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受到高度評價的日本建築家〉
台灣的日本建築熱潮
二○一六年的十二月,我造訪了台中國家歌劇院。雖然當天並沒有任何公演的節目,但除了有餐飲與商店進駐的一樓、五樓與屋頂花園對外開放之外,演藝廳的前廳也接受自由參訪見學,因此吸引了大量的來館者,相當熱鬧。由於也有團體客的人潮,想必是從台灣各地前來拜訪朝聖的吧。這是以極度嶄新的設計手法、在建築界成為話題的重大建築案。所有的內牆都是以三次元的曲面連續構成的結構體,相較於基於直線所構成的建築,更像生物體內的器官,或帶有未來感的洞窟一般。只是,全體的外形是長方體,外牆的部分很乾脆地作切斷處理。因此整個斷面宛如被剝開,而得以清楚看見反覆著膨脹與收縮、由葫蘆型的空間所籠絡交纏的形式。自從電腦在一九九○年代被導入設計以來,經常有這類柔軟而流暢的空間構思,但藉由貫徹獨特的幾何學規則,並以這麼大規模的三次元曲面實現出來的建築,可能還是第一次。這對於建築的歷史,無疑是個劃時代的重大事件。
台中國家歌劇院的設計者,是於二○○五年國際競圖中獲勝的日本建築家伊東豊雄。筆者在這裡開幕之前,曾二度造訪這個因為超高難度工程而導致長期抗戰的工地現場,進行內裝期間也來過一次,從頭到尾總共拜訪了三次之多。雖然當初這裡是什麼都沒有的新重劃區,但開發商看好這棟極具話題性的歌劇院將會誕生,而在周遭啟動一連串的開發,在台中國家歌劇院正式完工之前,就陸續林立了高層住宅,早在正式開幕之前,就有許多人光是為了看外觀而聚集在這裡。毫無疑問的,它將成為嶄新的地標,並化身為具有強烈設計風格的觀光名所。然而,在我確認好幾本日本所販賣的台灣觀光導覽書時,台中的部分完全沒介紹這棟建築。此外,在台中,還有安藤忠雄設計的亞洲大學美術館(2013)與渡邊誠設計的戶外劇場等,導覽書一樣沒有任何的記載與描述。相對於日本的運動選手在海外活躍,馬上就會有新聞露出與報導擴散,建築家在海外的工作與成就,恐怕普遍未受到重視,而幾乎未能為國人(日本國民)所知。
伊東在有著彎曲管柱貫通的仙台媒體中心(2000)等作品中,雖然已經開拓出全新建築創作的地平,但在他的職業生涯裡,台中國家歌劇院(2015)應該是接下來最重要的作品了吧。他在台灣還有其他完工落成的作品,包括二○一三年設計的台北文創大樓、台灣大學社會科學院館,以及台北世界貿易中心廣場等。台北文創大樓是松山菸廠一帶包含運動場及文化中心之再開發案的核心之要。台灣大學社會科學院館中的圖書館空間尤其優異。在約莫五十公尺見方的平面裡,宛如白蓮葉子般的柱子呈現不規則的並列,從天花板的縫隙中會有光線漏進室內,給人一種彷彿是書本森林的印象。由藤江和子所設計的細長蜿蜒書架,與柱列群交纏籠絡。此外,比這些計畫更早先執行的,還有他在台灣高雄所設計的那座對自然環境開放、擁有獨特造型的高雄世運主場館(2009)。由於新國立競技場競圖未能優勝獲選,因此這座體育館將是伊東最大規模的作品。
若前往台灣的書店逛逛,除了能在架上發現數量可觀的日本漫畫之外,也可以在建築叢書的角落裡,見到相當數量的日本建築書被翻譯出版,包括筆者的著作。並不只是一兩冊而已,而是數不清的程度。日本建築家的演講與展覽會也不少。藤森照信就在台灣設計建造了好幾個茶室。此外,比較容易看到的建築案,像是作為台灣門戶入口的桃園國際機場改造案,便是由團紀彥所設計。台灣高速鐵路的新竹站前則有一棟由原廣司所設計的十八層樓、方塊式的高層複合設施。日本年輕建築家也受到相當熱烈的矚目。在台灣,從一九九○年代開始,留學美國歸來的建築家們以後現代主義的設計牽引了當代建築的發展,其顛峰之作就是由李祖原設計、在完工當時贏得世界第一高樓殊榮的台北101(2004)。然而,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台灣建築界卻掀起了日本熱潮。台灣人稱愛好日本文化的人為哈日族;在建築界也有同樣的狀況。相對於韓國於一九九五年將舊朝鮮總督府加以解體,在台灣,除了目前仍在使用的台灣總督府(1919)之外,日本統治時期的近代建築也都獲得良好保存。若想到在橫濱與東京,同時代的建物幾乎都已一一拆毀而沒能夠留下來這件事,甚至令人感嘆這些近代建築在台灣還遠比在日本受到珍惜。當然,保存這類令人懷念的建築,對於觀光也能發揮極大的功效。
另外,也有在台灣經營事務所的日本建築家。由豊田啟介率領的NOIZ ARCHITECTS,就以台灣與日本作為據點從事建築創作。他的特色是,作品融合了於安藤忠雄事務所鍛鍊出來的手上設計功夫,以及留學美國所獲得的電腦技術。在由村上隆舉辦的TLC文化沙龍展覽會中,他藉由morphing(影像變形)將數張著名的設計師椅持續變化下,連續長成長椅子等,就是活用參數式的3D設計,將古老的東西與嶄新的東西做折衷融合而成的室內與家具設計。台北的寒舍艾美酒店(Le Méridien Hotel)是個宛如美術館的場所,從公共空間到個別客房,大量展示年輕藝術家的作品,它的室內就是出自NOIZ ARCHITECTS之手,活用電腦組構出複雜的設計。此外,H2R Architects是由台灣與日本混合組成的團體。主要是由原本出身自OMA(大都會建築事務所)的白井昌宏與出身自Steven Holl事務所的平原英樹等人組成,在台北與東京都設立事務所,從一開始就以國際設計案為目標。
世界舞台上的日本建築家
在目前的全球化時代裡,各都市之間的競爭變得非常激烈,為了和其他城市做出差異,受人矚目的建築案就變得非常重要。例如,在台灣,為了對抗台中的伊東,台北選了OMA(台北表演藝術中心),高雄則是挑中Mecanoo(衛武營歌劇院)的新作品,即將落成問世的這兩者,都是由荷蘭建築師所設計的表演藝術中心,而日本建築家也都參與在這樣的世界舞台上。此外,尚在設計階段的案子還包括:SANAA的台中市第二文化中心(綠美圖)、隈研吾的新埔TAO、坂茂的台南市美術館、平田晃久的Taipei Complex、藤本壯介的台北公寓、石上純也的金門港渡輪航站大樓(已廢標)等等,今後也都將在台灣成為話題作,接二連三完成。實際上,近年由於日本國內的建築工作減少,加上設計主導型項目的逆風實在過於強大,伊東、SANAA和年輕建築家的重要作品專案,大多數都是落腳海外。對於這些擁有世界各地設計委託案的日本建築師而言,最無法得到評價與肯定的地方,搞不好就是日本也說不定。
當然,日本人在海外做的案子也未必全是好的。因此有必要從世界級水準的角度,來省視他們究竟做出什麼樣品質的設計。回顧歷史,從十九世紀後半開始參與萬博會,是日本建築前進海外的第一步。然而,當初都是做些很老掉牙的所謂「日本」建築,例如,一八九三年的芝加哥萬國博覽會,是由久留正道製作的仿擬平等院鳳凰堂的日本館登場。雖然那成了萊特(Frank Lloyd Wright)對日本產生興趣與關心的契機,但基本上就是搔到異國風情的癢處,回應了海外對於日本的憧憬,讓大家感到開心,是那種將日本意象再現出來的日本館。就現代主義的設計來說,坂倉準三在一九三七年設計的巴黎萬國博覽會日本館,就得到高度評價,甚至還獲得建築部門的大滿貫。那是以纖細柱子往上抬而帶有浮游感的構造體,以坡道連結內外動線,宛如海鼠(海參)牆 般斜格子紋路的窗戶等等,雖然並不直接做出日本風格的表現,卻將日本空間本質的開放性巧妙融入現代的設計手法。此外,一九六○年代後半,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援助下,由坂倉擔任設計,在泰國蓋出二十五所職業訓練學校,這個建築案是對標準化的追求與回應熱帶氣候的嘗試。
在那之後,在世界各地舉行的各屆萬博,都有代表該時代的建築家擔任日本館的設計者,亦即前川國男在布魯塞爾(1958)與紐約(1964)、蘆原義信在蒙特婁(1967)、安藤忠雄在塞維亞(1992)、坂茂在漢諾瓦(2000)、北川原溫在米蘭(2015)。吉阪隆正設計的威尼斯國際建築雙年展日本館(1956),在與之並立的各國家館中,展現出與地形籠絡纏繞的獨特設計。此外,與日本相關的海外設施也有可以列舉出來的案例,例如前川國男設計的科隆東洋美術館(1976),以及由黑川紀章參與的柏林日德中心(1988)。附帶一提,坂倉、前川和吉阪這三位,都是柯比意(Le Corbusier)的弟子。他們受惠於這樣的經歷,而得以接獲國際性的建築設計委託。
此外,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伴隨著日本前進亞洲的腳步,各種建築類型,從行政廳舍與車站,到家屋與神社,在中國、台灣、韓國等地都有龐大的建設需求。這樣的時機對於當時的建築家而言,或許成了絕佳機會,能夠嘗試那些在日本國內行不通的實驗性設計案與都市計畫。然而,今日的情境又和當時有所不同。不必然與日本有所關聯的工作內容,有時甚至是攸關該國或該都市之辨識度的計畫案,日本建築師也可憑藉優秀的設計能力,獲得參與機會。也就是說,除了當地建築師是理所當然的執行人選之外,世界各地的建築家也能成為候選人,在這種時空狀態下,日本人建築師也能透過國際競圖雀屏中選。
那麼,又該如何顯示日本人的現代建築是受到高度評價的呢?比如說,要把十七世紀興建的凡爾賽宮拿來與桂離宮相比,它們的背景也實在相差太多。法國的絕對王權與江戶時代的皇族,石造與木造,古典主義與木構分割,建築家與木匠職人,這兩者是在完全相異的脈絡下所產生的建築,拿它們來比較,本身原就不具有任何意義。然而,從現代以降,建築獲得現代主義這套共通語言,在世界上蔓延推廣的同時,也在各國有其展開的背景。基本素材方面,大致上也都統一使用鋼鐵、混凝土、玻璃等等。許多國家的社會體制都是民主主義與資本主義。包含日本在內的大多數國家,不只在大學接受同樣的建築教育,也伴隨著全球化的腳步,接受了貿易的自由化,在建構建築師資格的國際認證系統上,也有了很大的進展。也就是說,執行建築的基準是被放在同一個擂台上的。在這樣的狀況下,日本的建築家變得能夠在海外拓展他們的工作。
普立茲克建築獎的連續獲獎
近年來,日本建築家連續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的殊榮。二○一四年是以紙建築聞名的坂茂,二○一三年是伊東豊雄,二○一○年則由建築團體SANAA(妹島和世+西澤立衛)獲獎。當然,普立茲克獎的得獎者並不單以亞洲建築師為對象,而是從全世界挑選。這個獎是由凱悅(Hyatt)財團於一九七九年創設,基本上是每年選出一位建築家。過去得過這個獎的除了設計雪梨歌劇院的約翰‧烏眾(Jørn Utzon)之外,還有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以及因為設計新國立競技場而受矚目的札哈‧哈蒂(Zaha Hadid)等。此外,這個獎並未只是一味增加獲獎者人數的浮濫,而是一直擁有從世界各地選出最高峰建築師的實績。因此,當日本人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時,就連一般的新聞也會加以報導。
就日本建築師而言,最初得獎的是一九八七年的丹下健三,然後是一九九三年的槙文彥,一九九五年安藤忠雄也獲得這個獎項。也就是說,日本得獎者總計有六組,若以國別計算,日本的得獎人數竟然僅次於第一名的美國。若從該獎以歐美建築師為中心的歷史來看,更可以說是一大快事。附帶一提,在最初十年裡,美國建築家就佔了五位。但一九八九年之後的二十五年間,卻只有三人。另一方面,日本人從二○一○年以後的短短五年內,就接連有三組獲獎,可以看出得獎的密集程度。此外,SANAA是牽引著日本建築從現代主義走到後現代的丹下、槙和安藤的下一個世代,尤其是西澤,獲獎時只有四十幾歲,是普立茲克建築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獎建築家。
日本的建築家系譜
在日本,師徒關係經常誕生出優秀的建築家。從東京大學丹下研究室孕育出的建築家,包括獲得普立茲克獎的槙文彥、世界級建築家磯崎新與黑川紀章,以及率領象設計集團的富田玲子;出身自丹下事務所的則有擔任紐約MoMA增改建的谷口吉生等,可以說,丹下造就出相當多出色的建築家。在普立茲克獎審查委員的評論中,也特別指出丹下在身為理論家的同時,更是一位重要的教育者。例如,在丹下的《東京計畫1960》中,當時還是學生的磯崎新設計了其中的辦公室,黑川紀章負責交通計畫的部分。至於原廣司的研究室,則是造就出在海外展開工作的山本理顯、隈研吾、西拉康斯(Coelacanth)等建築家。然後,磯崎新事務所又培育出以Louis Vuitton店鋪設計聞名的青木淳;青木淳事務所則又出了在台北同樣設計Louis Vuitton的乾久美子。在日本就是能夠描繪出像這樣的建築家系譜。
然而,弟子的設計實在非常多樣,有洗練現代的槙、後現代的磯崎、新陳代謝的黑川、地域主義的富田、纖細設計的谷口等等。並不是複製師父的風格,而是各自擁有獨特色彩。這是因為丹下並非採One-Man作風,而是偏好團隊作業,各個專案都會讓同事及員工自由發揮。也就是說,丹下的行事風格是一方面提拔優秀同事的個性,同時對於他們的提案做出好壞判斷並加以統合。如果建築家只聚集那些光會模仿自己風格的員工,讓自己置身於設計最頂端,這樣的做法就會讓再生產的規模與廣度縮小。丹下的場所,在進行團隊合作的同時,並不會抹殺門生的個性。伊東的事務所也是以同樣的方法工作。由這樣的系譜所促成的多樣性演化,是日本建築之所以強大的原因之一。現在,丹下事務所由其兒子憲孝繼承,在新宿西口也設計出一棟極為出色而顯眼的Mode學園蠶繭大廈,讓東京出現了嶄新的地標。這棟建築物從新宿東口也能看到,據說因此吸引了很多來自外國的觀光客。
二○一六年,MoMA的建築部門舉辦了「日本建築星群展:伊東豊雄、SANAA以降」(A Japanese Constellation: Toyo Ito, SANAA, and Beyond)。在這座美術館裡舉辦以日本為焦點的建築展,可以說是劃時代的事件。特色是以伊東作為軸心,除了從他事務所出來獨立的妹島之外,還介紹了其弟子的系譜。實際的展示內容,首先是伊東從仙台媒體中心開始,到台中國家歌劇院為止的實驗性專案項目,接著展示了SANAA的作品,接下來是石上純也、藤本壯介和平田晃久並列。也就是說,發明嶄新空間形式的現代建築,它的前衛還在繼續著。在展示最後的總結牆壁上,是東日本大震災之後,由伊東提倡的「大家的家」(Home for All)計畫案,邀請各式各樣的建築家在各個受災地,設計讓人們可以聚集的場所。
這樣的師承關係意外地在世界上也是非常稀少的。所謂的Constellation,意味著星座的集合,這樣的狀況在海外變得明顯可見。在繼承融合最新技術與嶄新感性的這個品味的同時,也持續往前發展,或許這就是日本建築家的強項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