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滄海桑田的台江四百年
我喜歡臺南,除了她外在的人文資產,內蘊的濃郁人情,更是她結合歷史傳說的自然風貌。可惜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在地人,竟從未踏入台灣近代歷史起源地──古稱「台江」的濱海區域。然而,我對這片沿著海岸線的鹽分地帶,卻有著無可名狀的眷戀。原來,這一片平坦,甚或低於地平線的遼闊區域,曾吞吐我不少年少時期的慘綠情緒,就像王昶雄先生所寫的歌詞「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這一片美麗的地方,曾讓我看到五彩的春光與青春的美夢。
山丘上的傻瓜望見美麗新世界
我很討厭讀教科書,學校成績很差,國中畢業後,吊車尾的考入一所私中,竟還被留級。
我從不懷念大學前的求學生涯,然而不免憶想:自己能在那近乎病態的學校待了四年,除了是我追求快樂的獅子座性格,更是這學校,就在古名「台江內海」的大「安南區」邊緣。我仍記得,高中課堂上,我大多時候在做白日夢,教科書上更被我畫滿了連環圖畫,就連下課短暫十分鐘,我都喜歡衝到圍牆邊,對著牆外、廣大的原野及天空發呆:若自己能變成一隻飛鳥,遠離這些框架、體制,該有多好?
說來諷刺,每天上學,我最期待的就是放學後,能坐上與市區反方向的公車,往更偏遠的大安南區來。在空蕩蕩的車上,我貪婪地飽覽沿途所見的大小村莊、農田、魚塭、廟宇,就連空中的雲彩、飛鳥,都讓我興奮,至於原野上的炊煙及鄉間小徑上的陌生人,都激起我少年特有的文藝情懷。也許是與校園訴求全然不同的美麗經驗,至今,我對那曾孕育我的教育體制,除了不敢恭維,更持懷疑態度。
我不是個不「尊師重道」的冥頑子弟,只是,我覺得這教育體系中的師長與所傳述的「道」值得商榷,他們傳遞的知識,大多只是狹隘的考試內容,離人生大道甚遠,甚至全然誤導。我若再就這命題繼續發揮,讀者諸君可能會覺得這與臺南及與我要書寫的「台江四百年」有何關連?這樣說吧:我在書中所有對臺南的觀感及情感,沒有一絲習自學校的教導!
且讓我與你分享一個難忘的經驗,為什麼書寫這麼一個龐大命題,我竟先對與人生信念養成有極大關係的「教育」發難?
高中某年暑假,我帶著一台極陽春的小錄音機,裡面放著英國作曲家──弗漢威廉士(Ralph Vaughan Williams .一八七二~一九五八)的提琴協奏曲〈雲雀飛翔〉(The Lark Acessding)卡帶。我一個人從東區家裡出發,坐上公車,經過校門往安南區來,我在一個靠海的據點下車,在悠揚的提琴樂音中,我竟在那空靈天地待了一整天,那田埂後端仍在興建的龐大廟宇,和在其上耕作的農人,甚至溪流出口處、木麻黃、防風林後的沙灘與海洋,及偶爾掠過我頭頂的鳥群及燦爛陽光,都讓我驚歎不已。我盡情呼吸著帶著濃郁鹽味的空氣,甚至跪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仔細端詳,縱然身上只有足夠返家的車資,但在這靜好天地裡,我除了覺得不貧窮,更未感到孤單與無聊。
那天最大的驚喜,莫過於當我一路往南前行,竟隱約看見樹林後、安平古堡的紅色尖頂。原來,公車從市區出來,在內陸兜了這麼一大圈,但它們在海岸線上的距離竟是如此相近?日近黃昏,我仍貪覽美景勇往直前,更因為從位於市區的安平古堡回家,可節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未料,當我興高采烈的穿過防風林小徑、看到整座安平古堡時,卻發現約莫幾十公尺寬的鹽水溪,竟橫在低於陸地的沙灘前方,縱然溪面不寬,但深不可測的湍急溪水,竟讓我無法抵達彼岸。
為了趕上最後一班回市區的公車,我轉身火速趕路,卻意外看到火紅夕陽,以及樹林後成群出來覓食的白鷺鷥,我索性放寬心地放起法國作曲家比才的〈阿萊城姑娘〉長笛協奏曲,那向晚天地,在美麗樂曲中,靜謐和諧的宛若仙境。
我滿心歡喜地到家,寫了篇充當暑期作業的生活心得,裡面盡是對這塊土地的觀察與謳歌,然而我的真誠分享,卻被我的師長評為不努力向學的「不務正業」!甚至嘲諷我,成績如此之差,就是因為我成天在做虛無飄渺的鴛鴦蝴蝶夢。
不能當徹底把他打倒的紅衛兵,彼時,我很想用一首批頭四(Beatles)在一九六七年發行的〈山丘上的傻瓜〉(The Fool on the Hill)這首歌來反駁他,不過我還是打住,怕這會帶給我更大的麻煩,但這首歌詞卻具體反映出我深受壓抑的自憐心態。
「日復一日,那個如傻子般、張口大笑的人,筆直地佇立在山頭上,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在他們眼裡,他只不過是個山頂上的傻瓜,
但那傻瓜,從不做解釋,卻看到了太陽西下與世界的運行。
山頂上、那個頭在雲端裡的人,縱然有萬千想法,卻沒人願意聆聽,
但他卻看到了西下的太陽與世界的更替。」
雖然我沒有與師長抗爭,但我很有信心,那就是歌詞最後一段:
「山丘上的那人,從沒有在乎過那些人的閒言閒語,因為在他眼裡,
他們才是真正的傻子。」
這個社會還有不少像我當年學校師長、只注重學科成績的傻子,就以安南區境內很多以「寮」為名的地方,他們除了不知道來歷,更可能會覺得土氣十足,不值深究。然而,那卻是關係著台灣近代歷史:一個讓我們知道,自己打哪而來的基本常識。
汪洋台江,照映歷史的鏡子
原來,我所喜歡的大安南區在近三百年前,仍屬於台江內海一部分的汪洋一片,只有在緊鄰外海的台灣海峽區域有零星沙洲。清乾隆年間,這片區域開始有海埔新生地浮現。十九世紀初,流經這兒的曾文溪改道,造成內海快速淤積,沿海居民開始據地開墾,更在其上搭建可棲身的草寮,形成許多以「寮」為名的地名。至今仍存在的和順寮、五塊寮、中州寮、溪頂寮、下安順寮、頂安順寮、總頭寮、新寮、布袋嘴寮、溪心寮、海尾寮、本淵寮……,就是先民築草而居的具體事證。
而我們對這塊土地較熟知的是自明鄭以降、近三個半世紀的荷蘭殖民及明鄭時期為臺南奠下了近代歷史源頭,更留下了安平古堡、赤崁樓(原名普羅民遮城﹝Provintia﹞)至於一級古蹟的大天后宮更是改建至明寧靖王的府邸。而遲至清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年)才建立的五妃廟也都與這一頁前明歷史息息相關。
被神話的國姓爺鄭成功,一六六二年,在明永曆十三年(一六五九年)北伐失敗後率領水師,攻打已被荷蘭人占據近四分之一世紀的台灣。國人大多以民族觀點來看待這段歷史,但從世界史的觀點卻可看出,十六世紀崛起於西方的海權時代,竟為了經濟利益,可以越過半個地球,到遠東開疆闢土、尋找資源。葡萄牙的船隊甚至早在一五四四年,經過台灣時,因讚歎青蔥綠意的山林,而以福爾摩沙(FORMOSA)為這美麗的島嶼命名。
國姓爺鄭成功當年如何受媽祖娘一臂之力,光復台灣的傳奇,至今仍被當地百姓繪聲繪影的廣泛宣揚,百姓們甚至為了國姓爺當年究竟在哪兒登陸?竟在相隔極短的距離內,各建了一座體積龐大、各自奉為正統、供奉媽祖娘的「正統土城鹿耳門聖母廟」及「鹿耳門天后宮」。
一六八二年,降清名將施琅,奉康熙皇帝御旨前來征討台灣,明鄭一頁歷史隨著明寧靖王殉國,終於落幕。一六八四年,清廷納台灣入中國版圖,康熙皇帝定名為「台灣府」隸屬福建省。偉大的康熙皇帝為安撫明鄭軍民喪國之痛,更聽從施琅建議,將原明寧靖王府邸改為祀奉媽祖娘的大天后宮,也成為全台唯一官祀的媽祖廟。而施琅對媽祖娘助他收服台灣的宣傳,與前朝的國姓爺相較,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當地百姓也許是瞧不起變節的施琅,更或驅逐韃虜比宣揚內鬥(內戰)來得重要,大多不愛講述這段傳奇。
後代子孫,或許為媽祖娘在極短時間內,立場改變,前後幫助鄭成功及康熙皇帝這兩個敵對政權收復台灣,覺得不可思議?或認為這些帝王將相,為了政治目的,連神都敢褻玩的、製造神話?然而不論這些改寫歷史的風雲人物,動機究竟為何?在人類歷史的舞台上,他們可都是相當了不起的不尋常人物,而被他們宣導的宗教神話,也確實達到了安定與教化人心的目的。
縱然有禁移民政策,大清帝國仍無法阻撓閩南子民跨過黑水溝,到海峽對岸的蕞爾小島建立新天地。為安定移民不安的心理,伴隨他們而來的神祇,造就了台灣豐富的民間信仰。在台江內海這段,最著名的除了媽祖,就是無所不在的王爺信仰。位於南鯤鯓的五王廟甚至是全台香火最鼎盛的廟宇,而西港慶安宮,三年一度、為期四天的燒王船建醮活動,更是這信仰最壯觀體現。
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清廷戰敗,隔年與日本簽定「馬關條約」,將台灣、澎湖與遼東半島割讓給日本,本就不得志的光緒皇帝,更悲憤直言:「台灣割,天下民心皆去。」此後,日本隨即展開對台灣的高壓殖民統治。一九三○年更發生了血腥的霧社事件。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國民政府收復台灣。戰後初設臺南縣安順鄉,隨即於一九四六年三月十日併入臺南市轄區,更從安順、臺南各取一字,合稱「安南」。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發生。
歷史像一面鏡子,你以什麼高度看它,它就展示給你眼界能及的範圍。
就以現在仍有人炒作的二二八事件為例,二次世界大戰後,因政權移轉,新舊勢力糾葛等諸多複雜因素,全球各地同時期都在發生類似的不幸事件,若我們只將這現象歸咎於單一惡質「政權」,或某些特定人物,實在是嚴重低估與簡化了它在歷史上的成因,更平白糟蹋了這些悲慘事件所能帶來的反省與啟示。
信任、尊重,孕育無私奉獻
至於台灣獨立議題,我曾開玩笑地對朋友說:融合原住民、漢人、日本人與西方的文化,台灣早就以自己的方式,在漢人世界中耕耘出非常獨特的文明。為此,反而成為全球中國文化保留最好、最富創新的地方。而最能反映這文化特質的就是台灣特有的濃郁人情──一種只能在彼此信任、尊重的生活環境裡,才能孕育出的特質。這可是彼岸「過了段連鬼都不想過的日子」的黎民百姓無緣經歷與極度企盼的。〈花鼓歌〉的作者黎錦揚曾在他的自傳中以這句話來形容他的兄長、〈夜來香〉這首歌譜曲者黎錦光先生在大陸的生活。
我喜歡臺南,雖經歷了無數政權轉移,卻仍將文化特質具體落實在微妙的人際關係、顯見的人文遺跡,甚至待人處世的生活哲學上。她的外貌雖然變了很多,但那教人從心底感到溫暖,以臺南人為榮的特質仍在成長、延續,它能擴張到什麼程度?端賴我們是否能保有信心、願發心維持與發揚它。
台江四百年,應證了滄海桑田的不變道理,今日的七股,仍有昔日台江內海最後一絲遺跡面貌,那就是有廣大候鳥群棲息的潟湖地帶。隨著西濱公路的興建,昔日交通不便、難以抵達的大小村落與自然景觀,今日都可一一抵達,若能親自走訪一趟,甚至待上一段時日,也許就能從天地自然與悠遠歷史文化的大格局裡,找到更開闊的生命動力與目標。
我在地廣人稀的台江區域漫遊,位於北門鄉的台灣烏腳病防治紀念館,讓我深深震撼。由於昔日沒有自來水,當地百姓長期飲用含砷的地下水,而普遍罹患學名壞疽的可怕疾病。患者隨著肢體變黑、壞死,甚至截肢,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篤信基督,於二○一四年逝世的王金河老先生(一九一六~二○一四)和包括有外籍傳教士的醫生志工,自一九六○年起長期駐守北門鄉,服務被疾病折磨不堪的烏腳病患,他的懿行撫慰被疾病所苦的人,更由於無私的奉獻,使這疾病獲得重視,在政府與民間通力合作下,自來水全面普及後,終於消滅了這可怕疾病。而長期飲用含砷地下水對人體影響的研究,更被全球引用,作為人類飲用水受污染的重要參考。美籍傳教士孫理蓮牧師娘與夫婿孫雅各於一九六○年在北門鄉建立免費的烏腳病診所,與王金河先生及一九七○年因往義診途中車禍去世的謝緯醫師為診所鐵三角。一九八三年孫理蓮女士歿後,與夫婿同葬於嶺頭台灣神學院。
不論我們以何種觀點看待或評論已成歷史的人物,那些能奉獻自我,解救他人疾苦之人,仍是地球上最值得效法與尊敬的人。
台江除了「寮」還有很多以「鯤」為名的地方,例如鯤鯓、南鯤鯓、青鯤鯓。原來「鯤」 是一種傳說中的大魚,出自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先人以鯤為地名,竟有個大器期許。所謂的蕞爾小島,不過是個地理概念,為人心胸、大可不必因此氣短。我不免想起清朝船政大臣沈葆楨,在大清據台一百九十年後,為順應民心,在府城興建紀念鄭成功的「延平郡王祠」,親手所寫的對聯:
「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
也許我們可以一種更宏觀、更了解自己在世界所處位置的角度,來重新解釋一些我們熟知或仍不了解的事物?在我又要吊書袋時,最好就此打住。
觀顧他人,渡人生海
台江有豐富的海鮮,尤其是外海養殖的海蚵,鮮美異常,品質更居全台之冠。有回好友何興中老師因我難得返台,特地帶我到這兒看海和品嚐現採的現烤海蚵。在享用這頓物超所值的美食前,何老師卻突然心事重重的對我說,請幫他記住,自己曾有這麼快樂的時光!我大惑不解的盤問他?他才忍住情緒的對我說:自己的父親病重,才剛被醫生宣告束手無策、無法治療……
這就是臺南人,寧可自己難過,都不願簡慢外地來的朋友。
我一時找不到安慰的話語,只能認真地對他說:只要他願意,我會陪他這一段,我們攜手共度。我更對他說:只要我們快樂、良善,又懷抱希望地認真生活,那就是對愛護我們、賜與我們生命的雙親,最可貴的回報。
望著不遠處那一片波梭海洋,和此間和善勤奮的百姓,我不禁臆想:數百年前,冒著生命危險,渡過黑水溝,到這墾殖的先民,不也是懷抱著這樣的期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