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邂逅傳統美味之旅
〈下酒菜〉
(田舍家/ 首爾・鐘路)
過去曾是書畫骨董街區的仁寺洞,現今已成為熱鬧的觀光區;附近雖與昔日的樣貌大相逕庭,唯有這「田舍家」仍保持老樣子。當我想在首爾沉浸於往昔那流動緩慢的時間時,我一定會來這裡。
曾是旅館的韓國傳統珍貴家屋,是一九八五年老闆要開設故鄉安東名產銅板烤肉(불고기)和湯飯(국밥)的店時買下的。在變化激烈的都會裡,他貫徹「味道和建築都不變」的意志,才有了今日的田舍家。要守護安東風味,首先就是銅板烤肉。牛肉要先用菜刀拍打後才醃漬,夾在網中烤得鬆軟焦香。水煮章魚也是作法事或祭祀時不可或缺的一道鄉土料理,而酒當然要配洗練清淡的安東燒酒。這是一處給大人享受的珍貴空間。
〈大蒜炸雞〉
(盤浦炸雞店 반포치킨 / 首爾・盤浦洞)
首爾的朋友告訴我這家「盤浦炸雞店」,進到店裡的那一瞬間,心中突然莫名激動起來,初次造訪卻又有熟悉的感覺。蛋包飯、炸豬排、牛排、奶油濃湯……韓國七○年代原本的味道,也帶來了日本記憶中的味道。不過這三十年來一直不變的大蒜炸雞的美味,堪稱世上唯一。作法是先將一整隻雞烤上一小時去除油脂,切塊後再油炸,然後淋上滿滿的特製蒜蓉醬汁。大口咬下燙嘴的雞肉,滿嘴盡是去油後凝聚的雞肉精華和大蒜胡椒的芳香,這屬於過往、美好的洋食之味,一時之間讓人說不出話來,就好似被重重地打了一拳般充滿能量的美味,實在不可小覷。
〈醬油醃蟹〉
(大瓦片家/ 首爾・昭格洞)
有句話說:「料理的精隨在於醬料味道(장맛)。」全神貫注於佐料調配的兩班料理專賣店「大瓦片家」的老闆,是目前只有四十多歲的韓永永(音譯)先生。他的原點是生於全羅北道、出身兩班貴族的母親手藝。他在韓國各地修習鄉土料理,曾任職於新羅飯店等,在以往只有貴族才能居住的景福宮附近的現址開了這家店。店裡的代表性料理即這道醬油醃蟹,螃蟹的新鮮度當然好得沒話說,用於醃漬的醬油更是一絕。將釀造醬油的味増塊發酵後,加入黑豆、牛肉、鮑魚、乾蝦米、鱈魚乾等一起熬煮、過濾,最後裝進瓶裡熟成。這道菜可說是以往母親傳授的醬味精彩地開花結果出來的逸品。
◎韓國境內──尋找傳統美味,往北又往南
〈手握豆腐〉
(五福手工豆腐/京畿道.南漢山城)
南漢山城距首爾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是過去為了抵禦中國入侵,作為防守首爾東側的據點,是個四周有城牆圍繞的小村莊。十七世紀前半,當時的國王仁祖和兒子孝宗,父子兩代築起了長長的城牆。登上村邊綠意盎然的小山,眼前開展的是從城牆到首爾近郊的風光。郭氏一家世代住在這城牆內的村裡,傳承了豆腐製作工法,它也是韓國國內唯一的「手握豆腐」店。
早上八點,開始了今天第二回的豆腐製程。吸水膨脹得圓滾滾的黃豆被倒進壓榨機,右邊桶子裡是沉甸甸的泥狀黃豆,左邊的桶裡則是豆渣;到此為止都和日本的豆腐製作過程相同。從前是使用石磨碾製,但現在只有這個階段使用機器。每一回使用的黃豆量是滿滿六勺的葫蘆瓢,葫蘆瓢是將葫蘆對半剖開後曬乾做成的昔日生活道具,在這裡仍是現役的「計量器」。聽說從前告訴左鄰右舍「豆腐做好了」,就是用葫蘆瓢將做豆腐途中冒出的泡泡舀起來放在家門口。
老闆娘又加了薪柴到爐灶中,火勢猛地旺起來,將黃豆榨兩次所得的豆漿,其表面平滑得會反光。她放進一支如槳般的木棒,開始慢慢攪拌起來。
「要像這樣連續不斷攪拌一小時又四十分鐘,不讓它滾。如果手停了,熱度不平均,就會煮焦。」
一邊加豆漿一邊煮,漸漸地,鍋中開始浮出泡泡;光澤的樣貌也產生變化,逐漸增加了如天鵝絨般的霧光。這時,老闆娘開始擺好姿勢,進行第二次攪拌。
明子(音譯)女士的腰彎成將近九十度,左手手掌頂在木棒上端,以此為軸心用右手靜靜轉動攪拌。從手腕到肩膀、背、腰到腳部,全身形成一個完美的攪拌姿勢。
「您知道嗎?這就是將自己的身體融入味道當中。」
製作豆腐同時,也是和泡泡的競爭;不論怎麼撈,鍋爐表面總是不斷冒出泡泡來。滿溢出來、攪拌,然後撈起泡泡,不斷反覆這個過程。若不使用消泡劑,全部手工製作的話,產生這麼多泡泡是必然的。
「換我來吧」
「好,我的手也痠了。」
夫婦倆彼此關懷,輪流攪拌。若稍不留神,鍋底就會燒焦,做出來的豆腐也會有焦味且顏色暗沉。豆腐最重要的就是要顏色雪白,所以不能大意。
「雖然很辛苦,但不這樣做就不能做出真正的豆腐。只要有人能欣賞這個味道,我就很高興了。」
聽說過世的母親章水(音譯)女士也堅持一定要燒薪柴,若用瓦斯或木炭,味道有如天壤之別。三年前雖換了新鍋爐,製作方式仍和以前一樣。當柴火火勢強時,就撈起浮泡澆上去以調節火力,這也是前人的智慧。煮了兩小時,四周充滿了馥郁香甜的黃豆味。等其稍微降溫,就到了加鹽滷的時候。這個鹽滷是老闆的兒子純方(音譯)先生特地開車三小時前往安眠島鹽田取回的,是鹽度二六‧ 五度的鹼水。老闆將豆漿倒入桶中,分三次加入鹽滷;輕輕拌一下,就出現小小的結塊。豆腐誕生了。
包法也是傳統方式。將木棉布鋪在碗裡,舀進剛加了鹽滷的豆腐後,再拉起布的兩端並束緊,包成四角形。雖然也曾讓打工的人試過,但剛做好的豆腐熱度足以燙傷人,而且必須迅速包起來才能凝固,大家都馬上發出悲鳴。只見老闆和老闆娘手不停歇,轉眼間一包一包白色的手握豆腐就排列得整整齊齊。他們並不是放進模型裡成形,而是只靠自然的凝固力脫水。這樣做出來的一百三十個手握豆腐,即使都是靠手感製作,竟每個都剛好兩百五十公克。剛做好的柔軟豆腐中,蘊含了大地、海洋和人的味道。老闆清浦(音譯)先生說:「我真的覺得以前的人味覺不得了。這些作業確實很麻煩,但是只有這種方法能做出這個味道,所以過程一樣也不能改。」
老闆娘明子也說:「從我嫁來到今天,就一直做豆腐。一開始我也擔心自己做不做得來,現在不知道是我想做得更好嗎?反而覺得做豆腐好難。妳看我的手,已經做了四十年。」
她伸出又小又有光澤的手。我拿起她的手掌一看,手指的皮膚已磨得光滑,沒有指紋了。
〈柚子點心〉
(李基南奶奶辣椒醬/全羅北道.淳昌)
這是我第二次訪問淳昌,上次是五年前的二月,為了品嘗辣椒醬而來。淳昌是以新鮮空氣和好喝的水聞名的長壽村,這裡的辣椒醬也有一定的評價。
一開始傳遍全國的理由之一,是因過去淳昌四周住了許多研究朱子學的儒生,來拜訪儒生的旅人回到家鄉後,便宣傳「那裡的料理味道很特別」。我聽說這村子裡有非常美味的柚子點心,製作的人正是儒生的後代。
披著紅色針織外套,像是出現在童話故事中可愛老奶奶般的李基南女士,現年八十六歲;一進到屋子裡,就看老奶奶手裡不斷切著柚子,散發出一陣陣芬芳的柚子香氣。
老奶奶自己想出來的點心名為「柚子片姜」,每年只在農曆十到十一月間製作一次。原料是從知名產地全羅南道訂購的剛採下的新鮮柚子,當韓國各地的人們「想在過年時候吃」的時候,訂購單便如雪片飛來。
原本所謂的「片姜」是生薑加上大量砂糖後做成的零嘴,大約三十年前因為剩下很多柚子,她便想到加砂糖煮煮看。挖掉果肉後,將切成細長條狀的柚子皮加上砂糖,煮成濃稠狀,再撒上砂糖就做成這道簡單的點心,但是必須要配合柚子的產季。
「如果沒有煮透,就不能保存很久,煮過頭又會破壞口感。」四十七歲的長女順玉女士代替默默動手製作的老奶奶告訴我。
當柚子煮成黏乎乎的透明狀後,便迅速從火爐移開。趁著滾燙得足以燙傷人時移到平盤上,再以嫻熟的手勢撒上大量砂糖。當我吃下剛做好的、熱騰騰的一口,柔軟的柚子香立刻在口中迸開。
基南奶奶的人生故事就是韓國的文化史。她在十八歲時嫁來淳昌的儒生家庭,儒生是指李朝時代學識非常高深的文人或學者,雖然沒有官位而是在野文人,卻廣受當時人們的尊敬,甚至還治理該地區。老奶奶的先生是獨生子,她嫁來的時候,婆婆首先交給她的就是倉庫的鑰匙,表示委託她守護並維持所有財產和食材。此外,家裡擁有的廣大土地,也住了許多佃農,站在前面發號施令的責任也落在她肩上。
經常有客人來訪的儒生家庭,對料理必須十分留心;幸好奶奶的娘家是貴族出身的兩班家庭,受過嚴格的教養,具有料理的素養。即便如此,作為儒生的公公極其嚴格且自尊心強,據說料理若不合他的意便整副食案往外丟,可以想見奶奶有多辛苦。
到了一九四五年大戰結束後,因實施土地改革制度,他們家失去了之前擁有的全部土地。換句話說,在一日之內走上了沒落的命運;雖然儒生不曾服侍過別人或上班,但從那天起只能想辦法活下去。在這時發揮潛力的正是基南奶奶;作為儒生的媳婦、兩班貴族的女兒,她的料理手藝已磨練得非常精湛。辣椒醬、大醬、醬油不用說,各個季節多彩的醃漬醬菜也是她的拿手菜,根本沒有時間悲嘆命運的捉弄,必須靠自己的料理來支持這個家。為了生存而不斷製作的點心、辣椒醬和醬菜,便開始傳出好口碑了。
費工夫的「藥菓」是一種油炸點心,讓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作法是將加了雞蛋、蜂蜜、砂糖、生薑汁、芝麻油的麵團擀薄後,切成長條狀,邊緣以菜刀劃上裝飾花紋,再捲成漩渦狀後下鍋炸。炸好後,塗上蜂蜜,正中央再放一顆松子,怎麼看都是費工夫且高雅的外觀。
藥菓是農曆年或祭祀時吃的傳統點心,現今幾乎無人自己動手做。雖然買得到機器做的,但總比不上手工擀麵製作的味道。知道這種美味差異的人,都受到基南奶奶的味道吸引而從遠方下訂單。
一到柚子的季節,即使身在日本,也好想念基南奶奶做的柚子零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