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是新鮮的,未來是令人懷念的
思考、思索、思想等事情,實在不適合我。在日常生活中,我告訴自己不要想東想西。基本上這世界會發生的事,就算思考也毫無幫助,所以根本不需要思考。身為人類,活著、醒著,甚至睡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腦袋、五感或第六感,總是一天到晚不停地運作,那樣不就夠了嗎?總有人說不常動腦,小心變得像笨蛋一樣遲鈍,但光說不練也是笨蛋,把時間都花在空想上,根本毫無成效可言。巴斯卡(Blaise Pascal)說過「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之類無聊的話,藝術家羅丹則捏造了「沉思者」這種看來恐怖的雕像。以前人們說那些話、創作那些東西之後馬上結束,將思考化為符號或深奧的圖形,如今到了將哲學這種飄渺不定的東西拆解開來看的現代,即便腸思枯竭,也不會出現靈光乍現的那一刻。就好像在土裡挖地瓜也不見得有收穫,思考不會成就什麼,人類只能靠直覺行動。我的看法是,這世上根本沒那麼複雜的事情好想。人不要遇到事情就陷入思考,光思考不會有所作為。
常有人問我:森山先生拍攝的照片、之後攝影的規畫又是如何?現在我的對面剛好就有一位提出這些問題。大家想知道我拍照的計畫或展望,還有未來攝影的方向,但就如同我之前所說的,我不是個「思考」型的人,就算你問我,我也無從回答。雖然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攝影師,其實剛開始也只是拍著好玩,我本來的志願是當喜劇演員。即使如此,年輕的時候什麼也不懂,動不動就唉聲嘆氣,問自己什麼是攝影?我是誰?我和攝影又有什麼關係?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丟人現眼。有那個時間去想眼前的真理,更應該盡可能拍更多照片才對啊。首先,真理這種東西並不存在,只有眼前的現實,這樣已經讓我忙不過來了。攝影是什麼?接下來要拍什麼?滿腦子塞進那些事情,只會拉遠我和攝影的距離,連拍照都不知道怎麼拍了。最近有人跟我說想把拍照當成是一種藝術志向,可不能說出如此愚蠢的話啊!一個攝影師如果把拍照當藝術來看,簡直就跟自殺沒兩樣。我不管搞藝術的那些傢伙怎麼使用相機,但攝影師千萬別把拍照跟藝術連在一起,因為那便是誤解了自由的真義。我不想說得這麼白,可是現在的攝影師多半沒什麼料,腦袋明明就跟跳蚤一樣小,只會耍些小把戲,洋洋得意地自以為創造了偉大的作品,其實都只是小兒科啊。說穿了,攝影跟創造或創作一點關係也沒有。攝影師這個工作只是靠著複製這世界來混口飯吃,只要明白這點,什麼攝影的未來、我的未來之類等質疑,便不要緊了。假使相機或底片等所有與攝影有關的器材相繼數位化,照片也隨之消滅,我也不會有絲毫困擾。反正隨之起舞的事情我不會做,當個喜劇演員才是我的心願。如果明天連相機和底片也消失了,我人就在四谷三丁目,可以先去羅多倫喝杯咖啡,然後到青楓或丸正商店買瓶醋和幾顆蛋回家,到家之後把醋跟蛋白和在一起、塗在紙板或布頭上,就變成了感光材料。接著把想擺的東西隨便放在上面,再拿去太陽底下,一邊好整以暇地抽著我的菸,一邊等著它曬乾。充滿古早味、不使用鏡頭製作出來的照片就此大功告成,根本也不用急。逆著時代走,回到尼塞福爾.涅普斯的時代就好。毋須思考、不鑽牛角尖,也不用預知未來。要是你認為我的話跟上個世紀的化石一樣又臭又硬,沒錯,我向來覺得照片就是光和時間的化石。最後,送給你我最愛的句子:「過去是新鮮的,未來是令人懷念的。」
遠野物語
距今約兩年前的初夏,我和以前的老師細江英公剛好在某處聚會。應該是我們在喝酒的時候吧,那時候我們不知道談了什麼,細江老師說:「森山,你好像還沒在Nikon沙龍辦過攝影展?」我回答:「我成為自由攝影師這十年來,別說Nikon沙龍,我連一次個展都沒辦過呢。」因為細江老師是Nikon沙龍的委員,那次的對談便成為一個契機,後來很快就決定當年的十月份在沙龍舉辦我的個展。
然而我那陣子完全沒有在拍照,其實是因為拍不出來。若提到原因的話,在當時的前一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我在攝影雜誌《朝日相機》以「地上」為主題,連載了一年的攝影作品。但是這一年的連載,最後變得亂七八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是我自己想要做的連載,但是完成的作品,卻讓我覺得跟自己的想法是擦身而過的,追究箇中原因,在於無法好好掌握拍攝過程跟照片呈現之間的關聯。所以那個時候,說得誇張一點,就像是掉進了冰河的裂縫,是非常慘的一年。那陣子我真的很不想拿起相機拍照,但又想拍出好作品,卻又覺得怎樣也無法滿意,好像出局了一樣。可以說是鬱悶到極點。
那時我也不想跟別人接觸,躲在逗子的家裡足不出戶,有時候會去鄰近鎌倉友人的小寺廟一起小酌、焚香,只是偶爾發呆,看著花草放鬆心情,真的是非常悲慘。但我心裡有種感覺,明明知道自己在欺騙自己,但就只是知道而已。
嗯,不過在寺廟裡的日子非常寂靜,其實沒什麼不好。雖然花草樹木隨風搖曳的影像非常美麗,但因為自我逃避的關係,無法從中得到好的靈感。結果我就一邊過著這樣的生活,一邊煩惱著攝影,無奈地過著日子。
雖然我好像說了些軟弱的話,但和細江老師碰面、造就展覽會契機的時候,剛好就是這段混沌又困惑的時期。我一直希望能夠打開自己的視野,但又不希望抱著目的去進行,這次能夠得到這股助力,全都要感謝細江先生。這些就是我前往遠野攝影的契機,也是我個人第一次辦攝影個展的始末。
之後終於到了思考要拍什麼的時候,當時因為常去鎌倉的寺廟,在那邊感受到靜謐的氣氛,也呼應著我一直堅持要尋找的那個「故鄉」,因此自然而然就跟遠野連結在一起了。
決定這些事情剛好是展覽會前的一個月,也就是九月的時候,所以我必須迅速處理,就像平常一樣,我沒特別帶太多東西,馬上就確定了這個旅程。
剛剛提到我並沒有特別準備,其實過去我一路走來拍了許多作品,很多時候都是如此,比如說我要去某個地方攝影,也決定好主題方向的時候,都不會先看資料或事前調查。雖然會事先用功準備、找好方法與方向,並且完美完成工作的攝影師不在少數,但是我卻完全無法這樣做。雖然說我這樣是有點獨斷,但是我拿著相機的時候,攝影能夠捕捉的一切,只有在當下的現場才能掌握。換句話說,不管帶著多少背景知識或事先構思好的構圖,到了現場,其實很容易就會推翻原先預想的一切。所以若是問我方法論或初衷般的事物,我會說那全部都在攝影的現場,必須從現場開始。在此意義之下,我就好像是搜查一課的刑警一樣,是個現場至上主義者。所以剛剛提到的,在我心裡面既成的影像,會與現場有多大的差距?到現場之後我會產生怎樣的想法?這些都是我期待的事情呢。總之,攝影就是在當下的現場才算數。
所以我在出發前做的調查,不過就是火車時刻表、車錢,或是旅館的住宿費用等。之後我就只是看地圖了,這等於是接近當地的熱身運動。說到攝影器材的準備,我會帶一台35mm的相機、28mm的鏡頭、近拍用的鏡頭,還有底片。我那陣子很討厭使用閃光燈,所以沒有特別需求的話就不帶。到了要出發的時候,我想這樣應該可以了吧。其實是不想管那麼多了,果然對我來說,唯一的攝影條件就是要一身輕便。至於一些非得要知道的情報,其實到了當地再去區公所的宣傳課,或是跟旅館老闆打聽,就已經十分足夠了。
我第一次前往遠野時,以前就認識的年輕攝影師德永浩一想要與我同行,於是我就請他幫忙帶很久沒用的閃光燈設備。在這本書裡,我用了一些我在遠野當地的留影,這些照片都是德永幫我拍的。我很喜歡這些臉部照片和紀念照,總覺得照片中的我就好像是個私小說的作家一樣。
我又要再次離題了。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距離展出的時間已經十分緊迫,在九月十二日中午過後,我們終於在東北本線的花卷,搭上了三節車廂的柴油列車,心情就好像是森進一所唱的《望鄉》,就這樣前往我心中的理想鄉:遠野。
接著進入關於在遠野的攝影過程。還在東京的時候,我心裡就偷偷決定好──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就是我決定從花卷搭上釜石線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快門便將開始記錄這一切,直到回程的火車抵達花卷站為止,我的快門都不打算停下。果然我的心中期待著遠野,也期待著好一陣子沒有接觸的相機。在這個陽光微弱的午後,車上的乘客也不多,我們馬上選好位置,並且把窗戶都打開,迫不急待地拿起相機等待發車的那一瞬間。
列車終於開始發出啟動的聲響,緩緩駛離車站,當時我心中感到一股愉悅。
釜石線到東和之前,可說是延續了東北線沿線的風光;過了東和之後,可以在右手邊隱約看到《遠野物語》中知名的猿石川,漸漸讓人興奮了起來。單線的列車沿著山麓、貼著山脈的表面持續行進著,我感覺好像正在穿越秋天百花綻放的隧道。然後就突然看到散落於山谷之間的民家,我感到非常興奮,終於要抵達了。
從這一刻起,我整個人伸出火車窗外,一直按下快門,連要更換底片都感到厭煩。因為是柴油列車,沒有擋住視線的電線杆,芒草穗頭和秋天的葉子就在相機前迅速輕撫而過。當時正在拍攝的狀態,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向著緩緩靠近遠野,全都感到激動。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非常棒呢。接著映入眼簾的是未收割的稻穗,就像金黃色的絨毯般鋪滿眼前的視野,有著說不盡的美。但是說到這,人類在某處會有一種意識上的覺醒,這回我反而開始感到不安。這應該算是一種自我省思,就像剛剛提到的那樣,整個人都陷入其中,連自己都覺得這樣好嗎?到最後,跟隨火車前進的我,不斷按下快門,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快感,一直到抵達遠野為止,我不停在列車兩側的窗戶之間快樂地來回奔跑。
雖然說我好像太沉溺在情境之中,但我再度感受到對攝影的熱情,因為當時在《朝日相機》連載的我迷失了方向,打從心底嘆息著,難道我不能更放鬆一點去創作嗎?不能更單純一點地按下快門嗎?自己心中還殘留著一種不知所以然的狀態,卻在旅程中意外地和相機與風景融為一體,真的沒有比這更令我高興的事了。
深入談論「看不懂」的攝影家
荒木經惟/深瀨昌久/森山大道
對談人:深瀨昌久(1934-2012)、荒木經惟(1940-),日本攝影家。一九七四年曾與攝影家東松照明、細江英公、横須賀功光和森山大道等人創辦著名的「Work Shop」攝影學校。
因為無法述說自己的優點,才會「看不懂」=荒木
編輯部 這次的座談會聚集了「看不懂」的照片與攝影家,聽到別人說「看不懂」你們的照片時,各位的想法是什麼?
荒木 我的照片「讓人看得太懂」吧。
森山 我不了解為什麼會「看不懂」,我倒想反問「為什麼」呢。
深瀨 我反而高興被人認為「看不懂」。但我的照片很容易了解啊。
荒木 我認為照片本身就是說明,而且照片已經有太多說明了。所以我想把今天座談會的標題改成「一群讓人看得懂的攝影家」。
森山 真的是這樣呢。
荒木 根本不用說明,因為已經顯露太多了。要是再不壓抑一點,就不是藝術家、攝影家了吧。(笑)
深瀨 要怎麼做才會使人看不懂呢?
荒木 一年間,透過春夏秋冬、花鳥風月不是已經全部都說明了嗎?所以圖鑑才會這麼受歡迎啊……
深瀨 是《歲時記》吧。
荒木 大概是吧。
編輯部 也就是說,應該是觀者的問題吧。
荒木 但對一般普通人來說,會出現「看不懂」的觀感,還是有點奇怪,所以還是得要思考才對呢。
森山 我總覺得在提到「觀者的問題」之前,說什麼「看得懂」、「看不懂」其實很奇怪。這種說法並不恰當。比如說,有些人可能礙於學問而無法理解某些講究邏輯性的文字,但我認為照片沒有所謂「看得懂」、「看不懂」的問題。像我有許多照片晃動、失焦,所以常被說「看不懂」。大家似乎是如此定義照片,但我覺得應該不是這樣。
深瀨 結果問題是出在「看」吧。我覺得有必要將文章之類的與視覺直接的感受分開。
荒木 我認為大家一定看得懂照片,相關說明才是令人看不懂的部分。
深瀨 不管看得懂還是看不懂,都拍下了某些事物,也還有如何拍攝的問題。
森山 真的覺得看不懂照片的人,我認為這種人應該不是業餘攝影,反倒是知識份子才會這樣。因為知識份子不管對任何事都會賦予「意義」,透過「意義」的思考方式,再區分為「看得懂」或「看不懂」。對一般業餘攝影來說,我覺得不是看不懂,而是歸類為不想看懂。至於喜歡或討厭又是另一個問題。其實本來是看得懂的,但其中卻摻雜了其他事物,變得讓人看不懂。
荒木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真的,大家一定看得懂照片,只是在思考如何說明時會感到無法言喻或不夠貼切,只好以「看不懂」來解釋。所以我覺得大家一定看得懂。
深瀨 因為觀者希望能夠理解拍攝的意圖,當無法得知時,就會用「看不懂」來形容。
森山 因為透過其他媒介,才會覺得看不懂。如果不是透過其他媒介,僅以個人角度來看,就會出現有趣或無聊等情況。因為讓人感到無聊的事物,也是看得懂的一部分呢。比方說我在《朝日相機》刊載照片,批評家就會在下一期內容中用「看不懂的照片」來形容,甚至會用「否定拍到太多事物」來形容。對我而言,無論是拍攝時還是拍攝後一概無關,只是其他人以特定形式認為「看不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