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第一章 導論(部分節錄)
一八九八年時,英國埃及學家詹姆斯.奎貝爾(James Quibell)與費德里克.格林(Frederick Green)發掘了一塊雕刻的雜砂岩(greywacke,一種灰綠色、像板岩的岩石),地點在上埃及希拉孔波利斯(Hierakonpolis)的早期神殿廢墟遺址。不同於二十四年後發現的圖坦卡門(Tutankhamun)陵墓,當時這項發現並未吸引全球的記者爭相抵達現場報導,但是發掘者卻幾乎立刻意識到其重要性。正如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這塊雕刻石板──納爾邁調色板──即將對古埃及研究產生深遠的影響,遠遠超過當下在希拉孔波利斯的意義。在接下來的一世紀左右,這塊石板將受到埃及學家不同的詮釋,他們紛紛試圖解答各種不同的問題,從埃及國家的政治起源到埃及藝術及文字的本質。單一物品勢必無法代表整個文化,但納爾邁調色板是少數尼羅河谷僅存的文物之一,極富盛名且資訊豐富,能夠當作古埃及文化整體某些層面的縮影。
◆納爾邁調色板
納爾邁調色板是一塊盾牌形狀的雜砂岩,高六十三公分,雙面都有淺浮雕裝飾,一般推算其年代在西元前四千年紀的最後一世紀。正面描繪著一對交纏的長頸獅子「蛇豹」(serpopard),由兩個蓄鬍的人用牽繩拉著。像這類對稱的「馴服」怪獸,似乎取材自早期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n)或是埃蘭(Elamite)圖像,不過在埃及的脈絡中,可能是專門用來代表國家的上下兩半實行武力統一,這個主題在法老時期(Pharaonic)的埃及藝術和文本中很常見。
蛇豹的脖子盤繞成圓圈,巧妙地形成一處淺凹像個小碟子,可能是用來磨碎畫眼影的顏料(這是調色板原本的功能),不過我們不清楚像納爾邁調色板如此意義重大的儀式文物,是否真的曾經拿來這樣使用。像這類極受矚目的禮器也許超越了物品本身應有的功能,成為希拉孔波利斯神殿中的獻祭品。
在其他類似的儀式用調色板上,圓形淺凹可能會造成多餘的效果,打斷場景描繪的流暢度。
例如同樣由奎貝爾與格林在希拉孔波利斯所挖掘出來的「雙犬調色板」(Two-dog Palette),正面也有兩頭長頸獅子,但是淺凹處就只是位在長頸之間,而不是由長頸盤繞而成(又比如「戰場調色板[Battlefield Palette],淺凹的位置中斷了俘虜的行列)。
在調色板正面頂端格層、兩隻蛇豹的上方,雕塑師刻了一位蓄鬍的早期埃及統治者,邁開步伐,據辨識大概是納爾邁(Narmer),可以從他前方的象形文字以及調色板頂端中央的塞拉赫(serekh)王名徽記圖騰判斷出來,就在兩個牛頭的中間。
統治者戴著所謂的紅冠,最早經由一塊可追溯至納卡達第一期(Naqada I,約在3800-3600 BC)的陶器碎片證實,最後連結到掌控下埃及(但不確定是在納卡達第一期或者甚至是在納爾邁在位時期,就已經發展出這樣的關聯)。統治者也拿著權杖和連枷,身穿袍子,繫在左肩,腰部垂掛著一條公牛的尾巴。
國王與其他六個人排成一列,其中兩人大約只有國王體型的一半大小,在調色板上分別位居國王前後,或許是要表現出走在國王兩側的實際情況。這兩人並未蓄鬍,顯然代表高級官員,左邊那位很清楚是「提涼鞋者」(sandal-bearer,這是一個真的官職名稱,後世有些著名的王室官員擔任這個職位),因為他一手提著一雙涼鞋,另一手拿一個小器皿。他的脖子上則用繩索繫著一個胸飾,也許是王室印記。
在他頭部的後上方,有一個長方盒狀框起來的象形文字,這個符號可能是代表蘆葦「浮船」,就像古王國的河馬獵人所使用的(但是在這個脈絡中的意義不確定),拼音通常寫成db3。他的頭部前面也懸浮著兩個不同的符號,可以明顯看出是一個層疊玫瑰花形的符號和ḥm的符號,這個符號後來有許多意義,包括「僕人」在內。右邊的官員呈現出來的體型略大,頭戴假髮,身穿豹皮服裝,脖子上吊掛的可能是書寫用具。他的身分可以從他頭上的兩個象形文字來辨認,拼出來的tt一字,可能是早期的維齊爾(vizier,高官)一詞。
國王與這兩名官員和四個比較小的旗手(其中只有一人蓄鬍),顯然正在觀看十個敵人斬首、去勢後的屍體。這些屍體平放在最右邊,每具屍體的頭顱都擺在雙腿之間,除了其中一具之外,死者的陰莖全都割下來擺在頭部。檢閱敵人屍首據推測是在戰役之後,或者是屠宰儀式的行為。四名旗手上方的符號或圖騰可由後期得知,由兩隻隼及一隻豺狼(或許是維普瓦維特神,Wepwawet)組成,還有一枚怪異的球型物體,顯然是王室胎盤(šdšd)。這些旗手合在一起形成一組,後來經確認是所謂的「荷魯斯追隨者」(或稱為「追隨荷魯斯的神祇」),與王室紀念大慶或葬禮有密切關聯。屍體上方有四個符號或圖像:一扇門、一隻隼、一艘有著高船頭和船尾的船、一隻抓著魚叉的隼。
調色板的另一面是比較大型、強壯的納爾邁闊步肖像,這次戴著上埃及的圓錐形白冠,同樣身穿袍子,繫在左肩,腰部垂掛著一條公牛的尾巴,牛頭上也有穗子緣飾。這個場景中只有一位提涼鞋者陪同(在他後方,或是側邊,就看我們如何詮釋視角的運用),他高舉梨形權杖,重擊敵人。權杖的拿法有點奇怪,握在手柄一半的地方。提涼鞋者同樣只有國王體型一半的大小,統治者高聳的王冠讓他顯得比場景中的其他肖像更加矗立。
提涼鞋者的頭部旁邊也有玫瑰花形和ḥm的符號,國王正抓著俘虜的頭髮(臉部特徵像是埃及人,而不像是利比亞人或亞洲人),俘虜頭部的右邊漂浮著兩個表意文字。大部分的埃及學家都推測這兩個小圖像是早期的象形文字,代表「魚叉」(w‘)跟「湖泊」(š),可能是用來拼音表示外邦姓名「瓦十」(Wash),或是指某人的姓名、頭銜,甚至出身地其實是「魚叉—湖泊」。抓著魚叉的隼,也就是調色板正面斬首屍體上方的神祕符號之一(見上文),很可能也是要表達瓦十或魚叉敗在國王手下,而國王則以荷魯斯—隼的形象表現。
在國王前面、俘虜上面,隼神荷魯斯盤旋著,抓著一個以簡圖表示的俘虜,用繩子拴住此人的鼻子。這名俘虜的背後伸出六枝紙莎草,有人指出這應該是「六千名俘虜」的畫謎,因為在之後的法老時期,每株紙莎草植物代表數字一千。另一種解讀則說,這些植物圖像象徵著俘虜的家鄉,可能在長滿紙莎草的北埃及。「魚叉」和「湖泊」可能是用來指國王的俘虜,也可能是指隼抓住的人,因此兩者其實可能是同樣的人。調色板這一面最下方有兩個趴臥的人,赤身裸體,據推測也是俘虜或死亡的敵人。這兩人的臉部左邊各有一個符號(關於可能的意義,詳見第六章),身體扭轉,因此兩人的臉部都朝左,也就是跟上方的兩名俘虜方向相同,但是與國王及提涼鞋者的方向相反。
納爾邁調色板的裝飾外觀與極其複雜的內容,自從發掘出來以後,一直是討論的話題。圖像風格與辨識出來的納爾邁國王,顯示這塊調色板製作於西元前四千紀末期,當時出現了許多獨特的埃及文化元素,埃及在本質上也從史前時代進入歷史時代。這些圖像已經融合了一些極具法老藝術的特色,像是圖像排列呈現出一連串水平的「格層」(registers)、以半圖示輪廓描繪人與動物、結合正面與側面的元素,並且利用尺寸大小來表現個體的相對重要程度。後者正是權力的意象。
【試閱2】第二章 重建古埃及(部分節錄)
◆關於納爾邁調色板的起源,地質學與考古學能透露什麼?
納爾邁調色板以某種岩石雕刻而成,地質學上稱之為雜砂岩(不過往往被誤認為片岩或板岩),這種岩石廣泛應用在製作前王朝時期的許多文物。到了早期王朝(Early Dynastic)時期,這種多用途的素材甚至也用在雕刻,包括第二王朝統治者卡塞凱姆威(Khasekhemwy)的坐姿雕像,在希拉孔波利斯的納爾邁調色板附近發掘,現存於開羅的埃及博物館。
古埃及唯一品質良好的雜砂岩來源地點在哈瑪瑪特旱谷(Wadi Hammamat),位於東部沙漠中心,在尼羅河谷城市古夫特(Quft)和紅海港口古塞爾(Quseir)之間。採石場已經運作了數千年,從前王朝時期一直到羅馬時代(約4000 BC-AD 500),數百則石刻碑文與許多採石加工,沿著旱谷散布綿延十六公里,在阿特拉旱谷(Wadi Atolla)交會處以西。過去一世紀以來,這處遺址有許多考古學家和埃及學家研究過,不過大部分往往著重在碑文,而不是考古遺跡或岩石藝術。有一道巨大的羅馬時期(Roman period)採石工坡道在旱谷南側,由下往上,在旱谷北側的地面上則是小區域聚落的遺址,目前看來年代大約在西元前一千紀中期以後。
目前該遺址的地質考古學探測是由伊莉莎白.布洛克森博士(Dr Elizabeth Bloxam)主持,不只選擇更加著重遺址上所有的時期,也率先採用全方位取向來檢視整個哈瑪瑪特旱谷,讓文字資料以及考古材料的研究,能在全面的空間與年代先後關係背景中進行。在法老時期,採石場開採的雜砂岩用來製作大型物品,像是石棺、內殿和雕像,不過還有更早期的重要開採階段,至少從西元前四千年起,這些石材就用在製作比較小型的文物,特別像是串珠、手鐲、石器和儀式調色板,其中當然就包括了納爾邁調色板。
遺址上最早的採石時期先前並未得到研究,只有在一九四九年由費爾南.德波諾(Fernand Debono)進行了少量的調查與發掘。他率先調查了埃及的東部沙漠,研究了包括前王朝墓地與聚落在內的一些東西,零星分布在哈瑪瑪特旱谷延伸一百五十公里的範圍內,不過這項工作只有部分發表。二○一○年時,布洛克森的團隊決定找出前王朝與早期王朝的採石場,還有相關的工作坊。起初他們唯一的線索是一張德波諾拍的照片,照片中是他在比哈瑪瑪特(Bir Hammamat)地區發掘的早期工作坊和聚落。攝影地點非常難以辨識,直到偶然發現由德波諾本人留下來的岩刻塗鴉,讓他們得以辨識出工作坊,就在幾碼遠之處的礫石平台上。接著他們也在旱谷邊緣稍微高一點的地區,找到一個比較小但保存較完整的工作坊,在那裡製造的有手鐲和調色板,還有幾塊陶器碎片,年代可追溯到前王朝晚期(約3500-3000 BC)。他們發現好幾塊雜砂岩盤狀物,有部分已經做成手鐲的模樣,還有兩塊調色板的粗胚,可以明顯看出工作坊裡有各式各樣的工具用來製作成品。燧石石刀、月牙形鑽頭,還有矽化的砂岩穿孔器和研磨器,都屬於匠人使用的整套專門石器,大多是進口的。不論是以原料的形式進口,或是已經做成工具組,這些工具只有可能是由外地人帶進工作坊的,因為這種質地的燧石和矽化砂岩沉積物,並不屬於本地遺址。這項新證據提供了引人入勝的觀點,讓人更了解在前王朝時期,地方與地區專業工匠的移動程度。
不過德波諾並沒有找到任何一座供應工作坊的早期採石場──究竟在哪裡呢?布洛克森團隊在進行採石場地區的調查時,發現了一個有用的實作技巧。要想在哈瑪瑪特的地形迅速移動,必須爬上山脈稜線跟主要旱谷鄰接的地方,而不是在無止境的小塊旱谷地中費力跋涉,緩慢前進。看不清周遭地區很容易迷路,即使距離經常走的步道只有一百多碼也認不出來。團隊因此順從直覺,最初的採石工在遇到相同的移動問題可能也是如此,會把採石場的地點設置在山丘上,俯瞰主要的旱谷地,如此一來,不需要走下旱谷地也能到達工作場地。最後團隊發現了幾個最初的小型採石場,位於旱谷的高地處,那裡有各種切割好的粗胚,包括調色板、容器和手鐲,明顯表示雜砂岩是從山腰上開採出來的,用來製作這些前王朝與早期王朝的文物。早期的採石場通常是在陡峭的山坡上鑿出平台,打造出長度不到三十公尺狹窄的階地,每次最多大概只能容納十名工人。採石場之間由許多經常使用的山徑互相連接,即使在數千年後,大部分依然清晰可辨,表示採石工與工匠經常在高地地形中往返移動。值得注意的是,藝術岩板似乎大多位於次要的採石場入口處,再通往這些更高的地方,彷彿是路標一樣。
【試閱3】第七章 死亡(部分節錄)
◆古埃及人的死亡觀
有句老套的話──埃及人徹底沉迷於死亡──恐怕要被另一句陳腔濫調給取代了,因為近來許多書籍都指出,埃及人的墓穴中有充分的證據顯示,他們其實是沉迷於生命,無盡的「日常生活」場景和模型,描繪個人在田裡勞動、釀酒、宴飲、奏樂、跳舞,還有其他各式各樣奮進向上的活動。事實上,如果要用諷刺漫畫來呈現埃及人的話,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們真正關心的──就像許多其他文化一樣──是介於死亡和生命這兩個極端之間的某處。當然社會上的權貴階級投入了許多時間和金錢資源來準備後事,我們未必認為這種態度合理。然而同樣確定的是,我們對於埃及社會的看法,總是不成比例地過分留意葬儀事,部分是因為陵墓和其他葬儀相關事物總是位於沙漠中,比起房屋、城鎮和市集,保存狀況更為完好。聚落通常位於比較潮濕的環境中,靠近尼羅河或其他水源,往往也會被現代城鎮給覆蓋掉,因為人本來就會受到比較濕潤、肥沃的地點吸引。發掘出來的證據大多與死亡和來生相關,這也是因為許多埃及學家本身偏好、專門研究這些主題。直到最近,許多研究議題都是針對葬儀或宗教事物,而不是以社會或經濟趨勢為主。雖然近幾十年來,情況有了重大改變,有更多的研究計畫以城鎮的調查和發掘為主。儘管如此,大部分的埃及學證據仍然以死亡而非生命為中心。
古埃及人對於生命和死亡的態度,深受堅定信仰永生的影響,他們認為可以透過各種策略來確保獲得永生,包括敬神、將屍體做成木乃伊、提供雕像及其他葬儀用品。許多陵墓和葬儀文本留存下來,讓埃及學家得以探討這個信仰體制的複雜程度,逐步闡明解釋。古埃人認為,每個人類個體不只是肉體所組成,還有三種其他重要元素,稱為護衛靈(卡,ka)、身魂(巴,ba)、善魂(阿赫,akh),不論生前或死後,這些都是人類生存的基本要素。每個人的名字和影子也被視為生命實體,對於人類的存在至關重要,不只是語言和自然現象而已。個人的本質就包含在這些元素的集合中,缺一不可。
個人由多種身分混合而成的意識,讓我們再次回到肢解(而後重組)的主題,先前在奧西里斯崇拜時我們討論過的。這類主題在埃及人的死亡觀中十分突出,原因之一是如果想確保個人能夠享受來生,就必須精密地進行分解和組合。所有這些分開的要素(身體、護衛靈、身魂、善魂、影子和名字),全都必須保存起來,避免受到傷害。在最基本的層面上,可以透過埋葬時加入整套葬儀用品來達到目的;在最講究的王室崇拜形式上,則可能包括幾座神殿,搭配祭司和源源不絕的祭品,資金通常來自農地的貢品和其他經濟來源。現存各種葬儀文本(金字塔文、棺木銘文〔Coffin Texts〕,還有各種冥界書)呈現出來的死後生活描述,彼此之間往往互相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