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雙面心智
「同性戀並沒有什麼錯」
回想起電視喜劇《歡樂單身派對》(Seinfeld)第57集的場景,難免讓人會心一笑。「出櫃」這集講述傑瑞和喬治發現一名年輕女性在監聽他們,他們為引起她的注意而假扮情侶的故事。他們後來才發現,這個女人是一名記者,偷聽他們的目的就是在報紙上將傑瑞曝光。為了收拾殘局,傑瑞和喬治反覆向女記者澄清,說他們不是同性戀,其間也反覆強調「同性戀並沒有什麼錯」。
即使是對此一情景及主人公一無所知的觀眾,也能輕易發掘這句反覆出現的台詞暗含的幽默感:一方面,當代社會對同性戀的態度使大家認為同性戀是正當合理的(傑瑞和喬治可以假扮同性戀情侶);另一方面,他們之後反覆否定的迫切態度又說明,很多人內心深處還是認為同性戀有些不對勁。
我們的偏好有各式各樣的形式,譬如我們喜歡或排斥、鼓勵或反對、接近或避免什麼人事物。為了構建理論並進行研究,心理學家習慣將人的心智通過不同特徵劃分為反思式自動化兩個系統。一方面,傑瑞的反思式心智的確是認同同性戀的,他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認為同性戀沒有任何錯。但是另一方面,傑瑞也是大文化環境的產物,在幾個世紀以來的文化傳統中,同性戀都被當作一種不幸的心理錯亂,甚至許多情況下被當作一種會下地獄的罪行,遭眾人厭惡。如果傑瑞的自動化心智將同性戀與罪惡相連結(^^同性戀=有罪^^),這必然會影響他的想法、感覺以及行為,讓他感到不安甚至是可恥。
當然,這一集的點睛之筆,在於反覆出現的台詞「同性戀並沒有什麼錯」,以及它瞬間抓住的要點,提醒人們心智存在兩個割裂的部分——反思的和自動的。
割裂的心智:反思與自動
我們對經過反思後的偏好十分瞭解,特別是在這種選擇對我們有重大意義時。例如,我們可以表達自己的宗教觀念,或者說自己沒有宗教信仰;我們能清楚表達選擇某一政治候選人的優劣之處。在有意識的情況下,我們能夠清晰陳述在認知上和情感上都很複雜的觀點,例如:「如果X候選人當選,我本人會從中受益,但是我會投票給Y候選人,因為對整個國家來說,他更適合這個職位。」有時,這種觀念及偏好也會反映到行動中。對上帝的信仰促使人們祈禱,幫助教派中的其他成員,或是從軍參戰保衛宗教國家。正如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所說,思考促成行動。的確如此,經過深思熟慮的想法能為行動注入動力。
相反的,自動化心智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對我們來說它更加陌生,我們隱約知道或感覺到一件事,這種想法或感覺同樣會反映到我們的行動中。不同的是,通常情況下,我們無法解釋這些行為,而且這些行為也常常與我們的意識傾向相悖。一位商學院的教授,也是一位博古通今的談判學老師,去經銷商那裡買汽車。由於家庭成員日漸增多,離家時他內心盤算著應該買一輛休旅車——可以坐得下孩子們、寵物狗,放得下日常的食品雜貨,富豪(Volvo)休旅車似乎不錯。幾個小時後,他卻將一輛紅色保時捷(Porsche)跑車停在自家車位上。
我們應該都能想到類似的例子,即使反差沒這麼大。是什麼造成教授深思後的意圖與現實行為之間的差異呢?更有意思的是,為什麼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預料到自己最終的選擇呢?這個例子實際上揭示出一個比較普遍的經驗。通常情況下,我們更容易被事物表象化的特徵所吸引,例如顏色、形狀和風格,從而不理智地忽視了更實用的特性。例如,當我們選車時更注重時髦的外形而不是車型的維修記錄,買細高跟鞋時更多地考慮它對異性的吸引力而不是舒適度,買房時更看重圍牆外的法國丁香而不是房子的節能設計。
基本上每一天,自動化偏好都能指引我們做出意識性不強的決定。但由於有意識的動機無法探尋其理,我們很難對此做出解釋。如此一來,儘管我們能夠詳細說明自己應該偏愛的選擇有什麼好處(如富豪車的安全性),但當需要做出選擇時,我們(說服自己買那輛富豪)的理智往往與自動化偏好(這個聲音說不行,我想要那輛火紅的保時捷)兜不起來。我在密西根大學的一位同事菲比.埃爾斯沃斯(Phoebe Ellsworth)曾經說,有一次她通過做一份資產規模對照表來決定應該選擇哪個工作,結果做到一半時她對自己說:「哦,該死,這個結果不對,要想個辦法給另一種選擇多加幾分!」菲比這種坦誠的自我表白揭示了我們都經歷過的既好笑又令人費解的理性選擇行為。只是最後我們還是任由衝動和直覺顛覆了理性,幫我們做出選擇。
解離:理性與直覺的拉扯
2005年1月,《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的記者尚卡.韋丹坦(Shankar Vedantam)寫了一篇關於我們這項研究的報導。他的一名受訪者是同性戀主義者,在受訪過程中,她不出我們所料激烈地表達自己支持同性戀的態度。韋丹坦隨後邀請她進行內隱關聯測驗,測試她在同性戀者和異性戀者中的潛意識偏好。後來,這名同性戀主義者被自己的測試結果驚呆了。內隱關聯測驗顯示,她的想法中存在著強烈的「同性戀=不好」的關聯,而不是「同性戀=好」。一個大腦同時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偏好:一種是大腦反思式心智作用的結果,另一種是自動化心智作用的結果。
對任何一個犀利到能體認這種自我矛盾的人來說,這個發現指出一個實際的衝突。多年來觀察Project Implicit網站上各式各樣內隱關聯測驗的結果使我們確信,韋丹坦的受訪者身上出現的思維系統的分離現象是十分普遍的。雖然大家對此一現象已經習以為常,但每次遇到還是會感到困擾,即使每天面對內隱關聯測驗的人也是如此。例如,長期以來瑪札琳視自己種族內隱關聯測驗的結果為「不及格」。當然,這項測試並沒有一個客觀存在的及格分數線。那麼,測馬人結果不及格是什麼意思呢?瑪札琳認為測驗結果指出她有自動化白人偏好,而這個結果與她經過思考後所持的種族平等態度截然不同。換句話說,她判定自己不及格是對測試所揭露出的東西表達不滿的方式。
如果沒有測驗提供的特殊視角,瑪札琳永遠無法發現自己反思式心智和自動化心智之間的差距(白人—黑人的態度)。測驗傳遞出一個不容忽視的資訊:潛意識的威力。這是她所體驗過的自我啟示中最有意義的發現之一,使她對「自我比任何一顆行星都要遙遠」的含義有了更加全面的認識。
混血作家馬肯.格拉威爾(Malcolm Gladwell)在接受歐普拉的專訪時,對於自己做內隱關聯測驗的反應進行了坦誠的描述:
我第一次測驗的結果表明我有自動化白人偏好……我對黑人有偏見,輕微的偏見。這個結果讓我震驚,因為我媽媽是牙買加人……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那個人就是黑人。而我做了個測驗,結果表明我對黑人並沒有好感。所以,一如其他人,我又測驗了一次。本想可能是哪個環節出錯了,是吧?但結果還是一樣。第三次測試的結果也一樣,簡直令我毛骨悚然、沮喪萬分、瀕臨崩潰。
在這些偏見中處於弱勢的人群,他們的觀念也會存在這樣的分離。例如,參加性別內隱關聯測驗的同性戀主義者以及參加種族內隱關聯測驗的格拉威爾,他們對自己所屬的群體同樣持有隱性偏誤。
心理學家用解離(dissociation)來描述這種思維系統的崩潰。這個詞包含了人類態度和行為的自相矛盾,也是心理學家提出的最有影響力的概念之一,其定義是:解離是大腦中存在的互相矛盾且彼此獨立的不同觀念。更確切地說,在本書中,我們感興趣的前後矛盾的觀念,主要是指反思式心智與自動化心智的產物。內隱關聯測驗,就是用來揭示這種存在於意識和潛意識、反思式與自動化之間的巨大鴻溝,它高效地完成了自己的本職工作。
認知失調:難以直面的矛盾
過去十年,許多給反同性戀立法投贊成票的政客都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傾向。這些一度隱瞞自己性取向的政客在出櫃前的想法和《歡樂單身派對》的傑瑞的想法形成有趣的對比。他們的心理與傑瑞的想法是完全相反的。他們公開表達的觀點常常是反同性戀的,而他們的潛意識(決定他們的性取向)又是支持同性戀的。對這些政客來說,他們很可能已經意識到反思式心智與自動化心智之間的衝突。為了更加連貫地探討在同一個大腦中存在的互相矛盾的觀點、想法、感覺、判斷或行為,我們需要將當下一個著名的專業術語納入討論範疇:失調(dissonance)。心理學家借用此一音樂領域的術語,用來描述這種衝突:不僅包括當事人對此有意識的情況,也包括當事人對這種矛盾完全無意識的情況。如果當事人對這種斷離毫無意識麼就會像鋼琴上兩個相鄰的琴鍵,雖然一起按下,但其中一鍵的聲響很難被人察覺。
內隱關聯測驗的角色就是揭示第二種類型的心理失調,它所傳遞的資訊,正如格拉威爾描述的一樣不受歡迎。「令我毛骨悚然、沮喪萬分、瀕臨崩潰」——這種描述正是很多人直面自己內心隱藏的偏見時的真正感受。
有其身必有其心
為了更客觀地看待存在於同一個大腦中的兩種截然相反的想法,我們可以類推一下每個人身體的運轉方式。當無法精確探測自己的動脈血壓時,我們會感到困惑還是尷尬?我們似乎能接受自己沒有「動脈意識」的這個現實。實際上,大多數人在給心臟收縮及舒張下定義時都會感到困惑。然而,當任何一位拿著血壓計和袖帶的醫師要幫我們測量這些資料時,我們都會伸出胳膊配合。我們似乎能輕易接受自己對身體機能知之甚少的事實,包括血液循環、縮氨酸分泌、細胞再生、神經元激發、氨基酸分解這些平均千分之一秒就發生一次的複雜過程。
那為什麼我們就不能接受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心智中,並接受自己不瞭解其中的重要面向的事實呢?可能的原因是,我們認為自己理應不瞭解各項身體機能,但堅信對自己的心智應有更深入的瞭解。佛洛伊德理論的影響所及,對有能力進行有意識思考的人類而言,那些足以定義人類自身的信仰和偏好會受到意識之外的力量左右,是很難接受的事實。
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神經系統科學家艾瑞克.肯德爾(Eric Kandel),因在記憶研究方面做出的貢獻榮獲諾貝爾獎。有人曾問他心智潛意識運轉的情形如何,他估計80~90%的時間都是如此。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心理學家約翰.巴奇(John Bargh)則指出,確切的數字並不重要,也不可能推斷出來。重點是,專家認同人類意識到自己的思想的比率是很低的。正因如此,我們應該對自我洞見保持謙卑的態度。
在讀者心懷謙卑之時,我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你會和入殮師約會嗎?
你會和入殮師約會嗎?
你遇到一名陌生人,瞬間被他的魅力、才華和外表所吸引。你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夢中情人。於是,你問他:「你是做什麼的?」他的答案讓你當場傻眼:「我在太平間裡做入殮師。」即使電視劇《六呎風雲》(Six Feet Under)將入殮師的形象刻畫得如此性感,你還是無法克服對眼前這位魅力四射、帥氣無比、奪人眼球的男人不由自主地產生負面看法。有意識的思考還讓你保持著熱情,但是在此之前你就會對自己說:「並不是說這有什麼不好!」因為你非常清楚為逝者提供服務的職業還是會被人瞧不起。你可能會再多停留一會兒,然後問:「你每天給多少具屍體塗防腐劑?」但是,在你意識到之前,甚至當你覺察到自己對與屍體息息相關的人會自發產生厭惡感之前,你早就把頭扭開,加入身邊大談投資銀行複雜性的對話中了。
如果你願意,自動化偏好能像智慧手機中的導航應用軟體一樣,引領我們在單身酒吧或是相親場所穿梭自如。它們悄無聲息、速戰速決,在人們感覺到任何不適之前,就將我們的注意力成功地從入殮師之類的認知失調的誘因上轉移開。如此一來,好像我們在潛意識裡已經和媽媽進行了這樣一番對話:「他是個入殮師……是的,一個入殮師……不,他不將工作外包出去,那些塗防腐劑的事都是他自己做的。」然而,你已經竭盡全力避免了與爸媽進行類似的對話。
同時知道也不知道
潛意識的想法對我們的判斷和觀點產生影響,最好的例證來自記憶力出現障礙的患者。在一項研究中,現任職於耶魯大學的馬西婭.強生(Marcia Johnson)和她的同事找來了一群失憶症(amnesia)患者,這些患者都有某種記憶力障礙,他們在罹病以前的記憶都很正常,但患病之後,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記憶就有限了。
這種無法製造新記憶的障礙症會引發十分奇怪的症狀。他們可能會記得小時候唱過的歌,卻記不起一小時以前聽過的。他們很難意識到現在的國家總統早就不是他們患病前的總統了。因為對他們來說,失憶之後的經歷都沒有轉化成為記憶,之後的生活成了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和新事件的堆積。
強生向一組病患展示兩個人的照片,並且分別介紹了兩人的資訊。其中一個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不遺餘力地幫助自己的父親,得到部隊嘉獎等;另一個卻是劣跡斑斑,偷東西,打架的時候把別人的胳膊打斷。分別聽過這兩個人的相關資訊之後,這些病患接受一個簡單的記憶測試。實驗人員拿著之前那兩張照片讓患者進行描述。不出所料,患者幾乎記不起這兩人的任何資訊。
然而,問起這兩張照片中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時,他們的回答都驚人地準確:89%的情況下能對照片中的兩人準確地定性為好或壞。似乎與正常人一樣,好與壞的印象在他們的大腦中已經形成。雖然不能有意識地記起確切的印象,他們卻能夠不假思索、不由自主地對兩個人的品性好壞做出正確的判斷。這個實驗同樣揭示出自動化心智與深思式心智之間的分歧。或者用強生的話說,「情感」(感覺)和「深思」(理性)之間的區別。
強生實驗中的失憶症患者都是神經學家挑選出來的。這些患者都沒有正常的記憶能力,然而,他們有時候也具有正常人某些方面的記憶力。這種失憶病理中不同記憶的解離現象,在神經系統正常的人中是否也是如此呢?相信每個人都有過類似的經驗,與朋友說起不久前看的一齣電影,卻想不起片名、情節甚至是演員,但能夠清晰地記得自己對這部電影的喜愛(或厭惡)之情。即使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麼喜愛這部電影,卻能清晰地記得自己對電影的好感,這樣的經驗雖然不能與失憶症患者的戲劇性經驗相提並論,卻也如出一轍。
關於失憶症患者的研究,為我們探索解離現象打開了一扇窗,並且有助於我們理解潛意識的強大威力。內隱關聯測驗也為我們的研究打開了一扇窗,不同的是,不管大腦是否受到損傷,都不影響為人類思想提供寶貴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