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羽島市廳舍(摘)
岐阜縣羽島市/1959年/坂倉準三建築研究所
洪水的記憶
這一次巡禮的地點是岐阜縣羽島市,鎖定的建築為坂倉準三設計的羽島市廳舍。羽島市也是坂倉的故鄉,坂倉是該城市某知名造酒廠的四兒子,從小在此長大。基於這個緣故,受託設計這棟市公所辦公大樓。
這棟建築物的最大特徵是斜坡的存在。斜坡共有兩處,一是Y字形的走道動線,由南北兩側連接通往二樓的主要入口,另外一處是獨立設在瞭望臺旁的斜坡,該斜坡連接二樓到四樓。面對水池延伸出去又折返的迴旋動線,讓我們在此處取材時,心情有些雀躍。
這不是坂倉頭一次採用斜坡的作品。身為建築家的他,早在處女作,也就是贏得展館競賽首獎的巴黎萬國博覽會日本館(一九三七年)時,就已經實現利用斜坡作為展示空間的建築。之後在李奧納多.達文西展的展示設計、高島屋和歌山分店等也都採用了斜坡的設計。對坂倉而言,斜坡的設計要素應可說是囊中絕活吧。
到目前為止,在昭和現代建築巡禮所造訪的建築物中,不乏無障礙空間的設計,也看到許多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硬是在事後增設斜坡和電梯的案例。相對地,羽島市廳舍儘管是五十多年前所建,卻能坐輪椅到達每個樓層。也因此這棟辦公大樓至今仍沒有裝設電梯。
但是坂倉的目的並非只是引進無障礙空間的概念吧。應該是想將主要著眼點放在建立明快且視覺上有震撼感的動線吧。但若只是那樣的目的,似乎光是瞭望臺側的斜坡就已經足夠,另外再設置一條向上的斜坡,非得從二樓進入建築物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來自「輪中」生活的經驗
漫步在建築物之中時,發現一張羽島市廳舍完工當時的空拍照。畫面中,廳舍周遭不是擁擠熱鬧的市街,而是巨大的荷花田。現在的廳舍周遭固然有水池環繞,但是從當時的照片看來,覆蓋在旁的水面要更寬廣許多。彷彿是洪水之後,廳舍孓然獨立蓋在一片汪洋中。
看了這張照片,心中才恍然大悟。
羽島市位在木曾川和長良川之間,自古就經常有水患,因此附近區域採用了所謂「輪中」的方式興建堤防,將整個村落包圍起來。而且住在堤防內的人家,還會故意將土堆高,另外加蓋一間「水屋」。一旦洪水衝破提防時,這間水屋就能成為避難場所,也能成為食糧的保管倉庫。
坂倉準三也是在那樣的輪中地域度過他的青春時代。或許在不知不覺中,一間又一間佇立在水面上的水屋建築風景,早已烙印在他的記憶某處吧?
周遭配置水池,以二樓為主要入口的羽島市廳舍,其實正是那種沉浸水上建築印象的投影――以上是我個人的推測。
對水上建築的喜好
這麼說來,我不禁想到坂倉的代表作――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同樣也是將入口設在二樓,而且建築物在細柱的支撐下立於水池上,看起來就像是蓋在水上的建築物一樣。
想來坂倉已被水上建築的概念給纏住。戰前他所經手的新京南湘船屋計畫案也是做了甲板凸出於水邊的設計,直到過世前夕仍全力投入的泰國教育設施,也是整棟都蓋在水上的建築。
在他過世後,事務所的員工也延續如此的喜好。例如被水池環繞、得越過橋樑才能進去的宮崎縣綜合青少年中心.青島少年自然之家(一九七五年,收錄於《有故事的昭和現代建築(西日本篇)》),以及凸出於海面的部分造形類似海底油田挖掘基地的大阪府青少年海洋中心,都符合水上建築這個名稱。
這些建築令人聯想起法蘭克.洛伊.萊特的落水山莊、路易斯.康(Louis Kahn,一九○一∼一九七四)的孟加拉國國民議會大廈等,這些宛如漂浮在水上的知名建築。在日本,安藤忠雄、谷口吉生也曾大膽採用與水元素相關的設計,坂倉應該可說是這群水上建築家的族譜創始人吧。
採訪結束後,在回車站的途中,特意繞到坂倉老家的造酒廠「千代菊」。走進氣派的店門口,店員熱情推薦清酒讓我們試喝。我們欣然接受,立刻一飲而盡,果然好喝!腦海中立刻浮現「有好水斯有好酒」的廣告詞。當然,我和宮澤記者兩人當場就各買了一瓶回去,作為此行的紀念。
◆羽島市廳舍
所在地=岐阜縣羽島市竹鼻町56
結構=RC造
樓層數=地上4樓
樓地板面積(完工時)=4626㎡
設計=坂倉準三建築研究所
施工=清水建設
完工=1959年
◆登場建築師
坂倉準三(一九○一∼一九六九)
作品:羽島市廳舍、國際文化會館
東京帝國大學美學美術史系畢業,一九二九年為逃避徵兵而前往法國,一九三一年進入柯比意的建築設計事務所,師事於柯比意,實踐現代主義建築。
一九三七年巴黎萬國博覽會時設計日本館,將讓人聯想到日本菱紋牆的設計和現代主義理念統合在一起,在海外也得到極高評價。
主要作品有巴黎萬博會日本館(已不存在)、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國際文化會館等。
第7章 群馬音樂中心
群馬縣高崎市/1961年/安東尼.雷蒙
日落遠山
說到群馬音樂中心,就不得不先提起群馬交響樂團。其前身為高崎市民交響樂團,創立於戰後不久的一九四五年。兩年後雖然晉身為職業團體,但練習場地是在咖啡廳的二樓,公演地點多半在深山裡的小學。這種抱著沉重樂器的移動式音樂教室,固然苦難連連,卻也逐漸贏得民眾的支持。
一九五五年,交響樂團的活動被拍成了電影《此處有山泉》(ここに泉あり),也啟動了建造音樂廳的契機。話雖如此,在那個年代,日本幾乎沒有一座可以從事正規音樂演奏活動的音樂廳。對於一個人口數十萬的地方都市而言,無疑是難以實現的遠大夢想,除了獲得國家和縣政府的補助金外,還必須靠市民樂捐才能湊出建設費。
公共建築經常被批評是箱子館,然而問題不在於箱子本身,而是缺少放進箱子裡的內容物。應該沒有人會批評群馬音樂中心是箱子館吧?畢竟那裡的音樂活動旺盛,基於旺盛的音樂風氣,才有該建築物的產生。這裡呈現出一個公共建築從無到有的幸福故事。
推動建造音樂中心的核心人物是市民交響樂團創立者井上房一郎,他不僅是井上工業建設公司的社長,也是支持高崎市文化活動的知名人士,邀請布魯諾.陶德(Bruno Taut)到高崎市擔任工藝研究顧問的也是他。
井上推薦的音樂中心設計者是安東尼.雷蒙。雷蒙於一八八八年生於捷克的波西米亞,年輕時赴美,進入法蘭克.洛伊.萊特的事務所。因為帝國飯店的計畫案前來日本,但沒等到計畫完成便自行獨立,之後留在日本,繼續從事建築活動。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回美國一陣子,戰後再度來到日本。曾經手過《讀者文摘》東京分公司(一九五一年)等主導日本現代主義的作品。
雷蒙所完成的音樂中心採用鋼筋混凝土的折板結構,撐起扇面的巨大空間。折板結構也出現在音樂中心的內部,搭配照明營造出非常美麗的空間。正在品味其中奧妙之際,突然心生一個疑問:不知道雷蒙在設計這個音樂中心時,頭腦裡響起的是什麼樣的音樂呢?
採用折板結構的理由
前面提過,群馬音樂中心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鋼筋混凝土的折板結構。儘管該建築物的跨度最大為六十公尺,但屋頂的厚度卻只需一百二十公釐便足夠(牆厚兩百五十公釐)。想來是基於這種力學合理性才採用的吧,不過雷蒙選擇折板結構的理由並非如此而已,而是折板結構跟他所抱持的美學概念十分吻合。
將雷蒙和折板結構連結在一起的關鍵,為捷克立體主義(Czech Cubism)建築。那是一九一○年代發生在捷克的運動,主要特徵為牆面結構如水晶般稜角的前衛性設計。雷蒙的作品,如初期的東京女子大學宿舍(一九二三年完工,二○○七年拆除)等,都可看見類似的手法,群馬音樂中心的折板結構或許可算是該手法的變奏吧。雷蒙在美國時受到萊特的強烈影響,據說為了走出萊特風格吃過不少苦,在此同時,他又和捷克的建築產生共鳴,從這棟建築物也能看出這些端倪。
來自捷克和美國的兩大源頭
接下來出場的是另一個安東尼,作曲家安東尼.德弗札克(Antonín Leopold Dvořák,一八四一~一九○四)。他也來自捷克的波西米亞,因為追求根植於捷克的民間音樂,而成為國民樂派的代表人物。晚年受聘到美國的音樂學校擔任教授,寫下了代表作――第九號交響曲《新世界》(From the New World)。這首樂曲在古典音樂中極為有名,尤其是第二樂章,在日本還搭配了名為《日落遠山》(遠き山に日は落ちて)的歌詞廣為傳唱。每每聽到該旋律,就自然興起想要回家的心情。
據說《新世界》交響曲也參考了黑人靈魂樂和美洲印第安民謠等美國土著音樂。另一方面,這首曲子也是身為國民樂派的德弗札克,充分發揮本領的捷克民族性音樂,且因為是在異國創作,更能強烈表現出對故鄉捷克的思念,而將此心血結晶化成這首樂曲。
捷克和美國,德弗札克從這兩個源頭創作出《新世界》交響曲。這個過程也跟建築家雷蒙的作品完美重疊。
因此,我擅自猜測雷蒙在設計群馬音樂中心時,腦海中流瀉的應該是《日落遠山》的旋律吧!
◆群馬音樂中心(群馬音楽センター)
所在地=群馬縣高崎市高松町28番地
結構=RC造
樓層數=地下1樓‧地上2樓
樓地板面積=5936㎡
設計=安東尼.雷蒙
構造顧問=岡本剛
施工=井上工業
完工=1961年
◆登場建築師
安東尼‧雷蒙(一八八八∼一九七六)
作品:新發田天主教教會、群馬音樂中心
捷克建築師。布拉格理工大學畢業後赴美,於美國建築師凱斯‧吉爾伯(Cass Gilbert,一八五九∼一九三四)與萊特的事務所工作,因建造帝國飯店與日本結下不解之緣。
對日本現代建築多有貢獻,被尊稱為「日本現代建築之父」。前川國男、吉村順三等人都曾在其事務所學習過。
作品有東京女子大學綜合計畫、聖路加國際醫院等。
編織與建築相關的「故事」
本書整理自建築專刊《日經建築》連載之「昭和現代建築巡禮」,並收錄了專為本書而寫的「順道巡禮」和對談紀錄。本書以建於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七五年之間的日本現代建築為採訪對象,依序由西向東進行介紹。《有故事的昭和現代建築(西日本篇)》已出版,還沒有讀過的人,請務必一讀。
為什麼是現代建築呢?當然是因為現代建築乃筆者的最愛。
這些建築興建的時代,從戰後的復興期到高度經濟成長期的結束為止。當時人們相信社會將不斷進步,建築也隨著那種信念邁向未來而建。這些想像新生活而設計的建築,拜新科技之賜得以實現。其中偶爾也會出現和過去建築不太一樣的奇特造形,卻也都是出自於因應未來社會的合理意志。
實際的未來發展當然不如預期,社會的持續進步也只是幻想,因此有很多建築家的想法到最後是落得一場空。然而,這個時代的現代建築所擁有的巨大構想力,直到今天看來依然充滿了魅力。
所以,當宮澤記者向我提出寫這個專欄的邀約時,我欣然往赴(本書插圖由宮澤記者負責,他的正職是《日經建築》的編輯)。
我負責的是照片和文字。造訪建築和拍照採訪的作業,每次都很愉快。問題是到了寫成文字的階段,常常為了進度停滯不前而痛苦不堪。當然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能力不足,另一方面則是和現代建築特有的內情有關。
現代建築的宗旨是機能主義。一旦先寫出「為了滿足這種機能,所以如此設計」,就不需後面的說明了。這種一目了然的特性是推廣現代建築的助力,結果也會帶來難以說明建築的副作用。
於是首先該做的並非找出答案,而是找出問題。就像本書各篇章所檢討的「設計該音樂廳時,建築家腦海中響起的是什麼音樂?」、「為什麼該建築常被用作特殊攝影戲劇的外景拍攝地?」等謎題。
透過靜靜眺望建築、漫步其周遭、搜尋資料,總之先假設出自己對各種問題的解答。真相如何不知道,但也無所謂,不是嗎?就像據說是明治時代建築史家伊東史太說的「法隆寺中間較胖的柱子是遠從希臘傳來的技法」,其實讓人們對建築的看法變得有趣的,是真假莫辨且充滿魅力、波瀾壯闊的「故事」。
目前現代建築的名作正遭逢逐一被毀壞的命運。本書所介紹的建築中,栃木縣議會棟廳舍、學習院大學中央教室就已然消失不在了。
常聽到現代建築輕易消失的原因之一,是缺乏裝飾的關係。的確,現代建築基本上就是在光禿禿的牆壁上,鑿出四方形窗戶的單調設計。沒有裝飾的建築,能否吸引建築方面的專家不得而知,卻肯定很難吸引一般民眾的關心。結果是機能逐漸式微的現代建築,因為得不到訴求保存的呼聲,在不知不覺間便被拆除了。
事實上,現代建築真正缺乏的應該不是裝飾,而是故事性吧?有關建築的各種故事能提高人們對建築的關心,促發想要保存下來的動機。故事要多少就能補多少。我要編織建築的故事,或許這就是解救現代建築的方法吧?我在寫本書的文字時,想到這一點。為了把現代建築的趣味性分享給更多人,希望本書多少能派上用場。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