吞下肚,只因被這從未見過的風采所驚嚇。」
葛蘭姆一句話也沒說。「她只是看著我,我想是種感興趣的眼神,但也可能只是不喜歡我的眼神。她的頭髮樸素地往後梳,顯出一張帶粧的蒼白臉龐,像個陶瓷娃娃。她下巴前伸,帶有自負的味道,閃耀的眼神像堅定的棕色大理石。她身形嬌小,而存在感又巨大到令人不可忽視。」
瑪丹娜等著瑪莎.葛蘭姆口中能冒出一些話,和她犀利的眼神。「我忽視我下腹的漲痛。忘了我有張大嘴,忘了我誰都不怕。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遇到女神、戰士、任何環境都難不倒的適存者。一個誰都搞不倒的人。」
瑪莎.葛蘭姆什麼也沒說,只是輕彈她的長裙,走進某個房間,關上她身後的門。「在我能清好喉嚨之前,她就走掉了。我待在原地穿著緊身連身衣顫抖,一方面是因為我還是得去廁所,但主要是因為我遇到了如此強烈的生命。我真的是嚇到呆掉…從那之後,我生命裡遇過很多事,但沒有一件事能削弱我第一次遇到這個女人的記憶──這種生命的力量。」
十年後,瑪丹娜顯然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女性流行歌手。她的表演融入精心的舞蹈動作:緊繃的張力,強大的衝擊,表達七情六慾。某一天,有個人從瑪莎葛蘭姆舞蹈學校和她的辦公室聯繫,表示學校正面臨破產的危機。「再等一天」,辦公室如此回覆。就在隔天,瑪丹娜辦公室的人員回撥電話,捐出十五萬美金。當時已經九十四歲的瑪莎.葛蘭姆看到這張支票時,流下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