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一.舊金山 重剪《現代啟示錄》深入探討電影製作
05、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找出客觀立場和個人想法之間的平衡(節錄)
翁達傑:你開始接手工作時,一般是什麼「狀態」?你有多嚴格?多快能做出決定?
莫屈:我在剪接《對話》的早期,碰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你第一次把素材放在一起時,你對故事應該怎樣發展,會產生一些自己的想法。你面對拍攝出來的素材,既會順應其形態,同時又會溫和地改變、塑造著它。當然,電影中有很多戲劇性的起起落落,有高潮和低谷,但劇本規定了總體的形態。當你發現自己的想法與那個形態有偏差時,你的第一個衝動便是,「好吧,我先來解決這個問題。」
比如說,戲劇衝突的曲線似乎上升得太快了,你一定會想要用剪接手法做點什麼補償;反過來,當你認為衝突發展得太慢了,就會設法縮短某些戲的長度,或者增加戲劇性的強度。
如果你任由這種衝動驅使自己行事,往往會發現當你在A點按下了一個凸起處,卻不知道過一會兒在C點會有一個補償性的提升──沒人會知道,因為電影通常都是打亂順序拍攝的──最後的結果就會由於你按下了A點,C點的那個提升就會顯得反應過度。在剪接過程的這個階段,我稱它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剪接」。
你不能完全打開雙眼,也就是說,你不可能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你瞭解得還不夠多。記住,你只是剪接師,必須為一切留有餘地。
另一方面,你又不能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否則就可能什麼也無法完成。要把一部電影拼接出來,靠的就是想法:要用這個,不用那個;現在用,不是再等一會兒;是放在入點還是出點⋯⋯但是,在保持客觀立場和表達個人想法之間,如何取得恰到好處的平衡,這是一個非常難拿捏的問題。也就是說,如果把這兒壓下去,你可能把整部影片的戲劇衝突曲線的力度也壓低了;要是你不去壓它,說不定它也能靠自己的神祕運行自我修正。如果還在構建影片的階段,你就試圖去改正什麼的話,結果可能變成是你在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
第一次初剪時,你真正應該做的是,把全部的東西堆在一起,就從最開頭開始,不帶任何想法,別想過早出風頭。當完成初剪形態,你可以看看電影偏離它自己的預計軌道有多遠。也許有很多次的轉向,但最後它們又互相抵消,結果最後影片只是偏離軌道百分之十。現在,你就可以退後兩步來看待整部片,帶著某種客觀性,明智地修改及重塑它。可能在寫作中,第一個版本也往往是如此的吧?
莫屈:我們都希望隨著經驗增多後,能成為更好的剪接師,但前提是你必須對這一行有一份直覺。對我來說,首要的考慮是,觀眾這時在看哪兒?他們這時在想什麼?你盡自己可能地試著做一個觀眾。在鏡頭畫面轉換的瞬間,你必須非常清楚觀眾的眼睛這時在往哪裡看,他們的注意力聚焦在何處。這將會決定一個剪接點的成敗。
翁達傑:那麼在你做出剪切決定之前,如果你覺得觀眾這時正盯著X點,你切到下一個鏡頭時,也需要讓畫面焦點處在那個X點的附近。
莫屈:對。如果你把觀眾的注意力焦點想像成一個在銀幕上移動的點,剪接師的任務就是操控那個點,讓它以一種有意思的方式在銀幕上移動。如果那個點從左移到右,然後向上移到畫面的右上角,那麼在切換到下一個鏡頭時,一定要讓右上角那個位置也有什麼東西讓人關注,從而接續觀眾的注意力。
翁達傑:否則電影的節奏感就會斷斷續續的。
莫屈:確實如此。在每一個剪切點,觀眾都需要經過許多毫秒的時間,才能反應過來該往哪裡看。如果在剪切點上,你不把他們的興趣焦點順接過來,如果你在每一個剪切點都讓他們去銀幕上四處尋找重點,他們就會感到暈頭轉向,會產生莫名的厭煩感。當然,如果你在剪一場打鬥戲,就需要一點這種暈頭轉向的成分,這樣剪才能熱鬧起來。所以,這時你得先把觀眾注意力放在別的什麼地方,然後在他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地方,猛然一切。你像拌沙拉一樣,肆意挑釁觀眾的注意力,製造出一種混亂感。或者當你想要隱藏某種東西時,你可以故意誤導觀眾的注意力,使他們對你的目標毫無察覺。比如演員的手換了位置,或者某個場景的軸線被跨越了,或者某個服裝道具穿幫了⋯⋯這些都是傳統的魔術技巧,當你在左手邊做些什麼祕密勾當時,你讓觀眾的眼睛往右看⋯⋯
這就談到了構圖的問題,這個問題要更深一些、更神祕一些。你可以讓一個男人面朝一個女人,看著她說「我愛你」,但如果將構圖弄偏一點,就可能暗示著他並不愛她的味道。她會認為他是愛她的,因為他剛才這麼說過;但拍攝人員能把畫面拍出一種「他並不愛她,真的不愛她」的感覺來。
有一個非常精彩的例子是在《教父》裡面,當麥可向凱伊(Kay)告別的時候。她說:「或許我可以跟你去。」他回答說:「不行,凱伊,這是家族的事,會有警探在,你真的不能去。」突然間畫面的構圖偏移了,暗示出有哪兒不對勁。即使他仍然面對著她,也仍然對她言語溫柔,構圖卻洩露出相反的意味。他被背後的一種什麼力量緊緊拉著,那力量將把他從她身邊拉走。在這個新的構圖中,他看起來很容易就會從她身邊離開,進入畫面右邊那大片的虛空⋯⋯
對話二.洛杉磯 科學、聲音、小說對電影製作的關鍵影響
07、音效中的意涵 關門聲的寫實、象徵與隱喻
翁達傑:用「隱喻性音效」可以在傳達場景的氛圍方面,接近一種深層的真實感。能不能再舉幾個例子?
莫屈:我腦子裡能馬上想到的是《英倫情人》裡幾個轉場部分的聲音使用。
比如,在漢娜為英國病人讀了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書之後,鏡頭從英國病人那裡轉開。漢娜離開英國病人,接下來在樓下玩跳房子。你聽見她扔出那根金屬栓,那是她用來在地上畫格子的,你也聽見她的雙腳在地上跳的聲音。這聲音持續著,但現在似乎越來越強,有點過頭。當觀眾還處在這種有點迷惑的狀態下時,畫面溶接到較早的時候,一群沙漠探險者圍坐在篝火邊,柏柏人嚮導在彈奏自己的音樂。這時,你才意識到,那音樂的鼓點聲已經穿透時空,附著在漢娜跳房子的小沙袋上了。很可能就是這個聲音觸發了英國病人的記憶,因為他聽見了樓下跳房子的聲音,這聲音的某種節奏感將他帶回了往昔的日子。
翁達傑:若要說日常的音響可以發揮隱喻作用,在《教父》結尾的關門聲,可能是最著名的例子。我相信你當年一定花了不少的時間來測試不同的門⋯⋯
莫屈:那倒是小小的例子,但確實很有意思,在日常工作中常常都會碰到。
像關門聲那麼簡單的聲音,要是你注意聽,嚴肅地對待它,就會明白有許多的關門音效用在那場戲裡,都是不對的。首先,因為這是電影裡除了音樂之外的最後一個聲音。其次,因為這是個決定性的瞬間,麥可對妻子關上了門,也就關掉了自己情感生活的全部,這又導致了《教父第二集》中的悲劇,你在那裡面就看到這個決定所帶來的後果非常嚴重,影響深遠。
關門聲,在羅曼.波蘭斯基演講的意義上說,它必須忠實於我們的客觀感知:忠實於門及其周圍空間的物理屬性。但同時它也必須忠實於關門所帶來的象徵性衝擊,相當於在說:「我不會跟你談我的事的,凱伊。」那「噹」的一聲,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決絕,它必須表達出這個決定的終極感。
翁達傑:是什麼促使你決定要讓那一刻的聲音既是寫實的,同時也是象徵性或隱喻性的?
莫屈:你剛才提到的《教父》中餐館那場戲裡開酒瓶的聲音,是比較好的例子。拍攝的時候就是那樣了,但它的剪接方式,以及在軟木塞從瓶子中拔出來那一刻碰巧沒人說話的這個事實,讓我們決定要強化它。你也可能選擇不去強調這個小聲音,而是集中在晚餐客人們的表情上面。但是,那個小小的聲音有一種堅韌不拔的感覺—開瓶器的螺絲刀旋轉著鑽進軟木塞的肉體—它似乎能幫我們構建更大範圍的語境,並為幾分鐘後列車的呼嘯聲和槍擊所帶來的震驚埋下伏筆。所以我還記得在錄製那聲「吱吱—嘭!」的音效時,我對聲響的細節非常、非常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