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森林和人類的命運,自古以來就是密不可分,這句話不是借喻,而是如假包換的事實。聽在耳裡,我們可能覺得人類未來的命運,顯得特別黑暗與充滿恐懼,事實上,我們還是有理由抱持希望。樹木能夠形成高效率的社群協作體,它們可以輕鬆應付目前的氣候變遷,更不用說:想要移除大氣層中的溫室氣體,樹木是我們的最佳選擇,甚至比任何科技都有效;不只如此,樹木還能夠調節區域性的氣溫,並且顯著地提高雨量。
樹木做這些事情並不是為了我們,而是為了它們自己。它們喜歡不會太熱也不會太乾燥的天氣,跟我們人類不同,它們靠自身就可以將空調的溫度往下調。以山毛櫸(Buchen)、橡樹(Eichen)和雲杉(Fichten)為例,這種適應環境的能力不是天生的,而是在長成大樹的過程,一路上慢慢學會去應付詭異多變的大自然。另外,這個植物界的木本巨人,就跟我們人類一樣,每個個體都是獨一無二的 ── 所以,並不是每棵樹木的學習速度都相同,或是會歸納出相同的結論,並做出正確的選擇。
在接下來的閱讀旅程中,我會引導你們觀察樹木如何學習,還有為什麼對山毛櫸和橡樹來說,每次夏天的落葉不一定都表示出了問題。我還會告訴你們,怎麼樣看出哪些樹木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科學家對於瞭解「樹的祕密生命」這方面的研究,目前已經有非常長足的進步。不過說實在的,我們目前知道的部份,只是剛把樹木神祕的面紗掀開一小角而已。像細菌或真菌這樣的微生物,其實一直沒有受到真正的重視,主要是因為還有很多的種類,未被正確的分類和鑑定。對樹木來說,這些惹人厭的小東西,跟人類腸子裡的益生菌一樣重要──沒有這些益生菌我們根本無法生存。在這個被忽視的小宇宙裡,有著許多令人著迷的新奇事物,向我們宣告每一棵樹都是一個生態系、一個星球,上面住滿了許多神奇的生物。
我們把眼光放遠,樹木同樣也有驚喜給我們:森林促進大量空氣循環,將儲存在千里之外雲層的水分,帶往內陸,然後在某個或許沒有森林,就只是沙漠的地區形成降雨。
對於人類造成的氣候變遷,樹木不是被迫默默忍受的生物,它們反而是有能力,改變自己居住環境的塑造者。還有,若是環境變化太大的話,它們也會依情況作出相對的回應與修正。
樹木需要兩個要素,來將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以適應環境變化:時間與安定。人為干預只會讓這個生態系中的自然演替過程倒退,打擾森林新的動態平衡。現代的森林經營學,如何高度干擾這個生態系,相信大家在森林中散步,見證到這十幾年來最大規模的伐木時,馬上就能心領神會。但是,一切都還來得及!森林在何地點都可以迅速壯大擴展,只要我們不再去打擾它們。我們必須認知到一件事,人類不可能創造出一座森林,最多只能建立一座林場。我們能替樹木做的,就是放手讓森林自然演替。帶著不卑不亢的心態,與保持對大自然自癒能力的樂觀,人類的未來將會是一種顏色:綠色!
書摘 威士賀芬鎮(Wershofen)北方街,我們艾費爾山脈森林學院成立的地方,這條街的左側種了一整排紅花歐洲七葉樹(Rosskastanien)。這些紅花歐洲七葉樹為了應付去年二○二○的苦夏,採用了與歐洲其它樹木相同的策略:樹葉在八月時已由綠轉黃。有篇文章說,前年紅花歐洲七葉樹就已經出現秋天開花的現象,但這篇報導的解釋卻沒辦法說服我,文中提到因為氣候變遷,加重了樹木的生存壓力,更不用提潛葉蛾的危害以及真菌的感染,樹木已被逼到生死關頭,為了在死前,完成最後一次傳宗接代的使命,所以七葉樹在秋天又再度開花了。
這個解釋乍看之一下合情合理,但是它的邏輯是建立在「樹木對四季交替渾然不覺」的前提上。秋天開花無法結果,因為離冬天降臨只剩短短幾週,誰要是做這種蠢事,就是白費力氣外加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然而過去幾十年中,許多科學研究已證明樹木的生活作息,皆以白晝長短和溫度為依據,它們也能跟人類一樣,即使沒有月曆,仍可以按照自然時序過日子。關於這一點,我又找到一篇文章提供了似真非真的解釋:七葉樹搞錯了。夏天的乾旱、暫時性的缺水以及被迫中斷的光合作用,讓樹木以為沙沙秋雨是徐徐春日,它們完全搞不清楚四季變化的時序了。這個解釋實在是荒謬無比,因為我們應該也要從生物演化的角度,來探討這個現象。自然乾旱每幾十年時不時就會發生,紅花歐洲七葉樹如果這麼容易混淆,那它們到底如何演化超過三千萬年還長青不墜?一個物種若是常常做沒有任何益處又空耗體能的事,早就在碰到危機時因體力不支,從生存競爭中被淘汰了。
上面的兩個解釋根本都無法成立。古人云,言此必及彼:七葉樹在秋天開花絕-對-是-因為它們吃不飽,血糖低。不過它們的待辦清單上,卻遠遠不只有抽芽展葉(當然包括「被連坐」花苞)這個任務,現在樹木處於能量負平衡的狀態,孱弱無力,卻仍要拿出最後的儲備養分,萌芽張開「太陽能面板」重新開工,用以緩解冬眠前糖分吃緊的險情,但是糖分入不敷出的情況依舊不見緩減,開春要用的苞芽,已臨危受命下匆忙上陣,為了避免來年陷入一絲不掛的尴尬境地,七葉樹除了需要能量再長出一批新苞芽補充以外,還要執行另一項勢在必行的任務:既然苞芽都是長在樹枝上,那它們也得奮力長出許多新枝椏來。
我再強調這個觀點:樹木若因夏日緊急落葉,秋天反而餓肚子時,它們不只要展開嫩葉(再加上「被連坐」的花苞),還得育化出新枝條和新苞芽。樹木盤算著重新生產的糖分產量,應該可以熬過這個冬天,於是就睹一把冒險開工,可惜四季變化卻沒有為它們佇足,即使樹木心急如焚,形勢卻對它們愈來愈不利。九月開始,白晝已經是愈來愈短,能夠行光合作用的時間也跟著愈變愈少。不僅如此,再過不了幾週,典型的溫帶氣旋季節即將到來,溫帶氣旋登陸帶來了降雨,讓大地可以喝個半飽鬆口氣,但是厚實的雲層也同樣遮蔽了陽光,彷彿樹木的處境還不夠艱難,氣溫一日低過一日,寒霜初現的晚秋快要到了。
我們從北方街七葉樹的身上,觀察到一棵樹在十月如何忙得團團轉。它要忙著撤回葉片裡的儲備養分,葉子隨之呈現黃色或茶褐色,它動作要快,因為一旦初冬霜降驟至,氣溫跌至攝氏零下五度,這個植物界的木本巨人,就會被強迫進入冬眠,進而錯失落葉的大好時機,這也表示樹木也錯過了把葉子裡珍貴的養分,搬進儲藏室的機會,而它們若猝及不防的進入休眠狀態,來不及產生木栓質,封住枝椏與樹葉的連結後落葉,最終通常只能百般無奈的掛著片片褐葉過冬。當冬天暴風雪來襲時,我常常看到許多樹木因風阻增加,側向壓力太大攔腰折斷。
還好,多數北方街上的七葉樹都是模範生,在冬天前乖乖落葉,除了一些特別擔心不夠吃的樹木,在它們的同伴已換上金黃的秋色時,依然故我,綠葉如蓋,因為它們的糖分儲量還沒達到安全指標,便苦撐直至十二月中旬,嚴霜持續發威時才落葉,這實在是太晚了!依照統計,這些樹木通通都熬不過冬天,或在曼妙春天抽芽之前凋零,因為一年中樹木最耗體力的時刻,就是萌芽展葉之際:它們必須不斷向上泵水,讓全身充滿汨汨樹液,然後破蒙尖抽芽長葉,許多活力已衰退的樹木,面對這種生死存亡的考驗時,基本上是撐不下去在劫難逃了。
還好,威士賀芬鎮上那些吃不夠的七葉樹有個童話故事般的結局:它們都在春天鼓起二度醞釀出的新苞芽,千辛萬苦的展開嫩葉,現在終於可以高枕無憂的開工生產了。
@家族網絡的支援
七葉樹秋天開花萌芽的現象,幾乎在德國各處都可以見到,我在山毛櫸林裡卻一直沒看到。理論上,那兒應該也會有跟七葉樹一樣,算錯落葉時刻的山毛櫸,為什麼一棵也沒看到呢?依我推測,可能跟山毛櫸家族間,具有特別密切的連繫網絡有關。
山毛櫸透過它們地下交錯的根部網絡,互相支援糖液,幫助三餐不繼或奄奄一息的成員週轉能量。活力減退的山毛櫸,可能完全不需要重新萌芽,或重啟光合作用,只要靠家族成員拉一把便可渡過難關。而七葉樹的情況卻截然不同,它們遠離家鄉,被人類孤單的種在德國鄉村街道上,身邊沒有家族奧援,為了生存只能孤軍奮鬥了。
闊葉樹為了應付乾旱,發展出了一整套教戰守則,針葉樹卻是仍留著從遙遠北方家鄉帶來的習慣,這其實一點也不難理解,畢竟秋天落葉對針葉樹來說,跟喝水一樣簡單。它們會先汰換年紀最大的那一區針葉,松樹(Kiefern)的側枝上,通常有三區年齡不同的針葉:今年的長在枝梢最前端,向後一點的區段是去年長出來的,離樹幹最近那區是前年長的。雲杉的側枝上,甚至會同時有六區段針葉,其實再多它們也留不住,因為沒有針葉想退休的話,樹木會直接切斷養份供給將針葉甩下。這時橙黃橘綠紛紛落下的針葉,讓我們以為是秋天來了──不,這只是個美麗的錯誤。
面對闊葉樹的落葉表現,針葉樹完全不遑多讓,受到乾旱壓力時,它們也是如法炮製落葉調節水分收支,第一步同樣是先中止光合作用,再來拋下針葉減低蒸散面積,過去幾年的乾情發生時,只要待在我林區宿舍的花園裡,便可仔細的觀察針葉樹應付乾旱的不同步數。乾旱時,我當然時時會替宿舍四週的花圃澆水,避免花園裡的植物枯死,從這些人工水分受益的不只蜀葵(Stockenrosen)和廚房香草(Küchenkräuter),還有長在花圃附近的樹木,所以在二○二○年夏天熱浪來襲時,我們花園附近有棵一百四十歲的老松樹,依舊身強體壯屹立不搖。但不是所有的樹木,都有到這種特別待遇,許多離花圃較遠的針葉樹,都因為長期乾旱,被迫提早扔下一整個區段的針葉。從外觀而論,掛著兩年份還是三年份的針葉,有著非常大的天壤之別──只剩下兩區段針葉的老松樹,樹冠變得疏疏落落,看起來就像剛剛被拔過毛的公雞一樣。我家花園裡的松樹,也像是我家門前的露天實驗室,我可以天天觀察紀錄,針葉樹如何面對乾旱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