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意義」的意義(節錄)
人類在宇宙中有沒有特殊的地位?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有何意義?我相信我們如今對宇宙和人類已經有了足夠的認識,可以提出這些問題,並且得到可以驗證的答案。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來透視那面黝暗的鏡子,實現先知保羅的預言:「如今我所知道的有限,但那時候就要完全知道了,就像我已經被完全知道那樣。」然而,到目前為止,我們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人類存在的意義,絲毫並未如同保羅所預期一般顯現出來。讓我們來談談這個問題,讓我們一起來想一想。
為了尋求答案,讓我們共同踏上一段旅程。在這段旅程中,請容我擔任你們的嚮導。這一路上,我們將先探索人類的起源及我們在生物界的位置(這些問題我曾經在另外一本書《社會如何征服地球》〔The Social Conquest of Earth,暫譯〕中探討過)。然後,我們將輪流從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角度來探討一個比較難的問題:「我們將往何處去?」以及另一個最難的問題:「何以如此?」
我認為,我們如今應該可以試著整合「自然」與「人文」這兩大知識領域了。如果能夠得到一些幫助,人文學者是否願意涉足科學的領域?與其以一人的心力編造科幻小說中虛構的異想國度,他們是否願意探索集結眾多科學人的心智所呈現的新世界──一個遠比前者更多采多姿的真實世界?詩人與視覺藝術家們是否願意跨越他們平素的夢想範疇,在真實的世界中探尋那些從來不曾被探索過的面向、深度和意義?他們會不會有興趣了解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Human, All too human)所指的「位於知識與想像領域外圍的繽紛彩虹」究竟是何等模樣?若要尋求意義,這彩虹地帶乃是我們應該前往的所在。
「意義」這個字眼一般指的是「意向」,而「意向」代表有某種「規劃」。既有「規劃」,背後當然有著一位「規劃者」。這意味著任何一個個體、過程或事物之所以存在,是這位規劃者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刻意製造的結果。這是目前各宗教組織的世界觀──尤其是他們的創世論──的核心。根據這樣的觀點,人類之所以存在是為了達成某個目的。每個人之所以來到世上也有其目的。無論人類全體或個人的存在都有其意義。
但「意義」這個字眼還有另一個更廣泛的意涵。它代表了一個很不一樣的世界觀:意義源自歷史上的偶然事件,而非規劃者的意向,也就是說:沒有事先規劃這一回事。一切都是各種自然因果關係層層交疊作用的結果。歷史只是根據宇宙的通則來發展。每一個事件都是隨機發生的,但卻會改變後來的事件發生的機率。舉例來說,在生物演化的過程中,物種為求生存而發展出的某種適應環境的策略,會使得其他若干適應策略更有可能出現。這種闡釋人類和其他生物的存在「意義」的概念,乃是科學人所抱持的世界觀。
在無數種可能性當中,宇宙和人類為何會演變成現今的局面,這當中存在著第二種意義(也是包含更廣的一種意義)。但是在過去的年代中,當愈來愈多複雜的生物個體和過程相繼出現時,生物的行為愈來愈表現出目的性,因此也具有第一種意義:最早的多細胞生物只有感覺系統和神經系統,後來逐漸發展成具有組織能力的大腦,最後便出現了可以實現意向的行為。無論蜘蛛有沒有意識到牠織網的行為會有什麼結果,牠之所以編織蜘蛛網乃是為了要捕捉蒼蠅。這便是蜘蛛網存在的意義。人腦也是根據同樣的道理演化出來的。一個人所做的每一項決定都具有目的上的意義。但做決定的能力以及這樣的能力是如何形成、為何形成,以及它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則是屬於較廣泛的、科學上的意義。
當人類有了做決定的能力後,也必然有能力可以想像未來的各種可能性,並且進行規劃,並在這些可能性中做選擇。這是人類獨具的能力。至於我們能把這種能力運用到什麼程度,則要看我們對自己是否有正確的認識。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是如何變成現在的模樣的?何以如此?其次便是:我們對未來的各種展望具有什麼樣的意義?
2.解開人類之謎
要理解現今人類的境況,我們必須明白人類這個物種在生物界中演化的過程,以及導致它演變成史前人類的種種情況。這是一項很重要、也很艱難的工作,不能完全交由人文學科來承擔。人文學科的許多分支(從哲學、法律到歷史和創造性藝術等等)已經以各種方式反覆描述了人性的種種特質。儘管其中不乏才華洋溢、精細優美的作品,但它們並未解釋為何在諸多我們所能想像到的特性當中,獨獨人類具有這些(而非其他)特質。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人文學科迄今尚未──也將永遠無法──完全掌握人類存在的意義。
那麼,就我們所知,人類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物?要解開這個巨大的謎題,關鍵在於人類誕生的環境與過程。人類之所以會臻於現今的狀況,乃是歷史的產物。此處所謂的歷史不僅是指六千年的文明,也包括在此之前的數十萬年。我們必須以整體的眼光來探討人類這段期間在生物學和文化上的演進,才能徹底解答這個謎題。也唯有以這樣的縱深來檢視人類的歷史,我們才能了解人類如何興起並存活至今,且其原因何在。
大多數人喜歡把歷史解釋為某種超自然力量所規劃的產物,並認為我們應該禮讚這樣的力量。但隨著我們對真實世界的知識不斷擴充,這樣令人安慰的解釋已經愈來愈無法成立了。如果以科學家的人數和科學期刊的數目來衡量,在過去這一百多年間,科學的知識每十到二十年就增加一倍。在過去,人類存在的意義是由宗教界(透過有關創世的故事)及人文學界所共同賦予的,但時至今日,科學界與人文學界應該考慮彼此增益,共同為人類存在之謎尋求一個更站得住腳的答案。
首先,我要指出的是:生物學家已經發現,人類發展出高等社會行為的模式與其他動物類似。在針對成千上萬種動物(從昆蟲到哺乳動物都有)進行比較與研究之後,我們得出了一個結論:再複雜的社會體系都是從「真社會性」(eusociality)發展而來。所謂「真社會性」,簡單的說,就是指一個社會該有的狀態。就定義上來說,一個具有「真社會性」的群體,其成員會與不同的世代共同照顧幼體,同時成員之間會分工,由某些成員放棄自身的繁殖機會(至少是一部分的繁殖機會)以期增進其他成員繁殖成功的機率(一生的生育數量)。
從幾個方面來看,「真社會性」的出現可說是一個奇特的現象。首先,這種情況極其罕見。就我們目前所知,過去這四億年間,在陸地上數十萬種動物當中只有十九種(分別出現在昆蟲、海中的甲殼綱動物,和生活在地下的齧齒類動物)演化出「真社會性」。即便加上人類,也只有二十種。當然,由於抽樣誤差,實際的數字可能遠高於此,但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可以斷言,發展出「真社會性」的動物相對來說數量還是很少的。
除此之外,已知具有「真社會性」的物種都是在非常晚期才出現的。在距今三億五千萬到兩億五千萬年前的「古生代」,昆蟲種類暴增,已趨近現今的數量。但在那段時期,並沒有任何「真社會性動物」出現。至於「中生代」,目前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在那段期間曾有「真社會性」的物種存活在地球上。一直要到距今兩億年到一億五千萬年前,才有最早的白蟻和螞蟻出現。人屬(Homo)也是在「舊世界」(Old World)的靈長目中演化了數千萬年之後,才在晚近出現。
儘管出現得晚,但動物在發展出具「真社會性」的高等社會行為後,卻開始在生物界中大放異彩。在已知的十九種「真社會性」動物中,只有兩種屬於昆蟲類(螞蟻和白蟻),但牠們卻稱霸整個地球的陸上無脊椎動物。在目前已知一百萬種現有昆蟲中,螞蟻和白蟻的種類雖然不到兩萬種,卻占了全世界昆蟲體重的一半以上。
回顧「真社會性」動物的發展史,我們不免會產生一個疑問:既然「真社會性」有這麼大的好處,為什麼這種高等社會行為如此罕見,又發展得如此之晚?答案似乎是:動物在演化過程中必須做出一連串特殊的改變,才能跨出邁入「真社會性」的最後一步。在研究人員迄今所分析過的所有具「真社會性」的物種中,邁向「真社會性」的最後一步,便是建造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窩巢,然後其成員再以此為據點出外覓食,並在窩巢內養育其幼體,直到牠們成熟為止。最初建造這種窩巢的可能是一隻雌性動物,也可能是一對已經交配的伴侶,或一小群組織鬆散的動物。窩巢造好之後,只要親代和後代一起留在其中,合作養育更多世代的幼體,一個具「真社會性」的群體就形成了。之後,這類原始群體的成員很容易就會分成兩大類:一類是喜愛冒險的食物採集者,一類是為了養兒育女、不願冒險的親代及照護者。
然則,靈長類動物是如何發展出這罕見的「真社會性」?古生物學家發現其實原因很簡單。在非洲,大約兩百萬年前,以素食為主的南猿人中,有一種改變了飲食習慣,開始吃肉,而且對肉的依賴比過去高多了。由於肉類雖然能夠供應很多能量,但來源卻很分散,因此牠們如果要像今天的黑猩猩或巴諾布猿(Bonobo,或稱倭黑猩猩)那般一整群攜老帶幼、組織鬆散地到處覓食,是很沒有效率的一件事。倒不如找一個營地(也就是窩巢)定居下來,再派一些成員出去打獵,並把牠們捕獵或撿拾到的肉類帶回去和大家分享。而這些負責狩獵的成員所得到的回報,則是有人幫牠們守護營地並照顧牠們的下一代。
社會心理學家在研究了現代人類(包括那些目前仍以狩獵、採集維生的部落,他們的生活形態讓我們可以一窺人類的起源)之後,做了以下的推論:古代的靈長類動物在開始打獵並有了固定的營地之後,心智能力也開始成長。牠們開始重視人際關係,團體成員彼此既競爭又合作。由於情勢不斷變化,需要費力因應,因此其難度遠比大多數動物社會那種到處漫遊、組織鬆散的生活方式更高。牠們需要有足夠好的記性,才能評估其他成員的意圖,預測牠們時時刻刻可能會有的反應。最重要的是,牠們必須有能力想像、並在心中演練未來與他人互動時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情景。
在有了固定的營地之後,這些人類祖先的社會智能就像無止境的棋賽一般不斷進化,到了今天已經達到了演化的終點。如今我們已經可以毫不費力地啟動我們那巨大的記憶庫,連結過去、現在與未來。這讓我們得以評估與他人結盟、競爭、建立親密關係、發生性行為或支配、欺騙、效忠、背叛他人的可能性與後果。同時,我們心中的舞台會本能地不斷上演他人的故事,並且喜歡將這些故事述說出來。其中最好的部分,就成了創造性藝術和政治理論等等如今被我們總稱為「人文學科」的高等活動。
我們智人最明確的演化起點是二百萬年前的巧人,或與巧人極為親近的物種。在巧人家族出現之前,古人類只是動物而已。大體而言,他們以植物維生,具有類似人的身體,但是腦容量與黑猩猩無異,不超過六◯◯C.C.。而從巧人開始,腦容量突然增加了,巧人是六八◯C.C.,直立人九◯◯C.C.,智人一四◯◯C.C.。人類腦量的增加,是生命史上複雜組織快速演化的少數例子之一。
然而,光是一群靈長類動物罕見地聚在一起、相互合作,並不足以解釋為何牠們會發展出如此大的腦容量,並逐漸演化為現代人,具有如此高強的能力。因此,演化生物學家也試圖找出,人類之所以會演化出如此高等社會行為的主要原因: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和環境因素,使得這些具有高度社會智能的動物有了更長的壽命和更高的繁殖率?關於這點,目前有兩個不同的理論。第一個理論認為這和「親屬選擇」(kin selection)有關:由於個體會幫助其旁系親屬(除了自己後代之外的親戚),使得同一團體的成員之間比較容易發展出利他行為。當個體對團體中所有成員表現出的利他行為,平均來說可以增加──而非減少──它所傳給下一代的基因數量時,這個團體就有可能會發展出複雜的社會行為。在這個過程中,個體的生存與繁衍所受到的整體影響就被稱為「總括生殖成就」(inclusive fitness亦譯做整體適存度、整體適應度)。主張一個團體是因此而逐漸演化的學說,被稱為「總括生殖成就理論」。
第二種、也是晚近提出的一種理論(在此聲明:我是這種理論的創始人之一)則主張:促使人類演化出高等社會行為的主因是個體的「多層次擇汰」(multilevel selection)。此一理論認為「自然擇汰」分成兩個層次運作。一個是個體的擇汰,也就是個體在和同一群體的其他成員競爭、合作時發生擇汰的現象;另一個則是群體的擇汰,也就是一個群體和其他群體在競爭、合作的過程中所發生的擇汰現象。當不同的群體之間發生暴力衝突,或者為了尋找並得到新的資源而相互競爭時,就有可能發生「群體擇汰」。目前已經有愈來愈多的演化生物學家支持「多層次擇汰」理論。這是因為近年有數學分析資料證明:「親屬選擇」只有在特殊狀況下才能運作,而且這些狀況極為少見。此外,在實際的案例中,「多層次擇汰」理論可以適用於所有已知具「真社會性」的動物身上,但「親屬選擇」儘管在理論上說得通,但在現實世界中卻比較──甚至根本──不適用。(我將在後面的第六章中,更進一步討論這個重要的題目。)
當我們仔細檢視人類的社會行為時,便可以明顯看出「個體擇汰」和「群體擇汰」的影響。舉個例子,人們總是對周遭人物的一言一行具有濃厚的興趣。從原始部落的營地到皇室的宮廷,人與人之間的談話內容往往都是在論人是非、說長道短。我們的心靈就像一張千變萬化的地圖,不斷標記著群體裡的其他成員和群體外的若干人士的狀態,逐一評估他們讓我們信任、喜愛、憎恨、懷疑、景仰、羨慕的程度,以及他們和我們交往的可能性。我們渴望加入團體,必要時我們甚至會自行組成團體。這些團體有各式各樣的據點,或重疊,或不同,可能很大,也可能很小。幾乎所有的團體都會與其他類似的團體產生某種形式的競爭。
無論我們以多麼溫和的方式表達,無論我們的語調多麼寬厚,我們往往會認為自己所屬的團體比其他團體優越,並且將自己定位為團體的成員。根據考古學的資料,自從史前時期以來,社會與社會之間一直都有互相競爭的現象,其中包括軍事上的衝突。
在了解「智人」之所以產生的主要原因之後,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的交會才有可能產生比較豐碩的結果。一旦有夠多的人士徹底認清整合這兩大學科所可能產生的效益,這將會造成巨大的影響。在自然科學方面,人們將會以不同的眼光來看待遺傳學、大腦科學、演化生物學和古生物學。在課堂上,學生們除了學習傳統的歷史學科之外,也將學習史前史,因為這兩者共同組成了這個世界最壯麗的史詩。
除此之外,我們在自負之餘,也要更嚴肅認真地檢視人類在大自然中的位置,學習謙卑。人類儘管在生物圈中高高在上,具有出眾的智力,也是唯一能夠感受到敬畏、具有驚人想像力的生物,但我們仍然是地球上眾多動植物當中的一分子,在情感和生理上都與它們密不可分,並且和它們有深刻的歷史連結。如果我們把這個星球當成前往某個更好的世界的中途站,那將會是一個非常愚蠢的想法。同樣的,如果我們把地球變成一艘由人類設計的太空船,地球也將無法永續存在。
人類的存在或許比我們所想像的更加簡單。沒有既定的宿命,沒有深邃難解的生命奧祕,也沒有競相要我們宣誓效忠的魔鬼和神祇。我們只不過是靠著自己的努力適應環境,因而得以在這個生物世界中存活的一個獨特物種,獨立而脆弱。若欲永續存活,我們就必須敢於突破現今仍存在於社會(包括那些已經極為民主的社會)的制約,秉持獨立思考的精神與理性,好好地認識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