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景翔
我曾經有過兩次接觸到「說電影」的經驗:一次是在看日本推理劇的錄影帶,也許是錄影時開啟了電視台為視障觀眾服務的聲道,在戲劇進行中一直有旁白介紹場景、人物和動作,只有對白是「原音重現」。另外一次則更早,大約是我在唸高中的時候,到三重去補看錯過的《天國與地獄》。現場就有一位先生(後來才知道這類的人稱為「辯士」)全場用台語將銀幕上的一切,包括對白,詳細地敘述出來。我想大概是為了現場有的有一些不懂日語、又看不懂中文字幕的觀眾吧。
這兩種情況都和《電影女孩》一書中描寫的「說電影」大不相同。書中的女主角瑪莉亞用她表演和模仿的天賦,一個人唱作做俱佳地把看過的電影「說」出來。正如書裡所說的,她的說唱其實已是一種「藝術表演」。這種表演似近於現在已逐漸式微的「說書」。兩者之間不同的地方,只是「說書」的人把文字化為語言,而「說電影」則是把影像化為語言,但兩者相同的地方,則是都在用語言讓聽眾在腦海中再營造出影像和畫面來。
《電影女孩》的原著作者艾爾南.里維拉.雷德利耶同樣的也是用他精緻的語文讓讀者在文字之間,還可以「看見」豐繁的影像。讀《電影女孩》會讓人有恍如觀賞了一部好電影般的感覺。
如果說艾爾南.里維拉.雷德利耶的這本小說是一部電影的話,那應該可以歸類在「極簡主義」的作品項下。因為基本上這本小說的篇幅不大,以長篇小說來說,字數可說是偏少的,而且故事很簡單,情節固然有起伏和轉折,但由於全書的節奏相當明快,完全不讓人感到繁複。而除了主線情節之外,其餘部分似乎都是點到為止,像背景資料,全部打散在情節敘述和對話之中,人物性格也採連寫的方式,略加勾勒,而後續的發展,其實可以大做文章的,結果也都是要言不煩地一筆帶過,真正做到了「極簡」的地步。
但是在極簡的風格和技巧之下,卻蘊藏著極其豐沛的內容,字裡行間滿溢著意在言外的情緒和情感。前半部讓人始終沉浸在歡愉的氣氛中,雖然讀者不難從中看出這個家庭有不幸的過去,目前也陷在困窘之中,卻也不自覺地和女主角一樣覺得生活裡還是充滿了歡樂。後半部用時代的變遷以及生活環境的改變,以及隨之而來諸多無法抗拒的不公不義。理應會讓讀者感到沉重,但所有的酸楚和痛苦,卻都隱藏在看似平淡,甚或是漠然的語氣之後。
從事寫作的人,通常會把「用最簡易淺白的文字寫出最深厚的情感」當作是最高的理想。艾爾南.里維拉.雷德利耶的《電影女孩》正有這樣的優點。相較於他始終維持著平靜而雲淡風清的敘述,益發讓讀者感受到其中的痛苦、批判與控訴。
電影與硝石
陳小雀
淡江大學美洲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電視尚未普及之前,觀賞電影乃老少咸宜的娛樂,電影院因而成為最佳的休閒場所,也是理想的約會地點,更是一個現實與虛構交錯的世界。電影院外面,小販來回穿梭叫賣零食,戲迷或望著電影看板、或耐心排隊買票,或聚在角落閒聊、或徘徊踱步等人。電影院裡面,乘著放映室小窗口投射至銀幕的微弱光線,朦朧中或看見觀眾聚精會神、或瞥見情侶耳鬢廝磨,個個無不隨著劇情高潮迭起,而有豐富的表情變化和肢體語言,回應銀幕中的愛恨人生。
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或設備闕如的窮鄉僻壤裡,放映電影不只是娛樂目的,也是開啟一扇通向世界的門扉,那一幕幕令人怦然心動的畫面,觸動觀眾想飛的心,不由隨之編織各式各樣的美夢。大銀幕背後的世界引人遐思,電影的魅力可見一斑,不論「看」露天電影、抑或在家「聽」他人「說」電影,也同樣令人著迷。
「說」電影是《電影女孩》的主題。這部小說以智利北部的硝石礦區為背景,敘述一九六○年代的電影娛樂發展史,藉電影勾勒出女主角曲折人生之際,同時也凸顯硝石礦工胼手胝足的生活。電影與硝石,看似毫不相干的兩個元素,卻因作者艾爾南.里維拉.雷德利耶本身就是電影迷,以及童年在硝石礦場度過,而交織於小說之中,一個代表時間,另一個象徵空間,如此刻意彰顯地緣的時空元素,在其成名作《伊莎蓓女王歌唱蘭切拉》(La Reina Isable cantaba ranchera)中亦清晰可見。
智利位於安地斯山山麓和太平洋之間,狹長的國土狀似「辣椒」(chile),當地原住民以「chilli」稱之,即「世界盡頭」之意,也是今日國名「Chile」(智利)的由來。安地斯山脈是屏障、更是藩籬,在前哥倫布時代便將智利阻隔於南美其他地區之外。智利北部與秘魯、玻利維亞接壤之處,係乾燥荒蕪的阿達卡瑪(Atacama)沙漠,堪稱最孤寂之地,雖不利農作,卻蘊藏銅、硝石等豐富的礦產。覬覦硝石的龐大利益,智利掀起「硝石戰爭」(1879-1883),秘魯和玻利維亞不敵,各自割讓硝石產區予智利。跨國公司隨後進駐,投資硝石開採,一夕之間,礦場劇增,當地居民自然而然多以採礦為業。
看電影是礦區唯一的娛樂,此外,居民可以乘機穿上新買的襯衫、或挽著剛認識女友好好炫耀一番;換言之,看電影猶如參加神聖儀式,是令人期待的大事。怎知電視取代了看電影的樂趣,電影事業因之蕭條;同時,人工合成氮取代了天然硝石,硝石的需求量驟降,礦場一一關閉,繁榮的城鎮又回歸當初的孤寂。對於孤寂,艾爾南.里維拉.雷德利耶的表現手法頗有魯佛(Juan Rulfo)和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魔幻之風。
《電影女孩》具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色彩,儼然歷史紀錄片,聚焦於社會問題,呈現細膩的真實性。《電影女孩》也揉合了墨西哥蘭切拉音樂電影的風格,刻劃小人物面對困境的韌性,以及苦中作樂的豁達,一杯紅酒、一間鋅皮陋屋、一場「說」電影表演…… 就足以教人心滿意足。
人生猶如電影,電影也宛若人生。彷彿硝石提供了養分,那個善於說電影的女孩將一生活得比電影還要戲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