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第一章 創造「馬雅」(部分節錄)
在依時間順序對馬雅的文化、政治和宗教史所做的介紹裡,我們將強調五個主題,第一個主題是馬雅的身分認同。我們所稱的馬雅人從不這麼看他們自己,在十九世紀以前,世界上尚未開始廣泛使用馬雅一詞,當時的馬雅是限於猶加敦地區的一個模糊詞彙。那麼,我們所謂的馬雅人對自我的概念是什麼?馬雅文明是怎麼「發明」出來的?為什麼那樣的發明會有用?有兩位考古學者指出,馬雅的分類是「一種虛構,但是從這個虛構中浮現了更深層的現實」。
第二個主題是政治,或是城邦政治的文化。如果從未出現過馬雅帝國——即使西班牙殖民者和現代學者常聲稱曾有帝國的存在——這些馬雅政治體是怎麼孕育和建構出來的?而在這些政治體的中心和邊界的日常生活又是什麼樣子?就大部分的馬雅歷史而言,這些問題適用於與歐洲人接觸前的幾千年。不過,將問題依入侵馬雅世界的事實來調整,也適用於接觸後的幾百年。那麼,對於近代早期和近代來說,問題應該變成,馬雅族群是怎麼存續下來的——無論他們是住在馬雅人已居住了幾千年的地區,或是從馬雅地區往外流散的?馬雅遭逢大量的殖民,但是他們在接觸期後期的歷史並非只有傷害,同時也是前殖民期的馬雅人適應、生存和尋求本土問題解決之道的故事之延續。
第三個主題是世界觀與身後的世界。馬雅人是怎麼理解外面的大世界的——從中部墨西哥的其他異文化民族、侵略者到超自然的天國?與此相關的是我們的第四個主題:藝術表現。馬雅人如何從他們所雕刻、繪製、書寫和建造的東西裡反映出他們的信仰?馬雅文明最誘人、最令人著迷的地方,就是它鮮明的視覺特質。如果我們說馬雅人生活在(現在也是)一個藝術的世界裡,應該是實至名歸吧?
我們第五個主題是馬雅的「奧祕」——要探討的並非是馬雅為何而神祕,而是馬雅為什麼普遍被認為是神祕的?長久以來,西方世界對馬雅文明一直有著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它是一個待解之謎。造成這種觀念(使馬雅歷史變得那麼引人注目的部分原因)的諸多原因都與消失和發現的雙重現象有關。從一五○二年的克里斯多夫.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開始,古馬雅不斷被西方「發現」。先是發現馬雅地區的人民和地點,無論是現存或已逝的,繼之是西班牙征服者,還有十九世紀的紳士探險家,以及近代研究馬雅的考古學先驅,接著是二十一世紀初期特意炒作各個世代的馬雅學者的發現。
其中關係最密切的是,有人相信馬雅文明帶著它神祕的知識消失了。不過這個流傳於世的觀念其實是被扭曲了,原因來自於學者對古典期末期「崩潰」現象的誤解所導出的理論。在九到十世紀,馬雅核心區域的城邦經歷了一連串變化,而且有些變化來得相當突然且劇烈,有些被遺棄的城市從此成為廢墟(或部分變成了觀光景點)。但是馬雅並未消失,而且他們的文明也沒有殞落。還有,十六至十七世紀時西班牙侵略者和致命疾病的傳播(例如之前從未出現於美洲的天花),使得各王國崩潰,人口急速減少。但是,馬雅族群和文明依舊存續至今。
距今較近的「二○一二學」(2012ology)激發了世人對馬雅文明的興趣,它被視為古代奧祕的奇蹟,一個有待重新發現的謎團。「馬雅的預言,業經科學證實」是電影《2012》大肆宣傳的文宣之一:「對這麼多文明、這麼多宗教、科學家和政府來說,歷史上從未有過如此重大的一天。」電影對於這個題材並未太嚴肅,儘管它著重於肌膚之親,但其中也有發生於談笑間的「舊約式毀滅」(如《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所評論)。《2012》是一部好萊塢風格的災難片,重點並不在於馬雅文明或古代預言,而是藉著一個大家普遍相信的古馬雅預言(即這個千禧年的頭十年會遇到世界末日)來吸金。
古馬雅人根據他們在天文學方面的先進知識計算出來,世界末日將發生於他們日曆上的13.0.0.0.0日(我們的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信以為真的人因此心生恐懼。雖然馬雅學者堅持說馬雅人並未做出這樣的預言,但是有一種叫做「二○一二學」的產業迅速地擴散到觀光和娛樂產業裡,同時也蔓延到電影、書籍、網路和漫畫中,背後的目的是利用神祕的馬雅知識及其潛在的重大奧祕來塑造和延續一種不安的感覺,趁此大撈一筆。
當然,世界末日沒有發生,馬雅文明沒有結束,世人對它的痴迷也沒有。而今,馬雅族群在歷史上被人用許多方式來細分(地理、語言和年代),他們被馬雅學者定位為一個民族(但今日包含了許多馬雅種族),而且他們的文明太常被賦予神祕感,於是,對馬雅的追尋所造就的「馬雅」才是一切事情的重點。
【試閱2】第三章 神權統治(部分節錄)
我們能夠很準確地肯定馬雅統治者和其他貴族生平大事的年代——往往精確到發生的日期。這是怎麼做到的?是由於馬雅人在前古典期晚期(300 BC- AD 250)所發展的曆法和文字系統的結合,尤其是將文書運用於我們稱之為長紀曆的曆法。
西元三世紀出現了以長紀曆註記重大事件的方法,是界定古典期開始的關鍵性文明發展之一。雖然被當成界定古典期的特徵,不過現在廣為接受的論點認定,長紀曆在當時已經被使用了幾百年,也就是甚至早在前古典期晚期開始、西元前一世紀左右時就在使用了(馬雅工匠在恰帕德可佐〔Chiapa de Corzo〕遺址雕刻的2號石碑,上頭記載的日期相當於西元前三六年)。儘管長紀曆出現得這麼早,當它開始被廣泛運用於記載公共大事的時候,才迎來了馬雅歷史的古典期。
這個計算時間的線性系統基礎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起始日期為西元前三一一四年八月十四日。學者一直無法判定,到底馬雅人相信那個起始日發生了什麼事情,它甚至早於馬雅社會出現的時間。時間從西元前三一一四年的起始日開始向前行,它的基本單位是「金」(K’in)。從馬雅人的觀點來看,「金」是太陽繞行地球一圈的週期(二十四小時,或一天)。長紀曆的日子是從一系列的週期計算而來,週期一個比一個長——二十金等於一烏納(winal),十八烏納為一盾(tun,三百六十天),二十盾為一卡盾(k’atun,七千兩百天),二十卡盾等於一伯克盾(bak’tun,十四萬四千天)。比較罕見的是,馬雅人記錄了長到讓人難以置信的時間週期,像是代表了兩千三百萬天的巨大單位阿勞盾(alawtun)。
馬雅藝術家特別創造出有數字附加其上的象形文字,以數字和文字的組合縱列書寫,用以標示長紀曆內容。舉例來說,相應於我們曆法的西元六三七年的一個日期,會被記為9.10.5.0.0,即從西元前三一一四年算起的九伯克盾(一百二十九萬六千天),十卡盾(七萬兩千天),五盾(一千八百天),零烏納和零金。線性的時間系統使學者能夠換算成我們曆法的時間,讓古典期的馬雅人擁有——對於其他美洲原住民來說,不可能出現的——以歷史為基礎呈現的圖表和編年。
除了長紀曆以線性計算時間的方法,馬雅人(連同大部分的中美洲文明)也觀察到我們稱之為「曆法循環」的週期性曆法。週期性曆法的兩種計日法分別叫做「卓爾金曆」(tzolk’in)和「哈布曆」(habb’)。卓爾金曆由十三個數字分別與二十個天的名字配對(例如,一姆路克到十三姆路克,一歐克到十三歐克……),因此總計有兩百六十天。哈布曆比較長,總共有三百六十五天,分為十八個月,每個月二十天,再加上一個唯一只有五天的月份。這兩個曆法同時運用,所以要達到卓爾金曆裡特定數字/天名與哈布曆裡的特定一天的相同組合,會需要一萬八千九百八十天,即五十二年。就像長紀曆的視覺表現一樣,馬雅藝術家和文書人員利用附在象形文字旁、代表各種日子和月份的數字符號的組合,來記錄週期曆的日期。
古典期文字裡所提到在曆法上的里程碑包羅萬象;除了數以千計的其他馬雅文字、雕刻品和文物,曆法的記錄也揭露了一個並未心繫世界末日的文明。相反的,古馬雅人很關注繁殖力與成長,以及生命和農事的週期;在時間方面,他們關注它的測量法和恆久性;他們也關注於地點的永久性和地方認同的深根性;以及關注於自然和超自然世界平穩接合的方式,才能形成一個人類、動物、祖先和神靈共存的世界。
到了西元三世紀,也就是古典期開始的時候,我們已經能夠提到完全成形的馬雅政體(有些人會說城邦)。每一個強大的政體都包含了一個首都,以及獨立的城鎮與鄉村所組成的網路,這些城鄉與首都之間有明確的經濟關係——例如科潘和基里瓜。在那樣的經濟關係中極為重要的是,首都可以得到進獻的貢物,像是作物、工藝品和勞力;而附庸的城鄉所得到的回報是免於飢餓和外來攻擊的保障,以此法來鞏固中央和地方的互惠結盟關係。這種結合被表示和理解成一種神聖的關係,由上天授權的首都君主來守護。
【試閱3】第七章 殖民地的開拓(部分節錄)
繼史蒂芬斯和凱瑟伍德之後,對馬雅興趣的潮流(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稱之為馬雅研究)分為兩大主流。其中之一的熱烈愛好者繼續想像發現於馬雅廢墟裡的藝術和成就是外來的,而且這支主流的支持者絕大多數是業餘人士(或至少是非學術性的),含高度推測性,傾向稀奇古怪的說法。一位馬雅學者評之為「馬雅考古的瘋狂愚妄者」。正如瓦爾德克在馬雅藝術中看到大象一樣,十九世紀末期的探險考古學者,如德西雷.查納(Désiré Charnay)和奧古斯塔斯.勒普朗根(Augustus Le Plongeon)——撇開他們所拍攝的照片長久價值不談——堅信馬雅文明與古代亞洲或地中海有著不可分割的神祕關係。舉例來說,勒普朗根堅稱馬雅和埃及是透過失落的亞特蘭提斯大陸(Atlantis)而產生連繫的,他影響了英國的偽科學者暨作家詹姆斯.邱吉沃德(James Churchward),後者在二十世紀初期主張,古馬雅人(就像古埃及人一樣)是失落的太平洋大陸「穆」(Mu)之文明的遺民。
古埃及的文物研究和大眾狂熱,在二十世紀初期造成非學術性的馬雅研究的偽科學流派,到了一九六○年代被新興的「遠古外星人」理論(在「史前接觸期」的早期人類曾向外星人學習文明)取代。這個理論最著名的散播者是瑞士作家艾利希.馮.丹尼肯(Erich von Däniken),他所撰寫關於史前接觸的書籍大賣將近一億本。一九六八年首次發行的《諸神的戰車》(Chariots of the Gods?)在某些排行榜裡是一直以來的前三大暢銷書,該書指出,十七世紀的帕倫克君主巴加爾二世(Kʼinich Janaabʼ Pakal)的石棺蓋上,把巴加爾描繪成一個坐在太空船控制室裡的太空人。
這類觀點看起來有多荒謬離譜,專業的馬雅學者就有多努力去消除那所有「瘋狂愚妄」的文化混雜、失落大陸和與外星人的史前接觸等理論。但那些觀點依然盛行不墜,並且比具有可靠證據的專業考古學家的科學報導觸及更多的讀者和電視觀眾。那些對於馬雅奧祕執迷不悟的觀念誤導了大眾,而且讓新殖民主義的假定永不磨滅——非白種人無法成就任何像馬雅文明那般輝煌的功績。
追隨史蒂芬斯和凱瑟伍德的另一大主流馬雅研究,其基本假設是古馬雅文明是原生的——它是大中美洲文明的一部分(從墨西哥北部延伸到馬雅地區的南部邊緣),而且只受到其他有接觸的中美洲文化的影響。的確,這支在專業、大學、學術領域領導馬雅研究(主要但不是只有考古學)發展的主流,後來在二十世紀為那兩種有相互關連的文明(中美洲和馬雅)做了劃分與說明。
在一八○○年至一九二○年科學考古剛萌芽的時候,學者如阿弗列德.莫茲列(Alfred Maudslay)等人把馬雅研究的領域改造成一種系統性的努力成果,去記錄、描述、描繪和拍攝每一個馬雅象形符號、紀念碑和建築物。在其後的數十年裡,各種學科的團隊計畫讓馬雅學者的現代考古願景成真。儘管重視僅是透過推測的資料蒐集和仰賴各自推理的同儕評估,二十世紀的學術主流並未完全跳脫其普遍起源——非學術主流。專業的紳士學者就某些方面而言,正是業餘的紳士探險家的承繼者。
因此,在一番浪漫情懷的操作下,古馬雅人變成愛好和平的農民,受到會占星的神權主義者(文明人的十足典範)的統治。由於在一九七○年代以前破解的象形文字大多與天文和曆法有關,因此造成了這樣的印象:這些主題是古馬雅精英唯一感興趣的人生經歷。所以,一般大眾這麼容易接受「外星人把文明傳授給古典期馬雅人」的觀念,也無須意外。由於在二十世紀大部分時間裡,學術上對「愛好和平的」馬雅人的投入,因此馬雅人幾乎變成了「非人類」。對此,考古學者喬治.斯圖亞特(George Stuart)說道:「溫文儒雅的天文學家總是凝望著天空,永遠不食人間煙火。」由於一九七○年代以前的實地考察大多著重於城區的大型建築物,即皇宮和神廟的衛城,所以那些城區被視為只用來舉行儀典,城市也不被視為真的城市。那麼,考古學者還必須找出,古馬雅世界的農民居住在哪裡。
這個觀點最著名的擁護者是艾瑞克.湯普森爵士(Sir Eric Thompson),直到一九七五年去世之前都在對馬雅研究發揮他具控制性的影響力,但此後,從前被排斥的相反意見得以撥雲見日。隨著二十世紀末期發生破解象形文字的重大突破,加上考古工作開始轉往較小的遺址、郊區和非精英階級的生活空間,馬雅變得更像是具有都市、戰爭和其他人類文化的文明。
這並不是說(對其他非學術為主的馬雅研究來說非常重要的)神祕元素已從莊嚴的學術光環上漸漸消失。馬雅學者有時候仍然會被我們為大眾包裝好的解讀版本所影響,並且苦苦尋求資金做代價昂貴的考古計畫。因此,我們有時候過度誇張描述我們工作的兩個面向——發現與消失。正如西班牙傳教士和歐洲紳士探險家在過去幾個世紀一次又一次的發現遺址一樣,馬雅學者也不時「發現」早有人知道其存在的宮殿和城市。
於是誤導的矛盾議論就這麼延續著:馬雅是文明隕落和人口消失的象徵,但學者和激進分子不斷強調,馬雅的消失既不在古典期結束、也不在殖民主義和國家主義猛烈襲來的時候。馬雅文明仍有待發現,儘管它從未停止存在和可以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