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當代電影,怎麼一回事?
當代電影大不同
讓我們想像,某個觀眾,來自遙遠國度,某種冬眠人,在經過三十多年的沉睡後醒來,他想瞭解「當代」電影是怎麼一回事。這個人會發現什麼呢?
更百花齊放的電影類型
八○年代的一位電影明星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曾經歷過輝煌的拳擊手生涯,在沉潛十五年後重新復出,但淪為垂垂老矣的摔角手,這是《力挽狂瀾》一片。一些小成本怪片乾脆用手機拍攝,還有來自孟買的甜膩劇情歌舞片。翻拍經典片蔚為風潮(例如:《金剛》、《決戰猩球》、《真實的勇氣》、《德州電鋸殺人狂》),青少年醒悟片也甚受歡迎(《大象》、《性.滑板.七年級》)。導演葛斯.范.桑(Gus Van Sant),將希區考克的《驚魂記》依樣重拍,一景一格完全遵照原作;《黑暗騎士》超級英雄蝙蝠俠被懷疑所啃蝕。也有明明是大公司、大成本製作,卻刻意模仿獨立製片(《死亡直播》、《科洛弗檔案》、《活屍日記》),或是以混合媒材呈現(像是HD高畫質、35釐米膠卷、影片);布魯諾.杜蒙(Bruno Dumont)的電影裡,非專業演員競相對海報看板上自己喜愛的明星發表意見(《人性本色》、《二十九片棕櫚葉》)。
這位冬眠觀眾也會看到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被湊在一起:在阿諾.戴普勒相(Arnaud Desplechin)的《屬於我們的聖誕節》裡,西席.地密爾(Cecil B. DeMille)可以跟尼采對話;韓國的怪獸片《駭人怪物》,從一則社會新聞發展成大規模毀滅場景;《駭客任務》三部曲,硬是將票房鉅片提升為神話學理論來探討,在高科技外披上一件柏拉圖與布希亞的哲學外衣。
新創傷、新血、新混搭、新崛起、新跨界……
此人也會從過去十年間的好萊塢電影覺察到一個現象,一件造成美國心靈創傷的大事件,同時也對電影界影響深遠,也就是2001年發生的九一一事件。屠殺都市人驚心動魄的場面,在史派克.李(Spike Lee)的《25小時》或史蒂芬.史匹柏的《世界大戰》裡,都清晰可認。他也會發現諸多冒出頭的電影界導演新秀,加斯帕.諾埃(Gaspar Noé)、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朴贊郁、薩維耶.賈諾里(Xavier Giannoli)、羅伯殭屍(Rob Zombie)、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賈樟柯;此外,還有如綠野仙蹤、伊甸園般的綻藍星球,是詹姆斯.柯麥隆(James Cameron)在《阿凡達》創造的奇景,以及《007首部曲:皇家夜總會》裡龐德的甦醒,甚至連義大利電影也引起他的注意(《政壇風雲》、《質數的孤獨》),他必定對大量風行的3D電影和每位觀眾鼻樑上厚重的眼鏡好奇不已。
他鐵定也會注意到紀錄片產量暴增(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諷刺時事之作,和強納坦.諾思特﹝Jonathan Nossiter﹞的生態寓言)以及一種新類型電影的興起,它具有半紀錄片、半虛構性質,混合了兩種我們以往認為不得混淆的類型,例如丹麥導演賈努斯.梅茨(Janus Metz)的《阿瑪迪羅》,在2001年冒著極度風險實地跟隨一班派往阿富汗攻打塔利班的年輕部隊,卻把它拍得有如劇情片(懸疑、陷阱、焦燥、神經質,那張金屬照片也讓人想起雷利.史考特的《黑鷹計劃》)。此人必然也發覺,法國片除了零星孤懸的佳作(《OSS 117》系列、《家傳祕方》、《不可逆轉》、《人之子》、《頭號公敵》),其他都在苟延殘喘尋找第二春,而同時間南韓電影已經快速崛起。他若觀察得夠仔細,也會發現新媒材、新拍攝手法,充滿創意的新人如雨後春筍冒出,憂鬱搞笑的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天才一族》)、詹姆斯.葛瑞(James Gray)的紐約黑幫系列(《萬惡夜總會》),或是在皮克斯(Pixar)名下所製作的神奇數位小玩偶,從1995年推出《玩具總動員》以來,襲捲了全球大銀幕(《汽車總動員》、《天外奇蹟》、《瓦力》)。
除了躍躍愈試的新手,一些老面孔也還沒老到退隱江湖,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馬可.貝洛奇奧(Marco Bellocchio)、泰倫斯.馬利克(Terrence Malick)、威廉.佛瑞金(William Friedkin),甚至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都仍還屹立不搖。
Chapter 3 電影類型(節錄)
【青少年電影】
1950年代,年輕人開始叛逆,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的形象無所不在,在伊力.卡山(Elia Kazan)的電影裡(《養子不教誰之過》、《天倫夢覺》),向成人世界勒死人的清教道德宣戰,或是海灘電影(1959年的《潔潔》系列),以輕鬆幽默的喜劇手法(但算不上成功)處理青少年問題。十年之後,年輕人追隨賽門與葛芬柯(Simon & Garfunkel)的音樂,模仿《畢業生》片尾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猶豫的面龐,和《逍遙騎士》裡兩位嬉皮車手。這些年輕偶像,讓好萊塢在七○年代末期(喬治.盧卡斯的《美國風情畫》、約翰.藍迪斯的《動物屋》)意識到這個市場無窮的潛力。
青少年在此迎接世界
「青春片」(teen movie)能形成自成一格的電影類型,得歸功於約翰.休斯(John Hughes),在《早餐俱樂部》(1984)、《摩登褓姆》(1985)、《蹺課天才》(1986)幾部片發明了大部分的程式:具有刻板人物的角色(霸道的長官、運動男孩、胸大無腦的金髮妹、書呆子、把妹高手等等),百般阻撓的成人世界,代表性的典型美式地標(校園走廊、置物櫃、運動場、學生餐廳等),青少年在此關鍵時刻面臨迎接世界、面對兩性關係(《美國派》)反覆遇到的主題,以及如何做出有利一生的選擇。
2007年艾倫.鮑爾的《雙性》描寫一名瑰麗的十三歲青少女。潔西拉觀察到自己情竇初開,待在男人身邊會引發她一股強烈的慾望。一曲進退踟躕的青春期華爾滋開始舞動,背景是第一次伊拉克戰爭(老布希攻打海珊),地點在德州一處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鎮,空間上濃縮了一個充滿矛盾的美國。當年的《美國心玫瑰情》(山姆.曼德斯,1999)把焦點放在四十歲郊區男子的中年婚姻危機(只有一位天使般的高中女孩能將他帶離悲慘的美式生活),《雙性》則直直鎖定天使本人,關注她的疑惑,她的性幻想。倘若潔西拉是現代版的蘿莉塔,像一顆具有殺傷性的保齡球打壞了一局球,她本身也只有一半力道,事實上片中從來沒有明說潔西拉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她的純真究竟是真實,抑或偽裝。
法國的青春片
蘇菲.瑪索(Sophie Marceau)在《第一次接觸》裡情竇初開的愛情,克勞德.濟迪(Claude Zidi)速成的搞笑片《IQ零蛋》,一群年輕人既通不過高中會考(1980),連放假也搞不定(1982),除此之外,青春片很少有令人振奮的作品。2009年動畫片導演黎亞德.薩圖夫(﹝Riad Sattouf﹞,《處男指南》的作者)拍了一部法國版的青春片《帥氣的年輕人》,描寫體內荷爾蒙旺盛的小男生到了交女友的年紀,在真正親吻一個女生、雙手接觸到對方胴體時有如登天的快感。
侯孝賢電影裡的青少年
侯孝賢的片子(《風櫃來的人》、《千禧曼波》)以及大體上的台灣電影,青少年幾乎無所不在,且總是無所事事,渾噩失落,剝奪教養的。「台灣的年輕人置身在這個消費社會裡,同時在尋找身份認同和一個價值體系,這麼一種價值卻赤裸裸的不存在」,侯孝賢解釋道,「年輕人的判斷力極弱,光看他們吸毒、嗑藥就知道了(…),台灣年輕人最大的學習榜樣,就是美國。就是說事事一去不回,什麼都不會留下,所有東西都在改變,都被消費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循環的無明過程裡。這過程正好和記憶的概念相悖逆。台灣不過是亞洲經濟供應鍊上的一環,我們有上百台有線電視台,但看起來都一樣,街上的店,各家報紙,內容也樣一樣,沒有多元性。缺乏多元性,就沒有記憶可言。」
賈德.艾帕托,不願長大的青少年
艾帕托最早是電影製片和編劇,他在2005年執導了首部電影《四十處男》,由電視節目《每日秀》(Daily Show)的諧星史提夫.卡爾出任男主角。接著又推出《好孕臨門》、《男孩我最壞》、《爛兄爛弟》(擔任製作人)、《命運好好笑》2009)。光從片名,就得以一窺艾帕托電影的梗概,全圍繞在早已成年的年輕人,卻不願和稚嫩歲月告別。艾帕托眼光精準地描準新一代美式喜劇,他有一群固定合作班底和演員(賽斯.羅根,詹姆斯.法蘭柯,威爾.費瑞爾,瓊納.希爾),多愁善感的喜劇,很難讓你獲得解放,一個充滿著怪咖和不成熟大人的世界,話語總是欲言又止,輕鬆的調子裡帶著淡淡哀愁。
Chapter 8 三十位電影人(節錄)
【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
經歷
大衛.芬奇邁入電影界的時間原本相當致命:1992年,在雷利.史考特與詹姆士.柯麥隆推出新片之後,憑著《異形》第三集扣關,形勢著實險峻。而他呈現的黑暗版神話(僅管逃不過製作人的刪修並導致他對作品的著魔監護)仍說服了影評人和聖殿守護者。1995年的《火線追緝令》,兩位偵探追蹤一位連續殺人犯以七大罪設下的案局,讓芬奇成為美國電影界的票房保證。《火線追緝令》在《沉默的羔羊》五年後推出,再度翻新連續殺人犯電影並賦予新格局。拍完《致命遊戲》後,芬奇拍出風靡全球的《鬥陣俱樂部》,這個無政府主義情節改編自恰克.帕拉尼克的同名小說(本片摧毀了消費社會並將自我毀滅身體頌揚為一種終極的抵抗手段)。芬奇最好的片子《索命黃道帶》,描述美國犯罪史上一樁最駭人聽聞的連續殺人案,這事件在1968年至1978年間令加州人聞之色變。芬奇運用眾人的集體想像,將這個案件加工為七○年代美國電影的一個隱喻,並與故事結合得天一無縫。新好萊塢電影最初也是興致高昂、充滿活力,接著疲態出現,沮喪感尾隨而至,最終步入幽靈的世界並不斷糾纏我們。
芬奇在2008年的作品《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改編自費茲傑羅的短篇小說,描述一位滿臉皺紋的奇怪老人,朝成相反的方向成長,愈活愈年輕,精湛的化妝術讓布萊德.彼特可以一個接一個扮演好萊塢的陽剛偶像:《飛車黨》身著皮夾克的馬龍.白蘭度,《蓬門碧玉紅顏淚》、《大亨小傳》裡的勞勃.瑞福,電影在一個小時時間裡將角色與布萊德彼特本尊合為一體。在《社群網戰》一片,芬奇描寫二十六歲的馬克.祖克柏(Mark Zuckerberg)的歷程,這位天賦異秉、不近人情、偏執、孤僻的年輕人如彗星般的閃耀人生,也似乎早早結束了和他人的關係,譬如,和女性(電影象徵性地從女友甩掉他的那一天開始)。現實,情感,無法逆料的事情,世界,都只是運算法與程式語言。片子最大的諷刺,就是這個沒有情感執著、又不真正有趣的傢伙(沒有比在電腦鍵盤前運指如飛更令他振奮之事),生出了一個跨全球的社群網絡,而這個王國是建立在一個社交溝通力乏力、甚至是溝通挫敗上。
風格
大衛.芬奇發跡於廣告片與MV(為史汀、麥可傑克森、瑪丹娜拍片),很快便成為電影界的教父級人物,張狂如瘋子,深受庫柏力克影響。其風格最令人難忘的是其圓熟性(有時或顯得喧囂:如《顫慄空間》令人難以計數的鏡頭效果,片中的公寓作為故事唯一場景,被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拍攝),追求視覺效果的強烈飢渴,和挑戰創新性的品味。芬奇和麥可.曼恩可並列為最熱衷追求新科技的導演。他有無政府傾向──既然體制在那裡,曷不把它給毀掉?這在《鬥陣俱樂部》裡表現得最淋漓盡致,我們看到影片最後象徵意味地炸掉眼前建築作為結束,如布萊德彼特(他最屬意的偶像)在片中的聲稱:「我對文明裡所有的預設立場都不屑一顧,尤其是人們最重視的物質擁有。」
代表作:《索命黃道帶》Zodiac.2007
芬奇在本片中鎖定三位追蹤「黃道帶殺手」案件的男性,亦步亦趨跟隨當年的電影檔案,特別是艾倫.帕庫拉在1976年的《大陰謀》,刻意跟這部片狂熱追求真相與紀錄片的特性如出一轍。除了幾場稀罕的謀殺鏡頭,《索命黃道帶》全片簡潔、帶著出色的造型美感,幾乎是踩在絨毛地毯上安靜無聲的態度來處理這宗案件。芬奇好整以暇地交待每一個事實細節,案情的每個細微進展與倒退,調查過程的各個不同階段、繞進死胡同、哪邊又露出一線曙光,全部一五一十交待,一點不饒過觀眾。時間一月接著一月、一年接著一年過去,連《緊急追捕令》(1971)也把變態殺人魔「天蠍」擒拿到案,被「下流」的克林伊斯威特嚴刑拷打,而現實世界裡遍尋不著的歹徒繼續令警察坐困愁城。接下來又有其他社會事件占據人心,在水門案影響下,美國也一點一滴在改變,進入了下一個十年,《星艦迷航記》搬上大銀幕。但對這三個男人來說,他們還滿腦子想著破案。影片一點一點陷入土星人格的憂鬱中,那個意象就是幾乎不再出現的殺手,頂多只剩下一團黑影,幾乎是抽象的、像幽閉的心靈所投射的鬼影,鬼影幢幢愈變愈多,將人搞瘋。這幾個人,把家庭、個人生活、新聞,全部都花在追捕嫌犯上。他們也開始倦怠,七○年代逐漸遠離,而芬奇正興致勃勃等待這一刻所開展的視野。三位人物已面臨決擇的時刻,看是要搭上時代的列車,忘掉黃道殺手,將那個自閉、如驚弓之鳥的內心世界遺忘在繼續轉動的世界角落,或是重起爐灶,再來一次(如怪人傑克.吉倫荷飾演的格雷史密斯),變成一個犯罪迷(電影迷?),用虛構情節來解謎(《最危險的遊戲》),依舊對老人都不再感興趣的故事興味盎然?一開始的快感已消失無形,現在得勉力而為(黃道殺手退回背景裡),這種兩難,微妙微肖表現在探長托斯奇身上,從事警探一職至今,沒有結束的過去依舊糾纏著他。他的臉上壟罩著一層無法穿透的幽靈,黃道殺手,而他的死訊,也讓托斯奇的某個部分跟著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