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決定命運 諸葛亮
劉備死後,諸葛亮一心一意地在成都替劉氏看家。不到五年,他就坐不住了。如果允許對古人的心思胡亂猜度的話,我會想,諸葛亮不計成敗地北伐,一大原因,是要回避皇帝劉禪。劉禪對諸葛亮又敬又怕,敬也罷了,這位相父智逾周公,自己的德才,怎麼掂量也不及成王,能不「嚴憚之」?諸葛亮坐成都,劉禪吃也不敢吃,玩也不敢玩,束手束腳,著實沒什麼風光。諸葛亮自己也彆扭,做臣子的令皇帝怕,豈是長久的事?雖然眼下君臣情篤,但日久天長,必生齟齬,有道是距離產生美,不如離得遠些,君臣兩便。
建興五年三月,諸葛亮進駐漢中。從此,到七年後病逝五丈原,他再也沒有回過成都。其五次北伐,七番用兵,豈能撼動曹魏?這一點,以他的智力,不會看不出來。
所謂盡人事以聽天命,天命如何,諸葛亮心知肚明,那麼剩下的,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在公而言,不願效公孫述之坐以待斃;在私而言,要以死於王事為自己的結局。
那麼,回到那個老問題,諸葛亮為什麼不趕下劉禪,自己當皇帝?劉備臨死的時候,已說過「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遺命在耳,諸葛亮此時「奪了鳥位」,也可以說是「奉旨篡漢」,有何不可?諸葛亮雖然忠誠,並不愚蠢,如果事皆可行,區區一個「忠」字擋不住他。那麼,不可行的是什麼呢?
諸葛亮清楚,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材料。我們看他的《誡子書》,「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云云,知他的性格,多內省而自斂。這樣的人,當當丞相是可以的,要做開國皇帝,就差得遠了。
皇帝並不像咱們想的那麼少。從秦始皇開始算,中國稱過帝的人,可能成千上萬,特別是在亂世,夥涉為王者,遍地都是。只是絕大多數,頂多算山大王,或山皇帝。
最寒酸的一位,只有兩個臣民,一個是宰相,一個是大將軍。文武夾輔著,這個皇帝去討正宮娘娘,半路上被人捉起,國祚不永,亦云悲哉。
這麼多皇帝,分為兩種,一種是繼承人,一種是創基人。普通人生而不是現成皇帝的子侄,要創造幸福,只有靠自己。其中很要緊的,是胸有大志。當年劉邦去咸陽公幹,看見始皇的排場,說:「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看到始皇南巡的威風,對他叔叔項梁說:「彼可取而代也。」另一位陳勝,年輕時在田裡做工,便懷鴻鵠之志。
他有名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實在是帝制時代的最強音。
劉備之有大志,從一點上就看得出來:他自稱是漢朝的宗室。諸葛亮呢?從小就沒這種志向,等到做了丞相,有了大權,現要立志,來不及了。
僅有志向還不夠。要做開國皇帝,最要緊的素質,是性格中的某種因素。比如劉邦的時代,大家平起平坐,你是梟雄,我也是梟雄,憑什麼你不聽我的,我倒要聽你的?劉邦性格最突出的一點,是盛氣淩人,當亭長時,對屬吏「無所不狎侮」,當上了王公,待人更是無禮,呼喝下屬如小兒。人性的弱點,是屈服於強者,投靠於強者。
而強者的強,並不總是在智力和勢力的意義上,多數時候,還是性格決定命運。陳勝稱王,而吳廣為假王,二人的高下,只在性格。和劉邦一同起事的,還有蕭何、曹參,這二人論才論德,都比劉邦高,而一為主上,一為臣下,就是氣勢之別。
社會學家有研究,人們說話,一部分是在交流資訊,另一部分,是在控制與接受控制。普通人說話辦事,多少總要為對方著想一下,真正的強人,從無這種忌諱。他們知道,只有自己多占一步,才談得上讓別人讓步,而所謂皇帝,就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對他讓步。在人類的原始時代,可能曾有那麼一個階段,領袖是力氣大或歲數大的人,而自從政治權力一出現──一開始是神權,社會就被那種性格的強者領導了。
比劉邦更好的一個例子是朱元璋。劉邦為人大度,是個不錯的領袖。朱元璋凶狡猜忌,然而為開國皇帝,他性格的強悍,實有過於劉邦。我們看他,只識得幾百個字,就隨意論衡文事,評點詩文,上達聖賢,下及群臣,僅此一項,便可知道他的自信,非常人所及。你可以叫它勇氣,也可以叫它厚顏無恥。叫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人當了皇帝。
諸葛亮,自然也是性格上的強者,但還不夠強;能駕馭人,但心有顧忌,而未能全心投入駕馭人的快樂中去。所以他當不了皇帝。
宋儒程頤曾有高論,說不是高祖用張良,而是張良用高祖。這個是儒生自解的話──雖說互相為用,但論其始末,怎麼也是皇帝用臣下,臣下為皇帝所用。但程頤又說,高祖與群臣,只是以力相勝,力強者居上。這個就說得很好。人在社會中的力量,手足居末,頭腦居次,性格居首;所以第一要務,是找到性格比你弱的人,駕馭他們。能駕馭幾百個,就可以縱橫一方;如能駕馭億萬個,那麼,恭喜陛下。
一毛 楊朱
孟子把力辟楊、墨作為一生的大事業。一方面,有想法而無體系的人,每需要辯論的對手,來澄清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我們看稷下學宮的鉅子,半是後世所謂的道家者流,便知當時異見的流行程度,已令正人君子忍無可忍。「異見」是從孟子的立場上說,他看到孔子的智慧被無知無識的人們冷落,楊、墨之言反倒充盈天下,氣得死去活來。「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為了和楊、墨作戰,孟子把門檻鋸掉一寸,說只要批評楊、墨,就算是投名狀,立刻入夥,成為聖人之徒。
楊朱著名的主張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聽到這一句,不只孟子,就是普通人,也難免動了肝火。您想啊,我們都時刻準備著給別人好處,又時刻指望著從別人那裡得點好處,若按楊朱的主張,又向哪裡放惠,又從哪裡得濟?楊朱的一派,後人總結其為「貴生重己」,重己便輕物,貴生便不以事功為意。他以為人的生命是自己的, 並且,他是無靈論者,認為生命只有一次。那麼,這唯一的東西,無論是財富、權力, 都不值得拿來交換;因為那些事情,會傷身害性,如果交換,相當於砍頭求帽──這顯然是極端的主張,與常識不符。常識是,生命就是生活,個人生活與社會的平衡,儘管不完美,卻不能火冒三丈地執其一端,追求利益不等同於交易生命,而讓渡一些自由往往是必要的。
楊朱的話,實在是有感而發。比如他把追求利益當成傷害本性的事,就和當時的局面有關。戰國諸子所持觀點不同,但沒有一個人認為當時的社會狀態可以接受。成千上萬的學者,不約而同,從各個方向圍攻社會,有點令人吃驚。近代政治學家曾想像集中的權力出現之前是什麼樣子,在人各自為生、彼此之間尚無任何協議的時候。先秦的一些學者則宣布那種狀態──如果真曾有過──簡直就是理想世界。這種想法,從現實倒推而來,本身是幼稚的,但楊朱和其他許多人,沒有儒者那種經濟的壯志,又怕多歧亡羊,惹不起躲得起,似乎是最簡單的選擇。當時兩大學派──法和儒,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如何管理民眾,使之為國家所用,一個要臨之以威,一個要賄之以仁,楊朱這批人則只唱反調,專門研究不為大人君子所用的理論。「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就是一種反調。法家說,你給君主出力,君主給你好處,楊朱搖頭;儒者說,只要你歸仁,就能攤上一個好皇帝,過上又高尚又幸福的生活,楊朱也搖頭。像一個拗孩子,打定主意不做一件事,給他糖也不要,給他果也不要,你把全世界給他,他也不要。人或稱之為「極端個人主義」,有點誤解。楊朱主張的價值,在於它是個人主義在理論上的生發點,不在於實際的方針。人的生命屬於自己,是最簡單也最經常被忘掉的道理,因為有那麼多力量致力於讓大家想不起這個道理,而且總是成功──看看戰國諸子,誰笑到最後?
孟子以為楊朱的主張,使人無異於禽獸。如果把楊朱主義當成社會理論,孟子是對的。至於背後的道理,孟子裝做看不見,本來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忽視那個道理。在另一方向上,韓非則直接地說楊朱這種人該殺,因為就算是一匹上等好馬,趕他他不肯向前,勒他他不肯停步,讓他往東他往西,留著有什麼用?倒把別的馬都教壞了。君主懸設良田美宅、高爵厚祿,就是要換得人們去給他拼命,楊朱輕物重生,怎會給官家拼命?如果尊禮這樣的人,大家都學壞了。
韓非也說得不錯。同屬楊朱一派的,有一個叫子華子的人,認為「迫生不如死」。「迫生」就是悲苦的生活,聽說舊社會人多悲苦,按子華子的主張,豈不要視死如歸?看來,楊朱的主張,無論如何不能化為治術,即便沒有儒法的交攻,也遲早式微。它的影子,倒也存在,卻變成了另一種姿態。和楊朱主張接近的,還有一個叫詹何的人,有人問他如果一個人身在江海,心存魏闕,那可怎麼辦。他答以重生,重生則輕利。那人又說,如果實在做不到,老是惦記著名利呢?他說,如果實在約束不住自己,就一點也不要約束,儘管放縱,怎麼舒服怎麼來,才是不害生。中國式的享樂主義有一千種道理,這是其中之一。
後世的人,一想起來就批評楊朱的「一毛論」,說給他天下他都不換,太自利了。其實,童話裡說,森林裡有許多光溜溜的動物在行走,很不體面。它們的毛,並不是一起拿去換天下了,而都是一根一根地給拔走的。
莫入冤谷
陳勝、吳廣,說過一句中學生都熟悉的話:「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按秦律,徵發的兵士若不能克期到達戍地,都得處死。那麼,假如九百戍卒中,沒有陳、吳這樣的人呢?他們或許會逃亡,或許,而且更為可能的,會趕到戍地去領死。
這個判斷,是否違反常識?老話說「除死無大事」,難道以死博生,不更符合常識?且看另一種例子。
秦國東征,最強硬的敵人是趙國。先敗給趙奢,又敗給廉頗,秦兵為之喪氣。十幾年後,為了爭奪上黨,兩國再次開戰。最後,趙軍被困在長平的狹谷中。秦王親赴河內,動員軍民;十五歲以上的男丁,都徵發到長平一帶,阻斷趙軍的救援。關東的大國,盡作壁觀,誰也不出援兵。趙軍被圍一個多月,糧盡力窮,只好投降。這四十萬降卒,秦將白起「乃挾詐而盡坑殺之」,只留下二百四十名年齡幼小的,遣回趙國以宣示秦威。
這便是我們熟知的長平之役。後人疑惑的是,坑殺四十萬之眾,如何能夠得志?這不像秦皇坑儒。一是幾百人,一是幾十萬;一是儒生,一是軍人。當時秦軍臨陣之數,也不如降卒之多,難道這些人就不反抗嗎?史書對坑卒的過程沒有記載,只說白起「詐而盡坑之」。但就算是騙入死地,總不能騙得趙卒自己給自己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吧?
所以,有人或懷疑降卒並沒有那麼多,或以為當時必有搏鬥,而史書失記。但史無明文或暗示的事,我們只能當它沒有發生,不然就無史學可言了。而別的例子告訴我們,一夜坑殺四十萬眾,不但可能,且不很難。
另一個坑卒的大人物,是項羽。項羽先是坑殺了二十萬投降的秦軍,後來又坑殺襄城等地的軍民。如果坑殺是非常困難的事,他當會考慮別種屠殺方式,之所以後來屢次坑殺,大概是因為易於得手吧。
有一次,項羽攻下外黃,惱恨當地人的抵抗,命令全城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到城東集合,準備盡坑殺之。這場屠殺,後被一個十三歲的小孩攔下了。而究其本末,項羽下這樣的命令,是知道人們必會服從的。可以想像,外黃人儘管知道是赴死,還是會去城東的;且人之將死,言行俱善,多半還會很講風度,扶老攜幼的,算是活得困窘,死得從容。
反抗還需要個性,赴死只需一種態度;反抗還需要智力,而赴死是最愚昧的人也會做的。
道理之一,坑殺要得手,被坑的人一定要多,活埋一個人是很難的,坑殺十萬人,就容易多了。這個道理,以前講過了,不多述。道理之二,是反抗往往比赴死需要更大的勇氣,特別是當反抗需要挺身而出、赴死只需跟隨眾人的時候。
稍微運用一下想像力,便可知道降眾被坑殺的場面。人人都在等待奇蹟或幸運降臨自己,等待領袖從別處出現。這是一群被命運感壓垮的人,絕望壓過了恐懼,幻想又壓過了絕望,最後唯一留給他們的「幸運」──按他們的理解──是與眾偕死,而且做伴兒的還不少呢。坑卒只是極端的例子,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也每每允許自己做下各種或愚或惡的事,只要能對自己解釋一句「這又不是我自己」。
當年小孩勸住項羽的理由,是如果殺降,以後便沒人投降了。三國時的何晏,也力論白起坑卒這樣的事,可一而不可再,因為人們一旦知道必死,就不會俯首就死了。
但我們看到的事實,卻不是這樣的。坑卒之類的事情,確實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了。
唐人議論白起事,曾說「周王漂杵,致天之罰;白起誅降,行己之意。是以七百之祚,仍加姬氏;杜郵之戮,還屬武安。」意思是周武王伐商,也殺了許多人,但那是恭行天罰;而白起殺降,是自己擅作主張,所以周朝享祚七百年,而白起終被賜死在杜郵。這個就是為君上諱,而胡說八道了。白起的坑卒,既是自己的主意,也合秦王的心意。范雎獻給秦昭王的方略之一,是不要僅「攻其地」,還要「攻其人」。如白起者,正是執行這一方針。
殘忍如白起,坑殺四十萬人後,心中還是有些不安。他以後一直不願意同趙國作戰,或許有回避內心衝突之意。最後他被秦王賜死,死前說,我坑殺了數十萬趙國降卒,也是該死啊。他死後,諸侯置酒相賀,那時的人已視白起為凶神,甚至傳說他的眼珠不會轉動,和正常人不一樣。而長平,從此成為非常有名的地方。山西高平,多有丹水、冤谷一類的地名,亦是後人同悲之意。李賀曾在長平撿到箭頭,寫了一首詩,有句「蟲棲雁病蘆筍紅,回風送客吹陰火」,最是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