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
人生真正的學校
一九七二年的時候,我是個一文不名的年輕人。真的是一毛錢也沒有。當時二十三歲的我,無所事事坐在明治大學校園的長椅上,腦子裡只有一個夢想:當演員,尤其是喜劇演員。打從一九六八年五月起,我看到我朋友中某些人為了一些政治理念站出來表態。他們加入的那些陣營,有時候非常暴力。
我呢,也選擇了我的陣營:娛樂事業。我是周遭所有人當中,唯一做出這個選擇的人。他們大多數人覺得我的腦袋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那個時候,七○年代初,在東京,只有一個地方讓我有機會實現夢想,那就是淺草。我認識這裡的每一條大街、每一條小巷、一大票商店,以及所有表演廳。我離開大學的長椅,可不是為了待在水深火熱裡,所以沒多久後,我就把所有時間都耗在這個夢想之地,抱著在表演界簽下一紙合約的希望。現在可能很難想像,但是在那個時代,淺草是非常熱鬧的地方,「非常火熱」。在這裡可以遇到女舞者、脫衣舞孃、妓女,還有正要回象潟町的藝妓——象潟町是淺草最具春色的區域,也有很多傳統餐廳。在小酒館裡,常看到裸體女舞者與喜劇演員打交道。
事實上,淺草是我人生真正的學校:最早的朋友、最初的戀情、最早的慘事、最初的幸福……都是發生在這裡的老街上。有些清晨,爛醉的我跌跌撞撞走著,因為一整夜吞了好幾公升的啤酒和清酒。也是在這裡,我披上了喜劇演員的外衣。沒有什麼是容易的,所以,在這個東拼西湊而成的區域,也上演著全世界都可見的悲慘情節。我靠著些微的機靈過日子,度過一段「狂牛」歲月!
我的肚子餓得要命,有一次甚至硬著頭皮去跟流浪漢借錢買一盤咖哩蝦仁來吃。幾天後,這個可憐的男人來要我還錢,當著眾人的面大吼大叫,逼我還了他相當於那筆飯錢十倍的金額!這個遊民是淺草的人物之一,因為在那個時候,地方上最有名氣的人,聽好了,就是流浪漢。對!身無分文、遊來盪去的小販與流浪漢,這裡所有人都認識他們,而且禮遇有加。
清潔工與電梯小弟
當年我來到淺草時,被一些劇院的導演或員工指著鼻子嘲笑過不少次。我想找喜劇演員工作的期待一直落空,就算有人雇用我,也都是很短期的工作。靠著不厭其煩一間一間不斷詢問,終於得到一個為自己打開新視野的工作:在「法國座」當卑微的電梯小弟。
「法國座」是一間中型劇院,位置在淺草寺附近,由東洋工業株式會社經營管理,大廳約有兩百個座位。這家歌舞廳當時匯聚了一些有才華的喜劇表演者,也有一些可笑的怪咖,一些段子很老掉牙的喜劇演員。在這裡,你可以遇到東京最奇怪的人,以及許多業餘愛好者演出一些品味堪憂的短劇。不過,觀眾倒是對「法國座」忠心耿耿,特地來看某些著名的短劇笑一笑,當中包括《癱瘓者》、《流動攤販》這幾齣頗粗俗的喜劇,內容建立在一連串雞同鴨講上,引起觀眾哄堂大笑。
我真的是拐著彎才進入了表演的世界。就這麼剛好,當時「法國座」在徵一名電梯操作員。電梯小弟耶!你可以想像嗎?要是我沒有在對的時候搭上線,就不會得到這個機會。但是被雇用後,我很快就洩了氣,因為這分庶務工作很累人。我每天得在劇院開門營業前兩個小時上班,也就是說,中午以前必須到劇院,然後先要擦亮電梯、入口的大門,接下來是掃樓梯,從一樓掃到三樓,最後再用大拖把將這些地方拖乾淨。一整天下來,除了打掃,我還要照顧客人,把他們送上樓後再送下樓,直到劇院打烊。清潔工與電梯小弟的生活,遠比喜劇演員難熬得多。我在「法國座」吃了不少苦頭。不過,當時我還是很高興能夠歸屬於表演界中。
恩師深見千三郎
就在這樣的苦難中,風終於開始往對的方向吹。多虧了「法國座」老闆兼總監,本名久保七十二的演員深見千三郎,我才得以脫離苦海。他是五○年代末期在「搖滾座」出道,十年後成為「搖滾座」總監,然後才在一九七○年接下「法國座」的管理職。在很自然的情況下,我看了他構思、寫下的短劇,當中許多都令我覺得很有趣。慢慢的,我成了他的學生。
在深見千三郎身邊,我很快就明白這人是個了不起的藝人。他是一位舉世無雙的喜劇表演者,才華無邊。他大半輩子都在跟藝人打交道,在庶民東京的劇院與小酒館的世界。他對所有表演廳暸如指掌。要說我的一切都歸功於他還不夠,因為在淺草,隨著時間過去,他教會我一切,成了我在表演與思想上的老師。他教我演戲、歌唱、舞蹈、踢踏舞……不斷再三告誡我:「一個不會唱歌不會跳舞的演員,就不是真正的演員。」
拜他之賜,在完全出乎意料的偶然下,我第一次登上舞台。那是個星期天。那一天,幸運女神到來。一名喜劇演員沒來劇院上班。他生病了,必須盡快找人代班。就這樣,我師父當場決定要我來演他的角色……當時我沒有任何舞台經驗,只在「法國座」後台以觀眾的身分欣賞過節目,但我把握住這個機會。
那個生病演員的角色是一個異裝癖。從沒上過台的我,那一天,突然必須扮成女人演戲!但我沒有猶豫,立刻套上一件洋裝、幫自己化妝,然後直接上台,連背那幾句台詞的時間都幾乎沒有。這個經驗相當關鍵。我的表現不算太差。我師父甚至覺得我表演得滿好的。之後我又以這個角色上台演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後,漸漸的,我開始詮釋別的角色,有時候是非常下流的角色,完全出自我師父天馬行空的想像。
「雙拍」崛起
儘管如此,「瘦牛」的歲月還沒完全結束,後來我又花了些時間才成為演員。
這一行很封閉,但是拜某些尖酸毒辣的笑話與段子,還有我越來越常在台上扮演的某些角色所賜,我終於開始受到注意。在當時,最激勵我的一點,就是我的「工作」讓我可以嘲弄一切。我愛死這樣做了。我遊走在幾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之間,以惡搞為樂、嘲諷一切,不管什麼都拿來取笑。觀眾真的就是為了這種風格激烈的嘲弄與笑料來看我們的表演。我知道觀眾很習慣一些頗傳統的情節,一些老掉牙的陳腔濫調,還有那種多少是腳本裡預設的停頓,於是我想了一些很特別的東西,讓他們發笑。在大部分的對白裡,我在觀眾沒料到我會說話的地方冒出來,把勝算押在驚訝的效果上……結果,把觀眾逗得很樂。
我在「法國座」讓自己的喜劇技巧更上一層樓。然後,在這家劇院待得夠了後,轉換跑道去做其他事的時機來了。一九七四年,我遇到了我後來最忠實的演出搭檔、伙伴與同謀:比我更早進入「法國座」的演員兼子二郎。有一天,他提議我們倆組成搭檔,一起表演漫才。
#在日本最受歡迎也最普遍的「漫才」,是一種裝傻與諷刺搞笑的類型,由兩個演員站著演出一段由一串飛快又尖銳的對話構成之短劇。這個以鬥嘴為形式的表演藝術總是建立在同樣的喜劇公式上:一個人扮演嚴肅理性的吐槽者,另一人則扮演心不在焉而且通常很可笑的笨蛋。漫才這項表演藝術是在西元八、九、十世紀間,在京都、奈良,以及尤其是大阪的通俗劇院中蔚為風尚。#
問題是,我毫無相關的經驗。在遇見二郎之前,我對漫才的認識不多。在淺草,我從來沒去看過漫才,也不曾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表演漫才、甚至因此成為「漫才師」(漫才喜劇演員)。但是沒關係,才華不是二郎最關注的事。他當時的目的只是要名也要利。
二郎想要盡快離開「法國座」,希望在別的地方做出成績、賺更多錢。後來我們也真的做到了。
因為跟二郎搭檔,而且多虧了漫才,我贏得了光榮的頭銜,成功終於降臨。在漫才的舞臺上,要有個人扮演傻瓜來陪襯惡毒的另一人,我們就這樣組成「雙拍」二人組。那是一九七四年。我的藝名「拍子武」就是在這一刻誕生的,而他呢,是「拍子清」(Beat Kiyoshi)。於是,當深見師父繼續在「法國座」逗觀眾發笑的同時,我和拍子清開始以漫才在一些新潮的喜劇院、小酒館製作節目。我們以笑話的荒誕滑稽與尖酸刻薄聞名,針鋒相對的反應無人能出其右,像機器一樣精準。跟他一起在舞臺上,我可以調整自己的節奏,精確地掌握時間。我們這個雙人組很快就躋身「優秀漫才」之列。
一開始,在還沒有這類經驗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雙人組喜劇很簡單,不就是面對觀眾站著、講一些好笑又荒謬的事嗎……但事實上,它複雜棘手多了。有時候,有的故事完全無法讓觀眾發笑,根本笑不出來。我慢慢地學到,漫才有一部分是受到坐在場裡的那些人支配的,受他們的反應牽制。然後我才搞懂:在臺上只能說一種故事──那些讓觀眾捧腹大笑的故事──那就是:好故事。於是我和我的搭檔一起,學會了只說這些好故事,而且把這些故事串聯在一起。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應該是,我們的漫才是當時最放肆的漫才表演之一。我們的大膽和吹噓沒有極限,很巧妙地玩弄著禁忌。人家以為我們講到那些最不得體的主題時,應該是像踩在雞蛋上那樣小心翼翼的,我們卻輕鬆愉快地跨越那條紅線,而這正是激起觀眾哄堂大笑的地方。
我們一點也不怕觀眾的反應。我很可能會去逗某個坐在最前面幾排的老太太,跟她說:「歐巴桑,留下來陪我們,聽完我們的故事之前不可以死!」我也不會害怕去斥責某位坐在觀眾席中的本地幫派分子,有辦法對他說:「我相信你從來沒用你的手指頭做承諾!」我可以向你保證,老太太和那個幫派分子,他們兩個都會開懷大笑。觀眾席上,所有人笑得合不攏嘴。
每天晚上,我都覺得好像在跟觀眾決鬥一樣,目的就是要逗他們發笑。後來我發現,漫才說到底跟我挺合的。身為喜劇演員,這個練習成為我的一部分。要是我發現觀眾席中只有一個人不笑,我就會只想著那個人,施展所有招數來逗笑他。這種新風格的喜劇,讓我同時感到自由、快樂又自在。我還得說一點,有時候我整個人喝得醉醺醺,連在舞臺上都可以處於一種你們無法想像的酩酊狀態。
那時我還只是個年輕演員,百無禁忌,沒辦法控制。我常講起把我和二郎連結在一起的那種特殊關係。他就好比一個馴獸師,而我呢,是那頭野獸。如果我的搭檔不是這樣的人,我相信我們的漫才絕對不會長久。二郎他也不希望拆夥,因為,跟我在一起,他很肯定絕對不會餓肚子。就這樣,我們這個二人組很順利地走下去。接下來對我們來說,事情進展得飛快。我們還來不及搞清楚怎麼回事,就得到世間的肯定。
七○年代的日本,打從一開始就享受著諸多的經濟成就。當時,全日本瀰漫著一種很明顯的幸福感。東京的中產階級開始確切感受到跟六○年代末期簡樸風氣相去甚遠的差異。就我個人來說,當時我對錢一點也不感興趣,完全沒想到錢的事。我沒有特別想賺錢,目標只有一個:要以喜劇演員的身分存在、受到認可。這其實不是容易的事。有好幾次,人家很清楚讓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在真的出人頭地前,我常被業界的人晾在一邊。事實上,我是湊巧碰上出乎自己意料的好運才成了演員,實現了當初引領我到淺草來的夢想。
很快地,許多廣播電台越來越常播放我們的短劇。七○年代中期,我們首次在電視上亮相後,開始經常受邀到攝影棚錄影。日本人在家裡的螢光幕上發現了我們的面孔。八○年代初期,我覺得自己好像飛上天了。就像在夢裡一樣,我終於看到自己成為名符其實的演員。
我跟拍子清一起,繼續在舞臺上娛樂大家。大學生尤其喜歡我們的短劇,欣賞我們充滿活力又無禮的風格。繼續跟舞台、通俗劇院保持直接的連結,對我來說是絕對必要的。就算活躍於電視圈,我還是堅持一定要在舞臺上參一角。事實上,把我跟我來自東京北部的根連在一起的就是這一點。成了小螢幕上的一號人物後,我還是繼續寫搞笑短劇。然後,八○年代初期的某一天,事實證明我們的「雙拍」冒險確實結束了。時候到了,二郎和我該為我們的冒險──至少暫時地──畫下終點。從那時起,我就很少再見到他──這種事沒辦法解釋……我們在上節目的時候偶爾會遇到對方,最近則是在拍電影的片廠遇過。
師父為我的成就乾杯,但是……
過了更久後,也是在八○年代初,我心生回去看師父深見千三郎的念頭。他在淺草街頭綜藝劇院這個圈子非常有名,主流媒體卻沒有多少人認識他。當時我想感謝他曾經幫我那麼多。做弟子的,嘗到成功的滋味後,總該做點什麼來報答師父。當人家學徒的,在達到自己的目標時,當然要向塑造自己的那個人致意。我呢,尤其想感謝他,是因為我知道,他永遠都是我的師父。因為,在各方面,我都無法超越他,而且一定還會持續很長時間都超越不了。我的吉他彈得沒他好,踢踏舞跳得沒他好,舞刀弄劍也沒他那種靈巧度。我想不到自己能在哪件事上達到他的高度,更不用說超越他了。
於是,一九八三年當時,我去見了他,還孝敬了他一點錢。那時我已經有點名氣。師父非常高興,也很驕傲他的前弟子是那麼成功,還能對他,嗯,就說……有所回報吧。他是那麼感動、那麼滿意,看到我成為他眼中真正的藝人,能夠獨當一面在舞台上演出,甚至還出現在電視上。這讓他當天晚上挨家挨戶跑去跟每個店家大肆宣揚我的成就,還在好幾家日式小酒館裡飄飄然地為我的成功喝一杯。不過,對於這一天,我其實抱著很強烈的內疚。因為,師父用我孝敬他的那點小錢買了菸和酒,在夜裡還是凌晨時,醉醺醺地回到自己家,然後他那間位於三樓的小公寓發生一場火警。某個鄰居聽到叫喊聲,打電話叫消防隊來。
我師父沒來得及逃出火場。這個可憐的男人被燒死了。警察在靠近房門的地方找到他燒焦的屍體。調查員在房裡找到一個菸屁股,認為沒有撚熄的香菸很可能就是起火的原因。幾個小時後,我得知這個可怕的消息,就在富士電視台錄《我們是搞笑一族》這個節目時。這個打擊太大,把我完全擊垮,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震驚到完全呆掉了。他過世的那一天,《讀賣新聞》與《朝日新聞》在晚報上為他刊登了幾篇文章。這條新聞在淺草引起很大的騷動…我有把剪報留下來,以後再拿給你看。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很難過,感覺到一種沉重的苦澀,還有某種罪惡感。我老是在想,是不是我害死了師父。要是我沒用那個方式感謝他,也許那天晚上他就不會喝那麼多酒、不會去買香菸……我想,當我離開「法國座」的時候,師父一定開始覺得很孤單,最後在酒精的影響下、在最大的孤獨中死去。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日出刊的《讀賣新聞》正式宣告了深見千三郎的死訊:「搞笑大師在孤獨)中被活活燒死。深見大師的生命,有三十五年貢獻給淺草的通俗劇院,拍子武是其弟子之一。」)
許多年來,我幾乎每天練踢踏舞來向他致敬。幾乎每天。甚至最近幾年,我練踢踏舞練得太勤,荒廢了鋼琴!在我的電影裡,我刻意不讓跳踢踏舞的場面出現──就像《座頭市》結尾那場戲──因為我跳得還不夠好。等到我的程度夠了,我才會在電影裡跳踢踏舞。
至於漫才,師父總是告訴我,那不是一門藝術。這個表演類型之所以流傳開來,全是拜那些雙人搭檔之賜,當中有許多是吉本興業栽培出來的。我跟他們其中某個在東京發展、最有意思的搞笑演員很熟。以前,他跟我老是鬥嘴鬥個不停,因為我不同意他的觀點。現在我們終於處得很好,像老朋友一樣互相問候。