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ject 4 重疊(節錄)
永遠都可以用不同的角度看事情:如果兩個人能合而為一,讓觀者困惑,這張照片就成功了。
我常想,執著的攝影師最終會出現某種自閉性格,以脫離常軌的方式來處理所有視覺。例如,讓所有視覺元素剛好重疊在一起。街頭攝影最強烈的一項特質,是等待所有元素完美到位,就像木工或拼圖的完美接點。從某些方面來看,這種「合體」似乎是一種練習,如果做得好,你將完全看不到接點。
在街頭觀察人群時,路人的肢體語言是樂趣來源之一。舉個例子,在探索這個部分時,你可以觀察兩個專心交談的人;從某個角度望
去,他們會「連」在一起,瞬間合而為一。這是一種非傳統的側面視角,像這種視覺上的小心機可以吸引觀眾多看一眼。如果一張照片需要花時間去了解,那這張照片就成功了。
這張兩名男子站在電線桿後方的照片(右頁)拍得還算到位,因為他們真的與桿子重疊,成為一個直柱體。在多次微調之後,畫面中所有元素終於合體。我當時躲在電線桿後面,因此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多次微調。
但事後看來,這張照片有點像習作:拍得還算成功,但缺乏真正的力度。下一頁的合體照片攝於斯德哥爾摩,效果比這張好得多。
事實是:有些照片就是比其他照片成功。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別人的意見會有幫助;沒有攝影師能完全不被別人的意見影響,但你必須了解自己。
結語
看見兩個、甚至三個人重疊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你必須培養一種獨特品味,才會欣賞這種荒謬感。並非每個人都喜歡這種風格。不過,就像其他街頭攝影風格一樣,你還是可以將它收入你的字典,作為備用選項。重疊是一種小心機,但正如所有的小心機,如果運用得當,效果將立竿見影。
■ 看看理查.卡瓦(Richard Kalvar)的攝影集《地球人》(Earthlings, 2007),他經常採取新鮮的角度觀察人以及人的形狀。
■ 記得,人們忙著交談時,通常不會意識到攝影師對他們有興趣。
■ 跳脫傳統的思考方式:或許構圖中的某個人能夠融入背景,製造一些趣味。
■ 也可以考慮讓人與動物排成一直線,腿越多越好!
■ 重疊或合體的效果也可以藉由色彩來完成。例如,一件綠色上衣可以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
■ 同樣的道理,黑白照片也會消除色彩差異。綠色上衣會呈現為暗色,就像籬笆一樣;它們也可能融為一體。
■ 人們靜止不動且遠離車流時,「重疊」的效果最好。廣場式的開放空間會很理想。
Project 6 跟蹤(節錄)
攝影師會自然而然跟蹤一個有趣的人,而這個人可能會走過一個完美的背景,構成一張完美的照片。
顯然,你不僅可以從一個定點拍攝「等到」的照片,還可以反過來做;但你需要一個背景,加上一個移動中的主體,才能拍到一張完美的照片。「跟蹤」的不同之處在於,攝影師也在移動,而且事情發生的速度更快。攝影師經常得連跑帶跳才能就定攝影位置。
棚內的攝影師喜歡用乾淨的背景,因為他們不想被干擾。有時,拍出來的主體像在外太空飄浮。在街頭,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是偶然,背景也許可以豐富主體的意涵。因此,街頭攝影師有了更大的野心,希望能憑著運氣和直覺,拍到超乎想像的背景。在倫敦攝政街(Regent Street)上,一個頭頂床墊的男子突然從店裡走出來──這是好的開始。主角本身已經讓你有理由按下快門,但真正替照片加分的是背景。櫥窗裡的女子似乎在平衡著床墊的另一端。看看三張照片中的第二張,男子雖只走了一小段,但拼圖又再次拼上了。
在照片中,我「跟蹤」這位條紋洋裝女子的時間比較久,雖然也只有幾分鐘而已。我看見她的洋裝,立刻聯想到行人穿越道的斑馬線;如果運氣好,遲早會等到她過馬路。我想讓事情單純化。照片中只需要兩個要件—兩組線條。顯然,直拍的效果最好,但頂著床墊的男人則適合橫拍。場景中央的形狀自然會告訴我們正確的方向。
有些突然從附近竄出來的人會吸引你的注意力,他們看起來有趣,或手上拿著特別的東西,你直覺想跟蹤他們。這種拍攝手法可稱為「拼圖」:你知道哪裡缺了一塊拼圖,而突然間,那塊少了的拼圖就出現在眼前。
結語
只有在你預計能迅速拍幾張照片的情況下,才應該跟蹤。跟蹤某人太久(例如五分鐘),不僅不實際,也很怪異。一般而言,這些照片若非很快就能拍到,就是完全拍不到,你最好接受這個事實。同樣的邏輯也適用於其他街頭攝影情況。要隨遇而安,不要強求。
■ 想像你在拼圖,留意各種可能的背景。
■ 設定好相機,尤其是快門和ISO值。
■ 了解你的城市並做筆記。
■ 或者,只要隨處亂逛就好;體驗一個陌生城市的新鮮感。
■ 有時你只想突顯主體。這時候,一個沒有特色的背景,例如一道牆,也就夠了。
■ 跟著形狀走。
■ 也可以跟著人的影子走。
Project 9 模糊
刻意的攝影實驗或許能打開一扇通往桃花源的門。
模糊不見得是失誤。
許多攝影師偏好絕對犀利的高解析影像世界,「模糊」可能被聯想成失誤。模糊(還有失焦)有程度之分,有時真的是失誤,但若刻意為之,或許能為你在街頭打開一扇通往桃花源的門。
在這個前提下,我們也該考慮動態。動態也有程度之分。動態在何種情況下會變得抽象?
奧圖.史坦納特(Otto Steinert)於1950年拍攝了一幅知名作品,畫面中是一個行人模糊的腳。看起來如此簡單,卻又抽象而超現實。這提醒了我們,街頭也能從如此不同的角度去詮釋。
瑞士攝影師恩斯特.哈斯是1960年代彩色與抽象攝影的先驅;他是紀實攝影師,作品被視為藝術在畫廊展出。他用淺景深、似有若無的對焦及模糊的動態開創了攝影新頁。1956年攝於西班牙潘普洛納(Pamplona)的鬥牛士照片看似一幅油畫,至今依然令人大開眼界。
洛古.雷攝於孟買火車站的黑白作品有如史詩。焦距範圍內有兩名男子正在讀報,四周是一片流動的人海。技術上的細節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大膽猜測快門大概是1/4秒。
我外拍時,偶爾會用同一台相機造訪這個平行宇宙。拍出來的效果取決於相機的快門速度,一般設定為1/250 秒,可拍清楚正常走路的動態,但若同時改變感光度(ISO值)及快門,例如1/8秒,效果便完全不同。還有許多設定組合可以一試。
我發現,拍攝模糊的照片是一種解脫,能平衡我中規中矩的攝影風格。
此處選的照片是控制下的實驗。這組連續鏡頭的主角是一位韓國傳統音樂家,我當時在倫敦大英博物館的大廳向下俯拍。她始終站在一個定點,我希望她或多或少在焦點內。旁邊經過的模糊人影,讓她看起來有如童話裡的魔笛手。這裡用的快門是1/8秒。
這張夜拍的主角是一個穿著黑大衣、戴著帽子、手拿公事包的模糊男子。我用慢速快門並晃動相機,製造些微的殘影效果。當晚剛下過雨,地上映著大量飽和的色彩。這名外貌優雅的黑帽男子突然現身,讓我有機會捕捉到一種情緒及形狀。有時,只要有一個迷人的形狀就足夠了。
主體必須醒目,才能從模糊的影像及色彩紋路中跳脫出來。
結語
攝影界永遠都在追求「更佳畫質」,但希望攝影的靈魂不會因此而改變。這就像繪畫:畫布和畫筆基本上仍和百年前一樣。針尖般犀利的街頭攝影世界就像高畫質電視,到頭來,最重要的還是節目品質。
■做實驗。用幾種不同的慢速快門拍攝—例如集中一段時間只用1/8 秒的快門。
■從一個定點捕捉動態—人群經過的流動性可提供模糊的影像。改變快門速度來找到你要的模糊程度。通常,主體最好要能夠辨識。
■近距離拍街景時可以晃動相機,用人群的形狀來填滿畫面,而非他們的細節。
■看看恩斯特.哈斯及馬里歐.賈克梅里拍攝的照片。兩人都是抽象/模糊攝影的先驅,而且作品仍未過時。
■拍攝模糊的照片時,加強原色系的運用,效果通常會更好。
第四章 靜止 STILL
街頭攝影不一定需要拍到人。人類生活的跡象,無論以何種稀奇古怪的方式呈現,也一樣具有張力。
歷史上最早的街頭攝影,或許是路易.達蓋爾(Louis Daguerre)在1839 年拍攝的巴黎大道榮景。詭異的是,照片中幾乎不見人影。由於曝光時間長達數分鐘,唯一清楚的人,只有一個讓鞋童擦鞋的男子。他像個木頭人般一動也不動,以致在長時間曝光下,還能在照片中留下永不磨滅的身影。
這張照片引人入勝,構圖嚴謹,但真正吸引目光的,還是那個站立的人影。這個部分經常被放大,只為了看清楚「第一個在街頭被拍下來的人」長什麼樣子。
不過,我想討論的不是人,而是在「空蕩」的街頭,人與物存在的「跡象」。當然,人與人跡不免交錯,但我試著劃分開來討論,對拍攝會有幫助。
在實務上,許多街頭攝影師並不會刻意區隔兩者;當然,在拍照過程中,他們可以在擁擠和空曠的場景之間任意移動,唯一在乎的是發現值得拍攝的有趣景象。
拍攝計畫
■ 空蕩
■ 物體
■ 圖案
有一點必須再三強調:街頭攝影不盡然需要人;你永遠有其他選項。對街頭攝影師而言,假人模特兒是最好的拍攝主體。這些假人作為人的替身,完全不介意被拍,經常身首異處,躺在其他有趣的人造物旁,蘊含了無限可能。難怪許久以來,一直是街頭攝影的要角。有經驗的街頭攝影師都會將目光落在假人身上。只要看看馬格蘭多年來集結的攝影作品,就會驚覺在街頭攝影師的鏡頭下,假人模特兒竟如此多變而富生命力。假人模特兒除了從櫥窗內安靜瞪著窗外,還可以與真人互動,是街頭的最佳道具。
有時,假人模特兒的斷臂殘肢被當成垃圾,棄置在路旁。垃圾並不美,但從某個角度來看,也可以很特別,例如一疊空箱子。形狀可以是一張照片的起點,也可以成為拍攝計畫的點子。人們將垃圾留在街頭,既然如此,何不拍下來呢?並非所有垃圾都是骯髒、不吸引人的。
我想補充一點:一股腦兒拍攝有人的照片,即使是畫面中最不起眼的元素,也會讓觀眾和攝影師覺得疲乏。重點是節奏感,例如在一本攝影集中,沒有人的空景能提供呼吸的空間。
在扉頁上,靜物照片是標點符號。在這種狀態下,街頭沒有急迫感,拍起來輕鬆,卻不一定容易遇到。
常有街頭攝影新手覺得,照片裡如果沒有人,就好像缺少了什麼,哪裡都不對勁。他們拍攝人物時容易感到焦慮,總是怯生生地把鏡頭移開;自此之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妥協。這不是辦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如果你真的對拍攝人物感覺不自在,這種情緒會顯露在作品上面,造成負擔。就像一次很糟的高爾夫揮桿──你可能要回到原點,想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你真的想拍人物,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變自己的心態。不過,也有人喜歡拍攝街頭,但不見得喜歡聚焦於人物。讓他們著迷的可能是街頭塗鴉、街頭藝術,或意外發現的有趣事物—臨時或固定的。你可以說,他們喜歡發掘生活周遭的街頭設計元素。在街頭攝影中,招牌字型就是一個龐大而豐富的主題。另外,「街頭家具」也是—這是對街頭各種裝置的親切稱呼,例如公園長凳、公車站、交通號誌、噴水池、紀念碑、郵筒等。
牛奶瓶曾是西方街頭的固定裝飾。送牛奶的人開著牛奶車,送著裝滿牛奶的玻璃瓶──是靜物,也是人類生活的跡象。當牛奶瓶被留在門口讓送牛奶的人收走時,裡面已空無一物。
在倫敦這樣的城市,牛奶瓶曾隨處可見,人們也習以為常,如今卻已徹底從街頭消失,只能從照片中回顧它的存在,宣告它的缺席。美國攝影師強納生. 拜爾(Jonathan Bayer)從1970年代開始就在拍攝牛奶瓶。2004年,他為牛奶瓶製作了一首安魂曲──《煙中的瓶子》(Bottle in the Smoke)攝影集。這些物體再平凡不過,但一旦集結成一本攝影集,你會突然發現牛奶瓶竟如此美麗。這些從未失去
意義的空牛奶瓶,是街頭物體被遺忘的典型案例。
喬漢娜.紐拉絲(Johanna Neurath)是倫敦一家大型出版社的設計總監,喜歡在街頭尋找「有設計感的東西」。她的專長之一是到倫敦東區的哥倫比亞路(Columbia Road)花市,待人潮散去後拍攝溝渠裡蕪雜的花屍。相對於花藝的端莊之美,她捕捉到另一種可能:她的花朵、花瓣及葉子組成了迷人的街道裝飾—儘管並不持久。這些作品極具啟發性,尤其能讓人理解到,你不一定非拍人物不可。
這類作品也以樹木為語彙:樹木在街上一字站開,是最重要的街道裝置之一;樹木的枝幹也像人體一樣彎曲。在布列松1953年的一張照片中,一排彎曲的樹沿著塞納河畔排開,只有一個渺小的人影坐著,彷彿不小心入了鏡。這排樹就像一彎弓起的背影。
布列松的作品並非總是仰賴人,他也同樣在意形狀。你甚至可以說,布列松首先看到的是形狀。不過,人是最常出現的形狀,所以他也總是樂於運用。
只要看過幾本布列松的攝影集,就會發現他真正的主題其實是幾何。從英倫運河上方海鷗飛翔的天空,到日本一條小溪中強烈暗示陰陽概念的漩渦,甚或他在1960 年代拍攝自己亂亂的被窩和一份報紙,都可以看出這個傾向。布列松的攝影不需要人;這是個驚人發現。
個性才是關鍵。如果一個空間或物體具有某種姿態或性格,就值得拍下來。
在照片裡,時間是一項因素;一張空蕩蕩的照片可以填滿時間。十九世紀初,在攝影發明的頭幾十年,這種媒介尚未真正具備表現人物的能力,除非他們能在很長的曝光時間下完全不動。這些無人的照片並非有意為之,但十九世紀的街上確實看不到車子,不像現在,車已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日的街頭攝影中可能滿滿都是車,卻不常有加分效果,反而是攝影師經常在街頭發現有趣的事物,卻被停在路邊的車輛擋住視線。
前幾年我造訪雅典, 有人帶我到布列松1953年一幅名作的拍攝地點。在這張照片中,兩名女子與樓上的兩尊雕像互相呼應。現在,建築物保持良好,但大部分時間卻有一輛車子停在門外,實在令人扼腕;
布列松的作品完全不可能重現。太少人談到車子在街頭攝影中引起的破壞作用。哈瓦那街頭的古董車本身就是主角,但今日,街景總是被現代化的汽車填滿。一條停滿了車的街道並非我們所要的空蕩。
瀏覽Flickr上專拍空曠街道的社團,你會發現一些好玩的現象。有些照片真的空空如也,沒有企圖,也沒有意義,唯一的價值只在於符合社團宗旨。可以想見,其中一些是夜拍,因為黑夜會吞噬整張照片。
在白天,萬里無雲的天空算不算空蕩?藍天也有一種姿態,但是否值得拍攝?或許,奇形怪狀的雲與街上的形狀互相呼應,而使一條空蕩的街道有了戲感。街頭攝影師始終應留意天空的變化,包括陽光,因為陰影和倒影會讓照片變得不再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