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德嫩神殿在世的第二十三世紀,遇上第三次浩劫。上議院在倫敦國會西敏寺開會,他們面前放的是《艾爾金伯爵 的陳情書:關於他的大理石收藏》,而他們眼前站著的,正是艾爾金伯爵本人。
在艾爾金伯爵倫敦帕克路(Park Lane)宅邸的花園小屋中,有一堆破破爛爛的雕像殘片堆在一起。它們曾經美麗、完美,而完整,但現在它們的鼻子(和它們的頭手腳)已經不見了。它們破裂、刮傷,而且因時間久遠而陳舊破爛,就和艾爾金伯爵一樣,他站在同僚面前,說起了他的故事。
很久以前,他說,他還年輕的時候,而且,就像所有年輕的大爺應該做的那樣,他渴望進步和文質彬彬,追求美和真。為了學習戰爭的藝術,他讀了希羅多德 和修昔底德;為了學習治國之才,他讀了普魯塔克;為了智慧,他讀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了感情,他讀了尤瑞皮底斯和艾思奇利斯。
艾爾金伯爵對帕德嫩神殿知之甚詳,他書房裡的多本現代出版品已為他展現了這神殿有多麼完美。史都華和瑞維特苦心測量挖掘的結晶《雅典古物》(Antiquities of Athens)一書詳述了神殿完整的狀態,淡色凹版插圖顯示了左右兩邊各八根多立克式的柱子,其上是楣梁和三角楣,上面雕滿了凍結在時光之中、古雅典人的大理石軀體。史都華和瑞維特繪製的雅典地形景貌十分誘人,讓他想起日落時分由佛斯灣 上眺望的愛丁堡城堡。
正如修昔底德所預言的,艾爾金伯爵認定雅典是比它實際上更偉大帝國的女主人,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自己的國家也能如此──如果無法超越,至少也要和那帝國能相提並論。他夢想蘇格蘭(他稱之為北不列顛),能成為新的希臘,而愛丁堡能成為北方的新雅典。他被任命為駐君士坦丁堡蘇丹宮廷的大使時,覺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自己就是亞西比亞德斯 ,他奉召到外國,就是為了要奉獻服務,讓他的國家嘗到偉大的滋味。
在艾爾金伯爵赴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他召集了一群隨行人員,有風景畫家吉安巴提斯塔.魯西埃里(Giambattista Lusieri)、在巴登巴登(Baden Baden)畫人像畫頗受矚目的韃靼自由人費爾多.伊凡諾維奇(Feodor Ivanovitch),還有兩個建築畫師和兩名石膏製模工。他讓這些工匠師傅測量、作畫,並把雅典的古物製作了石膏複本,希望能收集對大不列顛美術有所助益的雕刻、繪畫,和石膏收藏。
艾爾金伯爵和他的隨員在一八○○年上岸,但他們所看到的雅典並不是他們原先期望的那種帝國首都。這個破舊的貿易城市如今是由鄂圖曼蘇丹的地方總督來管理,帕德嫩神殿則是由衛城的指揮官管轄,而衛城當時是個和艾爾金伯爵家鄉同樣野蠻的要塞。
這些土耳其人並不瞭解他們周遭廢墟的重要性,他們把帕德嫩神殿當成採石場而非建築物,在其間收集大理石的破片,把它們磨成粉,用來製作石灰泥,他們把石頭敲成小塊,用來搭蓋花園中的曲徑,和覆蓋了衛城的小屋。
而教艾爾金伯爵大驚失色的是,住在雅典的淺薄英國居民對帕德嫩神殿的態度,也並不比他們的鄂圖曼主人好多少。其中一位約翰.莫瑞特 就曾挖苦地說:
走在這裡的街道上真教人心曠神怡。幾乎每一扇門上都有古雕像或浮雕,雖然大部分都破損,但多少還有些是好的,因此你簡直就是置身在此地完美的大理石畫廊裡。這些寶貝,有些是我們偷來的,有些是我們買的……我們才剛吃完早餐,正想要散步去要塞,我們的希臘僕從已經先去那裡和工匠師傅會面,我希望他們正忙著(由帕德嫩神殿的帶狀裝飾)把半人馬的怪物和拉庇斯人敲下來……趁此機會大撈一票。等到指揮官嘗到我們金幣的甜頭,我想我們就可以好好為這舊神廟討價還價一番。
莫瑞特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正當他盡其所能順手牽羊之際,法國駐鄂圖曼大使路易.法佛(Louis Fauvel)也奉諭:「把能帶的都帶走,不要浪費這個機會,把雅典和其鄰近地區任何可搬之物全都搬光。」
如果艾爾金是要「改良大不列顛的藝術」,那麼速度的問題可說是當務之急,因為拿破崙的使節也同樣想著如何改良自己的國家。艾爾金伯爵把隨員留在雅典,自己航往君士坦丁堡,希望能說服蘇丹和大維齊爾 阻止法國人的行徑。
他倒不用等太久,因為拿破崙已經在埃及遭英國擊敗,因此鄂圖曼的大維齊爾心知肚明該偏向哪一邊。一八○一年,蘇丹宮廷的命令送抵雅典,大維齊爾諭令衛城的司令官讓艾爾金伯爵的手下:
1、自由進出要塞,畫出或用石膏塑出古神殿的模型。
2、搭建鷹架,挖掘他們想要在古建築地基下想找出的東西。
3、自由拿取任何雕刻或碑銘,只要它們不會影響到要塞的作業或城牆。
十四年後,幾百件帕德嫩神殿的器物,包括運送皇袍行列的橫飾帶,雅典娜和波塞頓、所有神祇、半人馬的怪物和拉庇斯人的三角楣雕刻,甚至柱廊的柱頂,都已經由土耳其人、對藝術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和法國人手中搶救出來,送往倫敦安置。
這些雕刻是由帕德嫩神殿所剩下的遺跡強取下來,由它周遭的地面下挖掘,由還住在那裡的沒出息農夫小屋中榨取出來,裝箱打包送上船隻,但有些船遭到戰火,雕刻落入敵手;有些則沉入海底,得由海中打撈出來。這些大理石一路行來,吸引了驚奇、崇敬和嫉妒之情。在羅馬,艾爾金伯爵要求雕刻家安東尼奧.卡諾瓦 讓雕像復原,但這位藝術家不肯,說如果把他的鑿子放上菲狄亞斯的手曾觸摸的作品,不啻褻瀆。
如今帕德嫩躺在帕克路後花園的小屋之中,而擁有它的人則和他所擁有的大理石一般殘破不堪。艾爾金伯爵擔任大使的任期已經結束,他差點就回不了老家:他在法國遊歷時被逮住,成為階下囚,受了三年折磨才獲准回到英國。他的錢囊已經空空如也,全身就像那些遭到侵犯的大理石一樣,因為他在君士坦丁堡染上惡疾,他的鼻子就和其中一尊古典雕像一樣毀了。艾爾金要挽回已經喪失的財富,只有一個希望:他得要賣掉他的大理石,但他再三向同事強調,這絕不是為了無度的揮霍,而他也在陳情書《關於他的大理石收藏》中,以這樣一段或許聽來自私、卻又可稱崇高的話作結:
為了我國的利益收集古代器物的殘跡,拯救它們,不讓它們再受到迫在眉睫且無可避免的破壞之威脅。這麼多年來,它們飽受惡劣的土耳其人折磨;他們任意破壞它們取樂,或者零零碎碎地把它們賣給經過的遊客。因此我挺身而出,絕無私自圖利的意圖。
不過諸位上議院大人及其顧問無動於衷。業餘愛好者協會(The Society of Dilettanti)的鑑賞專家、也是大英博物館的創辦人理查德.佩恩.奈特(Richard Payne Knight)聽了他的說法,回答道:「你白費了心機,艾爾金大人,你高估了這些大理石的價值:它們不是造於希臘,而是羅馬哈德里安 時代的作品。」這些品味精緻的大爺和大不列顛的藝術愛好者,不習慣看些破破爛爛的大理石碎片,上面不但有砲彈的傷痕,歷經風吹雨打後更顯陳舊。這堆石頭無法為大英帝國的藝術增添光采,收集它們更是件白費力氣的愚蠢之舉。
艾爾金伯爵的手下為了收集這些石頭,不惜破壞帕德嫩神殿遺蹟的完整,也讓有些人深感驚駭。他的同事拜倫爵士 就在長詩《海羅德公子遊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中,好好地修理了艾爾金大人一番。
美麗的希臘!鐵石心腸凝視著你,
並沒有像戀人對所愛者骨灰的情感;
呆滯的眼睛不會哭泣看到
你的牆壁污損,你的神殿崩壞
在英國人的手裡,確保
這些遺跡永遠不會修復。
詛咒它們由原本所屬的島上搬走之時刻,
再一次地你絕望的胸懷流血
痛恨把你畏縮的諸神強奪去北方的國度。
他主張應該讓帕德嫩神殿留在它一直矗立的位置,任它崩頹。
艾爾金伯爵站在上議院諸公面前,開價六萬兩千四百四十英鎊,把他的大理石賣給國家,諸公對他哈哈一笑,國家有意支付的金額還不到那數目一半。艾爾金伯爵再次出面討價,上院諸公這回說,為了他所承受的麻煩,可以給他三萬五千鎊。艾爾金伯爵雖十分失望,無奈之下也只好接受。
一八一六年那年,艾爾金大理石被送往大英博物館,一直留到今天,現在以杜維恩美術館(Duveen Gallery)為墓,此館是在一九三○年代,為了收藏這批大理石而建造。美術館顛倒了雕刻原本的配置,因此橫飾帶和三角楣的雕像臉孔面向內,朝著上方打燈的房間,而不是朝外,向著衛城那眩目的大理石平原。切手斷腳的艾爾金大理石,如今棲息在幽暗倫敦燈光的基座上,和我們眼對眼面對面,既教人感慨,又感到悲傷。
帕德嫩神殿的其他作品四散歐洲各地,有兩個頭顱在哥本哈根,可以配上現藏於大英博物館的身體,還有一個頭在德國的符茲堡( Würzburg )。梵蒂岡、維也納、慕尼黑,和帕勒摩 也都有殘片。另外還有一些遺跡存放在羅浮宮,那是因戰敗而蒙羞的法國人,由艾爾金伯爵遺留下來的物品中搜刮而來。當然還有一些殘片留在雅典,不過真正曾經屬於帕德嫩神殿的並沒有太多。
艾爾金伯爵出售收藏之後六年,失去鼻子的他再一次來到雅典,面對著帕德嫩神殿,或者該說,他是在愛丁堡,北方的雅典,凝視著他希望能成為帕德嫩神殿的地方。幾年前大家提議應該建造一棟建築,來紀念和拿破崙戰爭的勝利。在艾爾金伯爵及友人的要求之下,決定要依帕德嫩神殿的模樣來打造。整個工程需要四萬二千英鎊,只比上院所付裝飾原殿雕刻的價格高七千鎊,即使如此,委員會也只籌得一萬六千鎊,愛丁堡的帕德嫩最後僅能建造出十根柱子,矗立在那裡,彷彿有所期待的廢墟。自一八三○年停工之後,大家就稱之為「愛丁堡之恥」。
把原本的帕德嫩神殿大卸八塊的艾爾金伯爵,如今統轄了一個複製品的破敗遺跡,他的恥辱有始有終。他退隱到自己的莊園,帶著可觀的石膏收藏,和原本曾是智慧殿堂的破碎白堊複製品。在室女神已經被趕出的帕德嫩神殿,已經失去了作為建築物的功能,它的石塊也散落到天涯海角,遭到第三次毀滅。
現在
一九七五年,一群考古學者、保育學者,和技術專家在雅典集會。在研討會的房間上方,帕德嫩神殿的遺跡正以與會人士可以想像的快速崩潰瓦解。時間不多了。
拜倫大人曾希望艾爾金大人不要打擾帕德嫩神殿,讓它在雨和風中溶解消失。他的願望即將成真。雅典曾是衛城上方的一個村落,現在則由挖鑿出建造帕德嫩神殿大理石的彭特利孔(Pentelikon),一路伸展到雕刻啟程運往倫敦的比雷埃夫斯(Piraeus)港。汽車排放的煙雲,使龐大的城市窒息,也污染了落在神殿上的雨。帕德嫩神殿碎片在修復時用當年插入圓柱內的鐵夾結合在一起。不久,鐵在有毒空氣中開始生鏽,並隨著生鏽開始膨脹,接著使得包含著它的白色大理石碎裂,碎片也由建築本身開始掉落。暗紅色的污跡,慢慢流下曾在古早時空裡熠熠生輝的表面。帕德嫩神殿的修復反倒使得建築崩潰瓦解。此外,大理石也在雨淋之下,一個分子接著一個分子地變成石膏。帕德嫩神殿的廢墟變成了和十八世紀的仰慕者鑄模製作的同一種石膏,然後就這樣遭到沖刷消蝕。
委員會聽取了徹底移除廢墟,並以纖維玻璃取代的提案。他們討論禁止古蹟附近的交通,也聆聽了把整棟建築裝進巨大泡泡中的論點。他們爭辯是否該什麼也不做,讓帕德嫩神殿溶解在空氣之中。他們針對從頭重建它的可能性提出不同意見。
但在長考十一年之後,他們決定毀掉帕德嫩神殿──至少是暫時的,並且要非常非常謹慎。這項工作應該在它展開二十四年之後,也就是二○一○年完成,這也是帕德嫩神殿首度建成之後的二四四三年。每一塊大理石都要由它原先所在之處移開,鐵鉗全部拔出,以鈦取代,這種不腐不朽的金屬非常適合處女神殿。接著每一塊每一段都經測量分析,為的是盡可能挖掘出它原先位置的祕密。這個拼圖非常緩慢地拼湊出來,只要有可能,石塊都盡量回到它原先創造者所為它們安排的位置。
但在此同時,留在帕德嫩神殿的雕刻都已經被移往衛城腳下為特定目的而建的新博物館,那是一座歲月和空氣不會使它們凋萎的墓。在博物館中心,知名的法國建築師伯納德.楚米 設計了一個偉大的玻璃中庭,其大小和比例正符合這處女殿堂。這個幽靈帕德嫩神殿現在依然空空如也,因為它的設計是為了收納留在異地的所有雕像──在倫敦、巴黎、帕勒摩、符茲堡、維也納,有朝一日它們會回到當年打造它們的城市。那時,神聖的智慧女神或許也會回到她自己的殿堂。
每一次帕德嫩神殿遭到毀滅,就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重建,而其任務也變得越困難。這一回它會需要比當初頭一次建造時花費的時間再多出一倍,才能破壞和重建帕德嫩神殿。總有一天,帕德嫩神殿所留下的,唯有關在博物館內的碎片:密西西比河、卡拉尼亞神廟 、泰晤士河、史普利河 、佛斯河、多瑙河岸的複製品;它存在於史都華和瑞維特的畫、成千上萬的褪色照片,和成百上千的頌詞裡,由修昔底德到現在這篇。
於是,帕德嫩神殿由實質存在的束縛中獲得解放,變為只是一個想法而已,那麼它才終於得以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