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小寶藏
「我看得背脊發涼:這正是北歐神話『諸神的黃昏』(Ragnarök),
〈女巫預言〉詩篇中的世界末日的原始預言。
我感到激動不已,覺得自己與「深層時間」連在一起。
這份手稿還能再保存另外一個七百年嗎?直到二七〇〇年?
我們的語言與文明能夠持續那麼久嗎?」
有一天,我受命要在樓上的小畫廊辦一個手稿展,由文獻學者吉斯利・西古德松(Gísli Sigurdsson)負責策展;他要我跟著他走到地下室一扇厚重的鋼門邊,然後拿出三把鑰匙。當他拉開鋼門,我赫然發現這裡正是存放手稿的地方,是冰島文化史的神聖心臟。我的身邊都是令人歎為觀止的歷史寶物,裡面是羊皮紙手稿,最古老的可以追溯到一一〇〇年左右,描寫在逝去的年代裡發生的事件;裡面是冰島傳奇的原稿:有維京人與武士、有國王、也有古代的法典。吉斯利走到架子旁,打開一個盒子,取出一小本手稿,小心翼翼地交給我。
「這是什麼書?」我低聲問。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放低音量,只是在那個空間,就覺得應該要小聲說話才對。
「這是《皇家手稿》(Codex Regius),也就是《Konungsbók》——《國王之書》。」
我像是親炙大明星的追星族一樣,突然覺得腿軟。《皇家手稿》內有「詩體埃達」(Poetic Edda),是全冰島——甚至整個北歐——最偉大的寶藏,是北歐神話的第二大來源,也是許多著名詩篇的最早手稿,如〈女巫預言〉(Völuspá)、〈高人箴言〉(Hávamál)、〈索列姆之歌〉(Thrymskvida)等,更是華格納、波赫士、托爾金的主要靈感來源。我覺得好像是將貓王本人抱在懷裡似的。
手稿看起來很不起眼。以其內容與影響力來說,應該是穿金戴銀、華麗貴氣才對,但是實際上,卻是又黑又小,幾乎像是一本魔咒書。書本老舊卻不乾癟,漂亮的褐色羊皮紙上有簡單清晰的字體,幾乎沒有圖畫,只有少數幾個放在字首的字母有花體字。這是「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最古老證明。
文獻學者講謹慎地翻開手稿,指著書頁中央一個清晰可辨的S,跟我說:「你唸一下。」於是我瞇起眼睛,看著手稿,直到我辨識出其中內容:
「Sól tér sortna sígur fold í mar.」
(太陽昏暗,陸地下沉,天上閃亮的星星消失,巨大的灰燼燃燒,烈焰吞噬天空。)
我看得背脊發涼:這正是「諸神的黃昏」本尊,〈女巫預言〉詩篇中描述世界末日的原始預言。原來的句子就是一長串的字,不像印刷成書後的詩都有分行分段。不管是誰在七百年前寫下了這些字句,我都算是跟他有了直接的接觸。我突然對周遭環境超級敏感起來,害怕不小心咳嗽或是將手稿掉在地上,甚至連在這麼靠近手稿的地方呼吸都覺得罪孽深重。或許這是反應過度了,畢竟這手稿曾經在潮濕的草皮屋裡存放了五個世紀,然後裝在箱子裡,放在馬背上,運過了湍急的冰川,直到一六六二年,才從丹麥以船運回來,送給腓德烈克三世國王做為獻禮。我感到激動不已,覺得自己與「深層時間」連在一起。我跟寫這手稿的人講同樣的語言。這手稿還能再保存另外一個七百年嗎?直到二七00年?我們的語言與文明能夠持續那麼久嗎?
人類這個物種只保存了少數的神聖古老神話:像是主宰天地的力量與神祇、像是創世紀與末日的概念等等。我們有希臘、羅馬、埃及和佛教的神話,有興都教的世界觀、猶太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世界觀、還有一點點破碎的阿茲特克人的世界觀;北歐神話也是一種這樣的世界觀,因此《皇家手稿》甚至比〈蒙娜麗莎〉還要重要。我們對於北歐神祇、英靈神殿與諸神黃昏的認識,絕大多數都來自此書;這份手稿是取之不盡的靈感來源,更是信仰與藝術的泉源。由此產生的作品有現代舞、死亡金屬樂團,甚至還有當代的好萊塢經典作品,如:漫威影業出品的《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Thor: Ragnarok),在片中,索爾與好友浩克聯手擊敗了叛變的邪神洛基、火焰巨人蘇爾特爾、冥界女神海拉與令人不寒而慄的巨狼芬里爾。
我將手稿放進小型貨運升降梯送到樓上,同時從一座狹窄的樓梯快步跑上樓去迎接,然後慎而重之地將書放在小推車上,推著車走過長廊,再安安全全地將它鎖進玻璃櫃中,像是躺在保溫箱裡的早產兒一樣受到嚴密保護。在接下來的那一整個星期,我都受到惡夢所擾,在夢中通常都是在市區裡搞丟了那本書;有一次,則是在走廊上遇到一個推著清潔車的婦人,接著就預知了一場文化災難:手稿掉進一桶肥皂水裡,浮起來的時候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紙上一字不剩,像是一塊白板。
【03】未來對話
「想像一下。兩百六十二年。那是妳橫跨串連的時間長度。妳會認識在這段時間裡的人。妳的時間也是妳認識和妳愛的人的時間,是形塑妳的時間;而妳的時間同時也是妳可以認識和愛其他人的時間,是妳可以形塑的時間。妳可以用雙手碰觸到兩百六十二年。妳的祖母教妳,妳又教妳的曾孫女。妳可以直接影響到未來,直到二一八六年。」
「妳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重要。妳們每一天都在創造未來。」
【05】上帝之廣袤無垠中的萬物俱寂
阿尼爺爺辦公室裡的柚木書架上,堆滿了花的選集、赫內多爾・拉克斯內斯(Halldór Laxness)的著作,還有全套的《冰川》雜誌(Jökull)——冰島冰川研究學會出版的期刊。書架上還有我最喜歡的一本書,班尼迪克特・格隆達爾(Benedikt Gröndal)的一本關於鳥類的大部頭書。有一天,我發現書架上有一本美麗藍皮書:赫爾吉・瓦爾帝森(Helgi Valtýsson)在一九四五年出版的《麋鹿之鄉》(In Reindeer Country),內容是他跟攝影師愛德華・席谷格爾森(Edvard Sigurgeirsson)在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三年,以及冰島獨立的一九四四年,三度前往瓦特納冰川北部高地的過程。他們的探險隊追尋冰島最後一個麋鹿族群的行蹤,他們是一七九七年第一隻被帶進冰島的麋鹿後裔。麋鹿曾經遍布全國各地,從最遠的北端到最南的雷克雅內斯半島(Reykjanes Peninsula),但是後來近乎絕跡。最後一個倖存的族群生活在布魯阿爾冰川(Brúarárjökull)下的一個神祕山谷,他們在一個叫做克林吉沙拉尼(Kringilsárrani)的地方生養小鹿。
赫爾吉是一位浪漫派、進步派的詩人,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寫自己那本《夢土:驚嚇國度的自助手冊》(Dreamland: A Self-Help Manual to a Frightened Nation)時,竟然沒有注意到他這本關於麋鹿的書,因為我在書中捍衛的冰島高地,正是他書裡所描寫的那個地區。我一翻開《麋鹿之鄉》,就立刻被書中的手繪照片和旅遊記述所吸引;但是書中文字絕對不是一般登山旅行的日常流水帳,反而不時有華麗的詞藻傾瀉而出,與其說是旅遊敘事,還不如說是巴洛克式的詩篇:
荒漠的高地是一片廣袤的胸懷,擁抱著群山青翠。高地的靜穆令人為之肅然,傾聽得……出神入迷,彷彿聽到自己靈魂的呼吸,那種早已遺忘多年的本質。你在此地,才第一次感受到靈魂的浩瀚廣不可測;站著不動,感受對自我靈魂的神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崇敬,那種深沉的靜默讓人驚心動魄。迢遙悠遠、群山青翠、大冰川的冰帽、靜默的沉重低語——這一切全都映照、迴響在你靈魂的穹頂之下,天地之間的蒼穹,正是靈魂寛廣的地界。回音宛如震顫的鐘聲,在上帝之廣袤無垠、孕育萬物的靜寂之間繚繞迴盪,令人感動欲泣,與天地合而為一。
我大聲朗讀,唸到「在上帝之廣袤無垠、孕育萬物的靜寂之間繚繞迴盪,令人感動欲泣」之後,停頓沉吟良久。我讀過許多莊嚴的自然詩,卻從未見過如此崇高的文字。這個片段並非單獨的例子:這整本書不只是一份旅遊敍事,而是一篇宏偉的宣示,告白對大自然的愛。赫爾吉寫了一首讚美詩,頌揚冰島東部和瓦特納冰川北部的荒野,特別是克林吉沙拉尼,那個地方在冰島是獨一無二的,而且確實是在偏遠的荒野。克林吉沙拉尼曾經是類似島嶼的楔形地,面積有五十平方公里,高出海平面六百公尺,地表覆蓋著植被;一邊是布魯阿爾冰川,另外兩邊則是兩條未經探測、幾乎無法通行的冰川河流,圍成一個三角形,將其團團圍住。上面有冰川峰和所謂的冰磧層——也就是冰川在一八九〇年向前推擠時遺留下來的肥沃土堆,幾乎就像是冰川捲起了表土植被,然後放在前面,再如同鋪地毯似的攤開來。有些土堆可以高達十公尺,在現代地質學上,可說是無與倫比。只有在瑞典的斯瓦爾(Svalbard),可以看到這種前面有隆起土堆的冰川地形。
赫爾吉與愛德華來到這個幾乎杳無人跡的廣袤荒野,愛德華拍攝照片和影片,赫爾吉則記錄他們的旅程,寫下他在面對壯麗山景時的內在反思。當赫爾吉離開此地時,他的心中充滿了遺憾:
我的同胞跟克林吉沙拉尼和瓦特納冰川道別後,或許好一陣子會再見,但是我卻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想到這裡,特別勾起我心裡一股苦澀的失落感和神秘的渴望。[……]只要你睜開全身心靈的眼睛,看過此地的風景,就再也不會忘記這裡黃昏的藍、協調的色彩與地形輪廓。不受打擾的平和、荒野的沉靜,都超過世俗的體會,昇華成一種更高的智慧——如細流湧泉我們像是蒙塵罩霧的心智與靈魂。
赫爾吉・瓦爾帝森出生於一八七七年,成年時正好遭遇第一次冰島獨立運動的精神在這些水域餘波盪漾。赫爾吉形容他在克林吉沙拉尼的時間是一種精神啟蒙。他將文字寫入百餘年的傳統,在這樣的傳統中,真正的男子氣慨是要會寫詩頌讚鴴鳥、杓鷸與山中湖泊,要會對著夏日、山巒、開遍野花的山坡與希望本身唱情歌;儘管他經歷過另外一種更嚴酷的社會現實——嬰兒夭折、貧窮、疾病——他仍然追求這樣的傳統。不過這種浪漫的生命觀向來以其溫和高貴聞名;在冰島文學中很難找到更好例子,更純潔無瑕地崇敬禮讚大自然。我們可以說,在赫爾吉・瓦爾帝森寫這本書的那一刻,浪漫主義的哲學找到了最完美的化身。赫爾吉以流傳百年的浪漫主義詞彙,以氾流的巴洛克隱喻,捕捉到高地的神韻。
從一九三九年八月底到九月初,赫爾吉與愛德華第一次去克林吉沙拉尼,停留了兩個星期,完全與外界隔絕。等到他們回來時,德國己經入侵波蘭,正式改變了赫爾吉與愛德華所信奉的世界觀。這本書在一九四五年出版,正是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那一年,也是冰島文學出現現代「原子詩」的那一年。整個世界失去了原有的純真,悲慘的戰爭讓很多人質疑他——那個所謂的上帝——跑到哪裡去了。那些大言不慚地信仰還有頌揚全能上帝和諧之美的書籍,都再也賣不出去;於是詩人開始寫晦澀難懂的現代主義詩篇。史坦因・史丹納(Steinn Steinarr)寫〈時間與水〉,其他的詩人則寫死亡之後什麼都沒有發生的「空無」。霍朵拉・碧昂森(Halldóra B. Björnsson)則寫道:
在大地的冰冷黑暗中,我們的旅程結束了
再也不知道旅程發生了什麼。
歐洲遭到戰火焚毀,但是戰爭改變了世界,讓無數的工業崛起。航空工業徹底改頭換面,金屬製造業也是;核能工業問世,大量生產擴張,其產能顯而易見。為了因應製造炸彈和飛機的需求,全球鋁業在短短幾年內,成長了十倍。美國政府要求美國鋁業公司在三年內新建二十座工廠,還優先給予融資與原料,以加速生產。
然而,到了戰後,生產速度並沒有減緩;隨著拋棄式消費經濟的誕生,鋁業為他們的產品找到了新的通路。有創新精神的設計師開發出各式商品,如碗盤、餐具、食品包裝、鋁箔和其他有價值的東西,讓消費者用過一次即丟;他們採用高耗能的鋁罐來裝飲料,讓消費者喝完即丟,而不像玻璃瓶可以清洗回收。這樣的思考模式與前一個世代那種惜物敬物的價值觀背道而馳,他們學會什麼都不丟,飯菜要吃乾淨,東西壞了要修理,什麼都可以使用。
包裝產業與消費社會結合,創造了對原物料永無止境的需求,其結果就是入侵全球各地尚未開發的領域,速度雖然緩慢,但是卻一定會發生。二〇〇二年,消費機器的觸角伸入地球最北端的角落:決定讓克林吉沙拉尼沉入規劃中的克林吉沙拉尼水壩後方五十平方公里的蓄水庫底下。為什麼呢?替位在雷達爾峽灣(Reydarfjördur)的美國鋁業公司煉鋁廠提供政府補助的電力。這個工廠生產的鋁,有一部份被美國人扔進了垃圾堆;光是鋁罐,每年就製造出相當於美國商用航空機隊四倍體積的鋁垃圾。如果美國的鋁罐可以回收再利用,就可以減少三到四座這樣的工廠。
二〇〇六年秋天,當卡拉努卡爾水壩(Kárahnjúkar Dam)大功告成,赫爾吉書中描述的「上帝之廣袤無垠的萬物俱寂」及其整個周遭環境,終於全都沒入兩百公尺深的冰川泥水底下。但是那個地方並沒有永久淹沒,因為水位高低起伏,總會有幾平方公里稍有淤泥的美麗水岸浮出來。每年春天,這塊沒有生命的土地就會出現,像幽魂一樣的蒼白。如今這個世代的地球子民,每年都名符其實地將數以千計的珍寶丟進垃圾堆,克林吉沙拉尼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15】北緯64度35分378秒,西經16度44分691秒
以地球溫度上升的情況來說,瓦特納冰川的主要注出冰川會在未來五十年內消 失;就連瓦特納冰川本身,也會在一百五十年內,幾乎完全消失。如果地球的平均 溫度以攝氏兩度以上的速度增加,冰川消失的現象會發生得更快。
在我祖父母出 發前往冰川探險時,冰川是偉大與永恆的象徵,就像是海洋、山脈和天上的雲。 一九五五年,冰島境內有許多注出冰川的位置都比他們在世紀初的位置要退後一些,但是瓦特納冰川依然不動如山,像個永恆的白色巨人。瓦特納冰川變動的規模 是以百年、甚或千年為尺度;不過現在,卻是以人類的尺度計算:一百年縮減百分 之十是高速;一百年縮減百分之百則是災難。如今,巨大的注出冰舌每年退後數十甚至數百公尺。像瓦特納冰川會在一個人有生之年消失的地質現象,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理解範圍。
看了阿尼爺爺在冰川上拍攝的影片,我曾經跟他說,他應該多拍一些胡爾達奶 奶的畫面,因為我認為,她只有年輕一次,而冰川與風景則是永遠都有機會可以拍。 但是我錯了。原來,冰川的壽命跟人一樣轉瞬即逝。阿尼爺爺拍攝的影片記錄了再 也維持不了多久的風景。如果我最小的女兒活到她曾祖父的年紀,那麼她到二一〇三年都還會活著,想到那麼久遠以後的事,聽起來純屬科幻小說的臆測。但是到了 那個時候,斯凱歐阿爾冰川(Skeidarárjökull)早就已經消失,朗格冰川則幾乎完全消失,荷夫斯冰川也是一樣。
原本冰川碰觸到天空的地方,屆時就只剩下天空。我們的孫輩就只能看著舊地圖,想像著用冰做成的山,努力理解其性質:一千公尺高的冰塊填滿整座山谷?他們在腦子裡畫線,將群峰連接起來,想像著讓全世界最高的大樓都相形見絀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