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此景的人都驚呼「奇蹟」
我二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實際照護患者。當時我又健康又有活力,從未生過病,不僅如此,我甚至未曾踏進過醫院,在分成兩組的團隊中,蘿賽特帶領的一組負責高齡者的病房,我的團隊則負責內科病房。內科病房中有一名體重約九十公斤的男性躺在床上。過去曾有兩位護理師為了移動這位患者而導致腰痛。
這位患者因為腦血管病變而半身麻痺。護理師一掀開被子,發現他從頭到腳都沾附了糞便。當時,成人使用的紙尿布尚未問世,只能使用像嬰兒尿布般的布或是棉花,無法包住整個臀部,糞便很容易外漏。
從來沒有一個人和這名男性說話。或許是因為他都沒有任何回應,所以大家認為也不需要對話。因此他總是閉著眼睛躺著。
護理師分別站在病床兩側,讓這名男性側臥,開始擦拭他的身體。一邊擦拭乾淨後,再將他的身體轉向另一側擦拭。護理師們的動作俐落熟練。如果沒有相關的知識技巧,應該無法幫身體沾滿糞便的人更換床單,還將身體擦拭乾淨吧!護理學校會教授複雜細瑣的規則,像是戴著沐浴手套擦拭,用一公升的水為患者清潔身體等,這些是我完全不知道的技巧。我的角色是像在實作現場教授學員「請留意,這種一直拱著背的動作會讓你腰痛,所以請將背部打直、膝蓋微彎」。
十五分鐘後,擦澡工作結束,護理師要幫患者換上乾淨睡衣。這時必須讓患者坐在輪椅上,而護理師在上週為了將患者扶起已經扭傷了腰。
因此身為講師的我要示範動作給大家看。但是,我卻不知該從何著手,開始有些慌張失措。畢竟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遇到病得如此重的患者。困窘的我來到他面前,向著他說:「可以麻煩您起身嗎?要坐到輪椅上囉。」這時,他突然眼睛睜開,抓住我伸出的手,起身坐到床沿。我拉著他的手,請他抓住我彎下的身體,就這樣成功地幫他身體移位,讓他坐到了輪椅上。
所有護理師看到這個景象都不自覺地驚呼:「這是奇蹟啊!」在此之前,護理師無論做任何事這位患者都毫無反應,更未曾配合。然而我們僅僅見面二十分鐘,他卻能自行起身。
事實上,護理師從未要求他「請您移動一下」。就是因為沒有人這麼做過,所以他也不會配合。換句話說,護理師腰痛的原因,是獨自奮力移動一名幾乎可自行坐上輪椅的患者。護理師視為「問題」之處未必就是問題,但經過這麼久的時間,大家才發覺癥結點在這個地方。我當下的疑問是「為什麼要躺在床上擦澡?」護理師的回覆是,三十多年來大家都是這麼做。
「因為學校就是這樣教的啊!」
在床上為患者擦澡是相當累人的事,更何況要用一公升的水把沾滿糞便的身體擦拭乾淨,更是難上加難。如果患者可以自行坐上輪椅,護理師就能將患者推至浴室清洗,五分鐘就能清洗乾淨。這應該是更簡單易行的方法。我在工作結束後和蘿賽特熱烈討論著這件事。
儘管那時我和蘿賽特對照護患者的手法一無所知,但是若有人在照護現場遇到困難找我們諮詢,我們都能針對狀況提出不錯的解決辦法。雖然,當時我們還沒確立一套成熟的照護技巧,但是一旦有我們參與,有許多患者都能夠站起身來,長年不說話的人也都會開口說話。雖然我們不知道確切原因,但我們在想,會不會是我們對患者做了什麼特別的事、賦予了什麼不一樣的條件。
有一種叫做「畢馬龍效應」(Pygmalion Effect)的理論,意思是說人在被期待時,會按照這個期待來表現。我們向對方說:「請站起來。」時,我和蘿賽特關注的不是這個人的疾病,而是這個人本身,也就是說,我們說話的對象是這個人的人生和生命。
成為高齡者後,每個人都會有所失去
請想像一位東京高齡男性的生活吧。八十歲,獨居在三樓的小公寓中,最近開始感覺膝蓋疼痛,連上樓梯都變得難受。他喜歡泡澡,但是現在連跨過浴缸都力有未逮。
最近,老人因為同時放洗澡水又煮飯而分心,讓食物燒焦,煙霧四起、火災警報器大響。鄰居知道隔壁住的是一位獨居老人,所以通知消防局。幸好沒有發生大礙,但是鄰居一臉擔心,「最近他是不是有點精神恍惚?」
過幾天老人的女兒來到公寓,開門見山地問:「要不要去住照護機構?」醫師也建議:「在照護機構生活比較方便喔。」但是老人自尊心很強,所以回絕。
某天,街道對面開始蓋起一棟建築,幾個月後,一棟設計新穎的建築落成,是一家照護機構。老人心想:「我絕對不去那種地方。」但是被時尚的建築外觀吸引,還是充滿了好奇心,一直打量著照護機構。
從透明的自動門往內望,可以看見機構的介紹。
「大家好,歡迎蒞臨參觀。入住本機構的人,都能過著和在家中一樣的生活。住在這裡,生活絕對不會有改變,也不用擔心有所失去。我們尊重自由、自主和博愛。」
內容實在太吸引人,老人開始有點心動,過幾天他實際去參觀。房間又大又明亮,公共空間裡還有鋼琴,復健室裡器材一應俱全;機構內有心理諮商師也有物理治療師。「如果這裡尊重自由,住進來也不錯。」老人改變心意簽下了合約。
入住當天,他帶著飼養多年的小狗來到照護機構。工作人員說:「這是為高齡者成立的設施,不是讓小狗待的地方。」老人一再強調「這裡不是讓我們像在家裡一樣生活嗎?」但是爭辯無效,他失去了一生的摯友。有的老人甚至會因為失去寵物大受打擊而死去,這真的是很糟糕的事。
進入個人房間後,老人確認過浴室,浴室的門很寬敞,方便進入,也不需要把腳抬很高。這時,房間的門突然打開,護理師才敲門就馬上進屋。
老人氣憤地說:「請遵守敲門的禮儀,要得到我的允許再進來。」並將對方趕出去。結果,機構的護理師和照服員心想:「新來的入住者是個很挑剔的人。」
過了一陣子,工作人員來說:「我們要評估您的身體機能,依照評量結果決定該如何為您擦澡。」才剛入住心情就大打折扣,老人一口回絕:「我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不需要協助,請不用管我。」工作人員又馬上回:「我們不能放任您不管。」但是老人也很強硬:「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於是工作人員在電腦中記錄:「有攻擊性,可能還有失智症傾向,說話像在威脅我一樣,必須找精神科醫師。」
老人為了轉換心情來到餐廳,要了一個玻璃杯,開始喝起自己帶來的紅酒。結果工作人員過來提醒:「這裡禁止喝酒。」老人說:「餐前喝酒是我五十年來的習慣,而且有益健康。」但是,工作人員只是一直強調必須經過醫師同意。
老人的人生失去了在晚上享受小酌的權利,但照理來說應該不會失去任何東西才對。
到了夜晚,照服員來了,對他說:「睡覺時間到囉。」「我每天晚上都是十二點睡覺。」「不行,睡覺時間到了,現在不睡覺我會生氣。」這樣一來,別無他法,他只好問:「那我睡前都要泡澡,可以幫我嗎?」對方卻說:「現在要泡澡?沒這回事!」
老人的習慣是每天晚上十點左右泡澡,十二點就寢。他就是一個人泡澡有困難,才想入住照護機構。就這樣,他失去在自己喜歡的時間泡澡、在自己喜歡的時間睡覺的權利。
心情極差,他想出去散步。走向大門,但是大門沒開,似乎需要密碼。護理師急急忙忙趕過來,即使他說:「我想散步。」但護理師的回答卻是:「因為安全考量,晚上大門會鎖上,不可以外出。」即使他要求對方告知密碼,得到的回應只是:「如果沒有和院長及醫師討論就不可以。」
但他很堅持。他假裝回到房間,然後偷偷從窗戶溜出門,因為他習慣星期五晚上一定要在外用餐。等他喝酒回來後,工作人員怒目相向。他心想:「又沒什麼大不了。」但總之先回應:「我知道了,我要去睡了。」這時工作人員發現他背後竟站了一名女性。
「她是誰?」
「我女朋友,星期五我會和她去餐廳吃好吃的,再去她家或是我家,然後兩人一起過夜,這是我們的習慣。」
「這裡不是賓館,禁止外人進入。」於是,老人失去和戀人度過歡樂時光的樂趣。
如何?我所敘述的內容,全是所有高齡者只因年紀到了而進入照護機構後的狀況。飼養小狗、小酌的樂趣、與他人會面、和戀人同床共枕,高齡者失去一般公民都不應該失去的權利,原因只不過是年紀大了。
重新審視傳統的照護哲學
全世界有許多人寫過與照護哲學相關的書籍。在歐美,維吉尼亞.韓德森(Virginia Henderson)的《護理基本原則》(Basic principles of nursing care)是照護哲學的基礎。韓德森定義了「人的十四項基本需求」,從這個想法衍伸出護理師的任務,就是照護無法自己達成這十四項基本需求的人。
這些需求由身體出發,飲食、排泄、呼吸是基礎。接著是溝通的需求,最後是自己思考行動的自我實現。
韓德森的理論可稱為人性照護法之母。雖然是六十年前的著作,至今依舊深深影響著照護的世界。
但正因為如此,韓德森列出的十四項需求對照護者來說,很可能會變成問題。不知不覺間,飲食需求成了「攝取適量碳水化合物」之類的營養學內容,或是成了「如何協助用餐」「如何補充水分」之類的技術理論。用這些做為基礎規範護理師的照護內容,也不會讓人覺得有問題,反而覺得是不錯的想法。
這正是陷阱所在。
不只在日本和法國,許多國家的照護人員都表示:「實在很忙,沒有充裕的時間做好照護。」那麼,如果忙到時間不夠時,該怎麼辦?照護者決定排出優先順序,先做可以做到的事。於是,他們優先選擇處理生理方面的需求。
大家發現了嗎?這裡說的生理需求,和我們飼養貓狗所做的事是一樣的。根據優先順序,只專注在生理需求,我們照護的只不過是人類需求中動物性的部分,談不上是對人的照護。
我曾經比較過法國護理師用在照護記錄上的電腦軟體和獸醫用的電腦軟體,發現雙方使用的軟體是一樣的,記錄的內容也幾乎都相同。也就是說,記錄的主要內容都是進食量、飲水量、排尿量和大便的軟硬度。
照護不只受到各國文化的影響,也可能受到普世觀念的束縛。韓德森的理論非常好,但是隨著時代變遷,根植於她的哲學理念的照護──「只要滿足十四項需求」的想法,已經變得過於狹隘。
和韓德森的理論同樣影響照護相關人員的,還有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提出的需求五層次理論,也就是所謂的「馬斯洛需求」。他和韓德森一樣,認為人的基本需求是「從生理需求到安全需求、社會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
他將這五項需求以金字塔形狀表現,連護理學校也以此為人類本質的模型教導學生。但我反對這個說法。
首先,金字塔表示的是什麼?表示從生理需求到安全需求、社會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有層次之分。
也就是說,如果不能滿足基本的生理需求,就不能前進到下一個層次。因為需求有層次之分。這種想法已不符合時代所需。
在法國,因為缺乏愛而死亡的人遠比餓死的人多。日本的自殺人數一年高達約三萬人,難道他們是因為饑餓而死?不是,恐怕是因為孤獨。生理需求即使滿足,我們卻不算活著。所以這個模型脫離現實。
假設,你決定入住照護機構。工作人員基於馬斯洛需求理論把你分類,認為照護你的重點在於讓你正常進食、攝取營養,還有正常排泄。但是,僅僅如此還談不上是照護。這只是在監看進食到排出的過程,宛如解決水管堵塞的工程。說穿了,即使對你來說飲食很重要,但是或許對某些人來說讀書更重要。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思考,你最看重的事就不一定是別人最在意的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關鍵基本需求」,而且它們的共通點是「自由」。自由讓我們感覺活著。
照護有層次之分的想法根本就不合理。不根據實際生活而只憑空思考需求時,就會陷入金字塔結構優先順序的陷阱,但現實根本不是這樣。每個人的優先順序不同,我們都是為自己珍惜的事物活著。我的朋友為了捉蝴蝶飛往世界各地,你很難將他套入照護哲學的框架。但如果將他的蝴蝶奪走,等同宣告他的死期。
實現自主的依賴形式
照護的哲學,不該只是為了滿足被照護者的生理需求,還必須包含能讓他們自主生活的部分。因此,照護者必須努力,讓失智症患者、身體機能衰退者能跟過去一樣生活。因為這其中包含了價值。
社會存在各種價值,在人性照護法中提到的是自主、自由和依賴。我們必須依賴他人生活,我將這點也視為重要的價值。而依賴是為了能達到自主,在這個概念裡蘊含人性照護法的革命精神。
大多數人會認為依賴是沒有價值的,應該避免。但是在人性照護法中,我們不將高齡者的依賴視為負面,我們認為,正因為依賴,所以才有力量。
例如,我到日本舉辦培訓和演講時,因為不會說日文,通常都得仰賴口譯人員。有她的協助,我才能與人交談。對我來說,依賴口譯人員是有正向價值的,她讓我做到原先做不到的事。
如果她將我說的內容譯錯,我和她之間的依賴關係就成了一場悲劇。但如果是很頂尖的口譯人員,我的依賴就成了一段美好的關係。
如果沒有口譯,不會有依賴關係,我也完全自由。但是如果沒有這份依賴,我就不會在日本出書,也無法和日本人相互了解。
也就是說依賴是有價值的,重點在於「要依賴誰」。很多人將生病與依賴混淆。沒有人希望生病,但是生病的結果是有時需要依賴他人。若患了重病又拒絕他人的協助,就會面臨死亡。為了尊重你的自主性,為了讓你實現自主,需要有人幫助你,你依賴的是這一點。「要依賴誰」?你要依賴可以幫助你實現自主的人。
假設我生病,讓我實現自主的協助,不會是不和我說話的照護,也不會是讓我感覺疼痛的照護,更不是會約束我身體的危險照護。執行這些照護的人和我之間只會建立負面關係。我需要的照護正好相反。我之所以在人性照護法中將依賴視為重要價值的原因是,如果我們失去依賴關係,就失去了連結。建立關係的連結讓你我相連,而失去連結,人會變得孤單。人性照護法就是連結的哲學。把「要依賴誰」換句話說,就是「如何建立正向連結」,這是正向依賴的思維。
我不打算過隱居深山的仙人生活。我所重視和賦予我價值的事,不存在於如佛陀之類獨處的思維中。我的價值是透過與他人的連結產生,並且存在於這些建立的連結中。依賴是一種幸福的狀態,人如果要在社會中生存,絕不可缺少依賴。
我的人生目標不是脫離世俗,而是與世俗連結。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所有人如果牽起彼此的手,就不會手握武器。
我的想法可能和亞洲人理想中希望藉由孤獨頓悟,藉此從一切脫離、獲得解放的思維完全相反,而是傾向西方思維的浪漫想法。我希望在和他人建立關係時,更加豐沛自身的情感。我想成為的人是能和疼痛的人一同哭泣,和喜悅的人一起開懷大笑。如果有人不在了,我會覺得寂寞。因為我無法獨自生存。
人生充實的瞬間,不就是愛著某人的時刻嗎?當疼愛小孩、丈夫、妻子時,會有一種能自主和振奮的感覺,覺得「這就是我」,美麗、強悍又細膩。這是有依賴關係才能體會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