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何謂下流老人
我在埼玉縣埼玉市,經營以援助生活窮困者為目的的NPO法人團體。NPO每天都會聽到因貧窮而受苦的高齡者發出哀號,我們雖然會持續協助他們接受必要的服務和社會福利制度,但是,最近「下流老人」的問題已經明顯浮上檯面。
請試著想像一下。
早上,在微亮的天色中醒來。從窗簾縫隙灑進的陽光映照著充滿灰塵、衣服和傳單四處散落的三坪大房間。身體感覺相當沉重,無法隨意移動。花了十五分鐘,好不容易從滿布斑點的污穢棉被中起身,洗了把臉。從鍋裡裝了一些昨天的剩飯來吃,還吞了許多藥。因為有痼疾,所以一定要吃藥。但是,藥錢很貴,沒辦法經常上醫院,所以,把拿到的藥分成一半來吃。
吃完早飯、換好衣服之後,走向位在自家附近的公園,在那裡的長椅上度過一天。年輕學生和帶著孩子的一家人經過眼前,沒人跟他說話。沒有孩子,配偶在幾年前去世了,和親戚也沒有聯絡,甚至不知道對方現在在哪裡。
傍晚回到家裡,以預先買好的廉價米和一道便宜的小菜打發晚餐。若偶爾奢侈一點,大概也就是吃同為廉價商品的切壞的水果盤。為了省電不開電燈,只有電視的光亮。上個月,存款開始低於二十萬日圓,雖然有年金可拿,但並不夠用。再這樣繼續下去,只要幾個月存款就會全部用光,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晚上九點,早早就鑽進棉被裡。安靜的房間中只有時鐘秒針發出的聲響。心裡偶爾會想:「快來接我吧。」然後,再度入眠。
這並非虛構的故事。事實上,真的有高齡者過著這樣的生活。
比方說,在炎熱的夏日,因為不想花太多電費而不開冷氣,結果在室內中暑的人。沒有可以依賴的家人或朋友,一整天什麼事都沒做,一整年都是獨自看著電視的人。只能吃泡麵或雞蛋拌飯這種簡單的食物,沒辦法正常吃三餐的人。住在屋齡四十年的破爛房屋中,沒辦法修補房子,因為從縫隙中吹進的風及害蟲、疾病而受苦的人。雖然身有痼疾,但因為付不出醫藥費,所以忍著痛苦在自家休養的人。因為太過孤獨,所以帶著少許金錢,成天泡在遊艇競賽場或自行車競速場的人。付不出房租,不得不在附近公園中生活的人。在便利店偷了三個便當,一邊哭訴肚子餓,一邊拜託人家讓他入獄服刑的人……
在知道實際的現況之前,我一直以為所謂高齡期,應該是過去的種種努力終於得到回報的時期。因為家人和朋友等許多關係而得到照顧,將人生剩餘的歲月都花在旅行和興趣上,在富裕和溫暖中邁向人生的終點……
但是,我不得不說,這樣的印象和現實有著極大的落差。
正因為如此,我希望盡量讓多一點人知道下流老人的問題。如果置之不理,社會將無法持續運行。我相信下流老人就是一個這麼重大的「社會問題」。
那麼,究竟何謂下流老人呢?
我將下流老人定義為「過著及有可能過著相當於生活保護基準生活的高齡者」
簡單來說,就是難以過著國家訂定的「最低限度的健康且有文化生活」的高齡
者。
具體來說,何種生活水準的人會被稱為下流老人呢?
為了讓大家更容易想像,首先,我就來試著陳述符合該指標的實際樣貌。
下流老人的具體指標
進行大量生活諮詢的同時,我發現下流老人有以下三個特點:
1. 收入極低
首先,下流老人的特徵就是家庭收入非常低,而且那份收入無法維持一般的生活。那種生活水準大概等同生活保護基準水平,或是比生活保護水平更差的狀況。
這裡所說的「生活保護水平」,指的是政府提供「生活補助費」和「住宅補助費」的合計金額。生活保護費會因為地方政府和家庭成員的狀況和程度,而在支付額上有所差異。如果是住在首都圈的獨居高齡者,生活補助費和住宅補助費兩者合計的金額一個月約為十三萬日圓,一年共計約一百五十萬日圓。如果是兩人同居或三人同居,金額就會再增加。
生活保護制度也會以醫療和看護等必要服務作為醫療補助費或看護補助費來進行支付。生活中需要的基本服務,全由國家以實際物品來支付,所得稅和居民稅等稅金也可以獲得減免。因此,若將這些實際物品給付和扣除額等換算成實際收入,支付金額會比帳面金額還要高。
以上是日本政府提供生活保護的大概狀況。這個生活保護基準也可說是「國家最低標準」(national minimum)。所謂國家最低標準指的是「國家所規定國民要過著健康且有文化的最低標準生活所需之費用及生活水準」。在日本憲法中也有規定,這堪稱是訂定國民生活「最底限」的重要指標。
簡而言之,如果包括年金(退休金)4等收入和這個標準屬於同一個水平,就和透過生活保護所領取到的收入差不多,也就是說,是「需要保護的水平」。或者也可以說,如果帳面上的年金等收入,和生活保護標準屬於同一個水平,實際的生活就會低於這個水平。
收入極低這一點,是變成下流老人最大的危險因子。
這裡說的收入極低的狀態,是以「相對貧窮率」為標準。
一般來說,所謂「相對貧窮」,指的是與當事人所屬共同體(國家或地區)的大多數人相比,屬於貧窮狀態;而所謂「相對貧窮率」,指的是收入未達統計上中位數一半的人所占的比例。
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公布的資料,日本所有家庭中,約有十六.一%(二○一二年)屬於相對貧窮。
此外,根據二○一三年日本的國民生活基礎調查,在獨居的狀態下,收入未達二○一二年的等價可支配所得中位數(兩百四十四萬日圓)的一半(一百二十二萬日圓),便屬於貧窮狀態。若家中有兩名成員則約需一百七十萬日圓,一家有三名成員約兩百一十萬日圓,一家有四名成員,則相當於兩百四十五萬日圓。如果所得在這個標準以下,在日本便會被劃分為「貧窮」。下流老人的所得大概可以上述作為標準。
以這個標準來看,「沒有一般家庭該有的東西」的個案不斷增加。一如前述,無法攝取健康的飲食無法獲得足夠的醫療和看護;可能連洗衣機或冷氣機也故障了;或者無法處理牆上的破洞;一個月甚至無法在外用餐一次等,無法享有生活中的必要物品和服務。簡單來說,就是被迫過著低於一般生活水平(健康且有文化)的生活。
需要注意的是,高齡者家庭的相對貧窮率比一般家庭來得高。根據日本內閣府的「平成二十二年度男女共同參畫白皮書」(二○一○年),六十五歲以上的相對貧窮率是二二.○%,而且,只有高齡男性的家庭是三八.三%,只有高齡女性的家庭則高達五二.三%。也就是說,單身高齡者的相對貧窮率非常高,高齡單身女性有超過半數都過著貧窮的生活。
就像這樣,就算使用廣為人知的相對貧窮率這個指標,處於貧窮狀態的高齡家庭還是比一般家庭來得多。多數人所抱持的「高齡者都是有錢人」這個印象,顯然是錯誤的。
2. 沒有足夠的存款
第二個指標是下流老人的存款很少,或者完全沒有。
如果像1.所描述的,收入很少,生活花費就必須仰賴過去的存款。
我們在進行援助時,首先會詢問受諮詢者的存款金額,但是,得到的答案幾乎都是「存款已經用完了」或者「只剩下五十萬日圓」等等,情況非常窘迫。
像這種沒有足夠存款的狀態,不僅很可能無法維持健康且有文化的生活,碰到突發事故、疾病,或者是照護等生活上的難題時,生活就會立刻面臨危機。高齡期經常會出現這種預料之外的支出。
比方說,當罹患腦中風這種重大疾病,必須離開家裡,住到需要付費的老人安養院時,應該需要支付保證金和必要的費用吧。就算沒有罹患這類疾病,如果想去旅行或享受嗜好,過著有文化的快樂生活,也是需要相當的存款。在我們的社會,想度過理想中的老後生活或「一般的餘生」,絕對需要一筆為數不少的存款。
這是很現實的,老後生活相當金額的錢是必要的。
根據二○一四年日本總務省的「家計調查報告」,若是兩名高齡者一起生活,包括社會保險費等所有費用,一個月的生活費平均是二十七萬日圓。也就是說,到了六十五歲,就算一個月約有二十一萬日圓的年金或其他收入,三百萬日圓的存款大約四年就會全部用完(將不足的六萬日圓 × 五十個月)。就算有一千萬日圓,也撐不到十四年,最終還是有可能陷入貧窮。
另一方面,根據厚生勞動省的「平成二十五年國民生活基礎調查概況」(二○一三年),高齡者家庭的平均存款金額為一千兩百六十八萬一千日圓。乍看之下,許多高齡者家庭都準備了足夠的存款,但事實上,「沒有存款」的家庭占了十六.八%。再者,有四成以上的家庭,存款金額不到五百萬日圓。因此,雖說是平均,但因為極少數的富裕階級將平均值拉高,所以許多人的實際存款金額其實是更低的(在統計中,提到「平均」時要特別注意。因為,平均只是將合計除以樣本數所得到的數字,假設九十九人的平均存款金額是一千萬日圓,其中只要有一個擁有十億日圓的有錢人,平均就會變成約兩千萬日圓。此外,根據這個調查,存款超過三千萬日圓的高齡者家庭占十一.六%)。
再看看現在還在工作尚未退休的世代吧!根據內閣府的「平成二十六年版高齡社會白皮書」(二○一四年),認為自己有針對家庭的高齡期進行經濟上準備的人,只占兩成。看了詳細內容之後會發現,「認為足夠」(一.六%)和「認為擁有最低限度的金額」(二一.七%)兩者合計的「有所準備」的人占了二三.三%,「認為有些許不足」(十六.五%)和「認為非常不足」(五○.四%)兩者合計的「認為不足」的人,所占比例高達六六.九%。此外,愈是年輕階層,回答「認為不足」的比例就愈高。
在沒有存款就無法度過安穩晚年的社會,這樣的資料應該是一個可怕的事實。如果是工作時間較短的年輕人沒有存款,那還能理解,但回答的人也包含四十歲和五十歲的人。現實狀況是,很快就要步入高齡期的人並沒有足夠的存款。
3.沒有可以依賴的人(社會性孤立)
下流老人的第三個特徵是,遇上難題時沒有可以依賴的人。
請大家試著想像一下理想的高齡生活。可能會認為是在家人的包圍下,和兒子及孫子同住,在日常溝通的同時,也相互支持。就算沒有和兒子或女兒同住,一年之中應該也會有許多交流的機會,互相交換彼此的近況,並且彼此支援、協助。即使沒有這樣的家人,應該也會和鄰居或一起喝茶的夥伴、朋友聊天、交流,度過快樂而充實的時光。
事實上,在下流老人中,很少有高齡者擁有可以這樣輕鬆聊天、討論問題的良好人際關係。許多人都陷入所謂的「人際關係貧窮」,在社會中被孤立。
一如前述,下流老人經常一個人無所事事,一直待在房間裡看電視,一整天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話。接受諮詢的人當中,就有許多人除了「便當需要加熱嗎?」這種和便利商店店員間的對話,就沒有和別人說話的機會。
這樣的社會性孤立會製造出許多危機。
比方說,很多人因為沒有商量的對象,當生活陷入窮困時無法求助,等問題惡化後才被發現。
就在幾天前,一間堆滿垃圾的空屋中發現一名罹患失智症的高齡女性,現在已受到政府單位相關人員的保護。身邊的人甚至不知道她罹患失智症,不認為這名女性需要協助。
如果沒有可以幫助自己的家人,當身體虛弱時,就必須自己煮飯,或者自己處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大小事務。如果沒有商量的對象,很容易就會受到轉帳詐騙等犯罪行為的傷害。
此外,如果是有痼疾的高齡者,可能會病倒後沒人發現,因而來不及救治。也有可能在室內跌倒、無法動彈,卻沒人發現,隔幾天被發現時,已經死去。若是發生在夏天,甚至有可能身體腐爛、全身泛黑,已經失去人類原本的模樣。因為遺體會流出腐爛血水,整個房間裡滿滿都是蛆或蒼蠅,瀰漫著腐敗的惡臭味。這樣的個案,只好由遠方親戚或租屋中心的人來料理後事。
當鄰居突然發現「最近都沒看到隔壁的老爺爺」時,很多時候,都已經在房間裡變成木乃伊了。這也就是為什麼,遺物整理和室內清理的服務會成為流行。
就像這樣,許多我們碰到的高齡者,在晚年時都無法過著人類該有的生活。連「就算沒有錢,也想度過快樂、充實的老後生活」這樣的希望也無法實現。
因為這種社會性孤立所產生的問題,近年來愈來愈多。
以前,如果兩個世代同住,由兒子夫妻倆來照顧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現在,因為核心家庭化(即小家庭),獨居的高齡者不斷增加。
根據內閣府「平成二十六年版高齡社會白皮書」(二○一四年),六十五歲以上獨居高齡者人數,男女都呈現明顯成長,一九八○年,男性約十九萬人,女性約六十九萬人,但是到了二○一○年,男性為一百三十九萬人,女性則增加到三百四十一萬人。在高齡人口中的占比,男性從四.三%增加到十一.一%,女性從十一.二%增加到二○.三%,照這樣看來,估計往後應該還會急速增加。
另一方面,六十五歲以上的高齡者和子女同住的比例,一九八○年約為七成,一九九九年占五○%,二○一二年占四二.三%,持續大幅漸少。
從現在開始,高齡化現象肯定會更加明顯,特別是一人獨居或是只有夫婦的高齡者家庭,增加的速度會非常快。在往後的社會,當生活出現困難或需要幫助時,身邊沒有家人會變成一件理所當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