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人
在我記憶中,我從來不曾悠閒地吃早餐。我們家一個屋簷下住了曾祖母、祖父、祖母、爸爸、媽媽還有大哥汎、我、充與亨四個小孩,以及兩名技師、兩名幫傭,總共十三個人。而且有時候家父的攝影同好會在我們家留宿,因此我們必須輪流吃早餐。
每次坐下來吃早餐前,家母總是會說:「吃快一點,很多人在等。」而我們家的早餐一定會有曾祖母親手製作的蘿蔔泥與米糠味噌醬菜。這些料理對身體很好,因此曾祖母覺得讓大家品嘗這些料理是她的使命。我曾經大喊:「今天的蘿蔔泥好苦,怎麼吃啊?」結果曾祖母幫我在蘿蔔泥裡加了些砂糖。現在回想起來,曾祖母的反應還真是奇妙。
還記得比我小兩歲的充,總是一邊唱歌一邊吃飯;而比我小六歲的亨還是嬰兒,有時候會為了想喝奶而哭鬧。加上祖母叨唸:「你拿筷子的姿勢很奇怪」、「坐好」的聲音,應該用熱鬧還是吵鬧來形容呢……不過家父吃早餐時,總是精神奕奕、有說有笑。
家父十分珍惜全家人一起生活的時光。
家父在我們眼裡,是「真心喜愛攝影、全心投入攝影的爸爸」。
當他覺得那天的雲很美,下午他就會騎腳踏車出門去攝影。原本家母只是在照相館看店,後來慢慢變成由她為顧客照相。
他滿腦子都是攝影,總是將孩子交給家母與祖母照顧。不過有一段時間,他很喜歡讓我們當他的攝影模特兒。那是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九年,也就是我十歲至十二歲的那幾年。
家父喜歡在半陰晴但沒有雲的下午外出攝影。我們一放學回到家,他就會像是感覺期待已久地說:「我們去弓之濱吧!」
拍攝〈爸爸、媽媽與孩子們〉(1949)那一天,也是全家人都準備好了,等我一放學回到家就立刻出發。家母催促我們:「每個人挑一樣自己喜歡的東西帶著。」大哥汎騎了腳踏車、充拿起玩具手槍準備出門。當我選了娃娃,家父在院子摘了一朵黃水仙對我說:「和子帶花去比較好」。
之後包括技師、幫傭與家父的攝影同好,當時在家的人一齊前往弓之濱。
抵達後,家父要我們排成一列。
「啊,這該不會是……」
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家父橫躺著描繪的圖,圖正是一列高矮不均的人形──好似我們排成一列的模樣。那張圖應該就是當天攝影的分鏡吧。就我所知,他為了攝影而描繪分鏡,那是唯一的一次。畢竟他總是說:「只要拿起相機,構圖自然就形成了。」
有一次,我們在畫畫,充也畫了一個文字臉譜。不過平時的文字臉譜是「へのへのもへじ」,他畫的卻是「へのへのもへの」。家父很喜歡那張圖,要充將那張圖放在面前,留下〈文字繪〉那張照片(1949)。一樣在弓之濱拍攝的〈KAKO與MIMI的世界〉(1949)可以看見日本國旗──那是家父提議:「手裡拿著旗子應該不錯」而當場製作的。為了不讓旗子隨風飄揚,因此我們畫在厚紙板上。對我們來說,和家父度過的時光也是在遊戲。
家父就像是我們的大玩偶。比如說有一年暑假,我們在屋內走廊上休息。裸著上半身的家父一邊喊:「好熱、好熱」一邊走向我們,接著他以指甲用力地在他的肚子上畫出一道道痕跡,形成一張怪異的臉龐。最後他竟然開始跳肚皮舞,那模樣實在太好笑了。還記得我們笑到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
家父平時真的很愛說笑,但一拍攝起照片卻會變得異常認真、嚴肅。
拍攝〈我們的母親〉(1950)時亦然。
當時家母身著家父交代的絣織和服,站在堤防上,兩邊分別拉著亨和我的手。此外,家父在現場指示因為參加露營而扭傷,手臂上掛著三角巾的充靠近海浪拍打的岸邊。當時小學六年級的我與小學四年級的充身著制服,小我六歲的亨則是身著日本傳統兒童儀式「七五三」的服飾──大哥汎、充都穿過那件「七五三」服飾。
「和子、亨,你們抓住媽媽的和服袖子。」
「和子,你的右手插腰。」
「充,你往左邊一點,再往左邊一點……對對對,就是那邊。」
「和子、亨,現在用兩隻手抓住媽媽袖子。」
「用力,手拉直。」
「充,不要東張西望。」
家父拍攝時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求,如果我們說:「可不可以把手放下來?」、「好想休息哦」家父就會生氣。所以大家只能忍耐,直到筋疲力盡。
最後充開始鬧脾氣,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說:「我不想再拍了啦。」家母巧妙地安撫充,讓攝影得以持續。就連家母安撫充的過程,家父也都拍了下來。
攝影結束後,大人、小孩一起到海浪拍打的岸邊嬉戲,抓螃蟹、撿貝殼。還記得那一天家父與家母為我們做了一座城堡和城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沒想到只要讓混著海水的沙子從兩手之間滴落,就能蓋出一座城堡。
回家後,還是一樣鬧哄哄的。閃閃發光的沙子黏在腳上很難洗掉。更何況我除了要洗自己的腳,還得洗充、亨的腳,真的好累。
這一系列照片爾後以《家庭》為題,刊登在雜誌《CAMERA》上。然而我一直忘了問──為什麼家父那段時間如此熱衷於拍攝家人的照片?
話說幾乎在同個時期,家父也拍了許多自己的照片。像是〈跳躍的我〉、〈持書的自拍照〉、〈貓與我〉(均約1949)等,這些都是感覺很詼諧的照片。〈貓與我〉的風格與四格漫畫類似,而家父也曾表示漫畫《海螺小姐》是他的靈感來源。至於為什麼要拍攝自己的照片?據說是因為他認為攝影時要求其他人擺出一些詭異、搞笑的姿勢,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所以他才會自己當模特兒。或許家父之所以熱衷於拍攝家人的照片,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吧。
家父的生平
在此我想根據家父與家人告訴我的內容,略為介紹一下家父的生平。
第一次拿相機
家父就讀舊制米子中學五年級時,曾留下自拍像。
照片中可以看見「BEICHU cameraman CLUB」的標誌,身著制服、學生帽而神情微妙的家父身邊圍著許多攝影雜誌與用具──那是一張合成照片。家父不能說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但就像是夢遊寫真仙境的少年一樣。沒想到那時候他拍攝的照片就如此充滿童趣,真有他的風格。
同時照片中家父手拿著搭配Tessar F4.5鏡頭,名為Piccolette的德國蛇腹相機。在社會新鮮人第一份工作月薪大約是日幣三十圓的時代,那台相機要價日幣七十五圓。據說家人購買如此高級的相機給他,是因為他放棄了前往東京就讀美術學校的夢想。
家父於小學高年級時第一次接觸攝影,而醉心於攝影則始於中學三年級時。當時他經常與祖母那邊的親戚──增谷慶一朗往來,對增谷慶一朗的朋友擁有的相機心生嚮往。
「我非常羨慕,好想、好想擁有一台進口相機。」
很可惜,祖父買給家父的第一台相機是大阪深田商會推出的日本國產相機──不僅塗層沒多久就開始脫落,家父將快門拆開後也裝不回去,只好丟了。之後家父接受同學轉讓的一台搭配定焦鏡頭的六櫻社Pearlette相機。當時柯達推出搭配定焦鏡頭的Vest Pocket Kodak,掀起一陣熱潮。Pearlette是六櫻社參考Vest Pocket Kodak與進口相機後推出的日本國產相機。
家父中學五年級時參加校外教學前往大阪,第一次走進相機專賣店。當他聽到支付日幣十圓,可以用他手上舊的Pearlette換一台鏡頭明亮的Pearlette,就掏出身上所有的錢。
「我沒有錢買紀念品送給親友,後來被媽媽罵了一頓。」
沒想到付出這些代價才買到的相機,竟然是無法聚焦的故障品。後來祖父前往大阪採購,才又換了一台法國Krauss的相機Roulette。
祖父看見家父熱衷於攝影,一定不太高興。然而寵愛孩子的祖父看見孩子如此渴望得到一台好相機,還是心甘情願地買了。
最令祖父母擔心的,是家父立志成為畫家的夢想。中學即將畢業時,家父索取了東京美術學校的招生簡章,而祖父想方設法阻止家父。後來祖父說:「只要你不去唸美術學校,我就買更高級的相機給你」,這句話讓家父低頭了。沒想到自拍像中出現的進口相機,竟然蘊涵著苦澀的回憶。
東京修業時代
一九三一年,家父中學畢業後,立刻加入米子攝影之友會。米子攝影之友會以追求當時的主流──繪畫主義派的藝術攝影──而為人所知。
第一次參加聚會時,家父將數張自己還算滿意的作品用布巾包起帶過去,不過其他成員的反應平平。據說有一名前輩建議家父可以將〈造船廠風景〉調為茶褐色調,同時漂白使白色更加突顯。
「我依照前輩的建議調整之後,那張照片就在下次聚會取得第一名,可以減免一個月的月費。」
爾後家父對藝術攝影愈加著迷。那一年六月,他以〈棕櫚樹風景〉報名了第二屆全山陰業餘藝術攝影展。那次的比賽由他十分尊敬的攝影師鹽谷定好先生擔任評審,而〈棕櫚樹風景〉順利入圍。那陣子,他以〈海濱少年〉第一次投稿至雜誌《CAMERA》也入選了,想必他一定非常開心。
那一年十一月,家父遇見了一本在他的生命中舉足輕重的書。當時祖父帶他去參加佐多神社的神在祭。回程經過松江的書店,他看了《MODERN PHOTOGRAPHY》非常喜歡,便請祖父買下來。《MODERN PHOTOGRAPHY》受到包浩斯、超現實主義的影響,介紹了許多歐洲前衛的攝影手法。他看了之後深受吸引,也開始挑戰新興攝影。
當時家父再次興起想去東京讀書的念頭,祖父母傷透腦筋,只好去找增谷麟先生商量。增谷麟先生是一名實業家,在SONY創立時提供了許多意見與資金。他是增谷家的三男,也是祖母的堂兄。他戰前創立寫真化學研究所(PCL,現今的東寶)、戰後就任東寶常務董事,亦曾擔任新東寶、日本寶麗多的社長。他十分擅長照顧人,戰前、戰後前往東京讀書、工作的境港人都借重了他的力量。他建議祖父母:「就讓他去東京闖一闖吧,他才會獨立。」
而且祖母常說:「我們只有一個兒子,真不想讓他做什麼賣鞋子的生意」,這句話也讓祖父有所動搖。那時候還沒有「攝影師」一詞,大家都稱照相的人是「照相師」。不過至少「師」這個字會讓人聯想到醫師、教師等職業,和畫家比起來好太多了──這一點軟化了祖父的態度。
家父中學畢業後一年,一九三二年春天,在增谷麟先生的協助下進入位於東京落合的東洋寫真學校就讀。
據說家父一抵達東京車站,便立刻前往丸之內大樓的相機店。他在那裡將祖父買給他的Piccolette,更換成併用6590毫米照片底板的Lily。
幾天後,他背著新的大型相機和來自境港、當時就讀慶應大學的友人鹿島治雄先生一起去淺草攝影。沒想到遇到一群混混,將他們團團圍住。
「我把身上僅有的五十錢丟在路上後拔腿就跑,後來只好從淺草一路走回新宿。」
之後家父再也不願意去淺草,並經常告誡我們:「淺草太危險了,你們絕對不能去那裡。」
東洋寫真學校開學前,家父支付每個月日幣十圓的費用,在位於日比谷的美松百貨店的寫真室學習。他從那棟樓拍攝了〈日比谷路口〉(1932)。
在東洋寫真學校就讀的三個月,從商業攝影的攝影與沖洗技術到藝術學,家父上了非常多的課程。由於他從中學起就漁獵攝影雜誌,對那些技術並不陌生,所以不覺得辛苦。比起在課堂上拍攝肖像照,他更享受在假日時,以東京為舞台拍攝具實驗性的作品。當時拍攝的〈水道橋風景〉更在日本光畫協會展獲得特獎。
在東京修業不到半年,家父便返回境港。當時祖父已將老家一部分改裝成附攝影棚的照相館。在白色洋房掛上招牌「植田照相館」時,家父才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